一整晚,车时勳带着她吃了不少东西。
夜市里每条巷弄中有什麽他似乎都了若指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外国人。每到一个摊位,他总是熟门熟路地直接向老板点餐,有些甚至是菜单上没有的料理,彷佛他从小到大都混在这个夜市里似的。
每样小吃他都只会点一份,然後用着极度谦和的口吻请老板帮他分装成两份,就像是早已经知道她从来不习惯和人共食一样,即便她根本连开口都没有。
就比如现在,他点了一碗豆花,也没问她想吃什麽配料,就迳自选了花生、芋圆还有红豆,然後请老板分装成两碗,甚至还要求一碗要冰的一碗要热的,热的那碗红豆要多一点。
她原以为老板会被他莫名其妙的要求给惹毛,咆哮着要他乾脆分开点两碗,没想到老板对他的态度一副他是天天来的熟客那样,只是笑呵呵地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忙碌了起来,一句抱怨也没有。
豆花送上来之後,他把热的那碗摆到了她面前,然後就迳自低头喝起自己那碗。
夏尔雅并不知道他为什麽要这麽做,只是觉得有些讶异。
他选的配料恰巧都是她喜欢吃的,而这阵子刚好是她生理期快来的前几天,偏偏这些年律师的工作总是让她忙得作息颠倒,导致每次生理期来都会闷疼上好几天,有时候绞痛起来甚至会让她冷汗直流,如果不吞几颗止痛药的话根本没办法好好上班。
此外,她一直很怀念之前去韩国念书时学校附近那间小店的红豆粥,回国之後,她甚至已经养成了生理期前就会买红豆汤来喝的习惯。
车时勳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所以她想,这只是凑巧而已。
「怎麽了?吃不下了吗?」见她久久都没有动作,车时勳停下进食,抬头看向身旁状似沉思的女人。
闻声,夏尔雅回过神,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拿起汤匙开始喝豆花,没打算回应他。
一个晚上下来,车时勳已经很习惯抛出去的问题总得到杳无音讯的沉默,只是勾了勾唇,又继续进食。
大概过了五分钟,他就把他那碗冰豆花吃得一乾二净,然後满足地叹息了声,用着韩文喃喃自语道:「果然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食最有用了。」
夏尔雅偷觑着此刻出现在他唇边的浅淡笑容,感觉得出来他的心情是真的有好转,因为那弧度看起来真诚多了。
唇角被那席与他的外表十分违和的赞叹牵起了些微弧度,她立刻低下头装作认真地吃着豆花,不让他有机会发现自己现在的表情。
只是没想到,原来车时勳一个大男人也会喜欢吃甜食,难怪那天在婚礼上他会为了一块蛋糕跟她吵那麽久。
现在想来,那时候为了提拉米苏和她激辩不休的他,其实也没那麽不可理喻。
……
两人从夜市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
夏尔雅穿着高跟鞋走了一整晚的路,脚踝其实不大舒服,也就没有坚持要车时勳开车送她回事务所拿车,带着几分勉强的心情搭了他的便车回家。
回到家之後,她习惯先到一楼的收发室看看有没有信件或包裹,车时勳原先是打算直接上楼,不过还是陪她走了一趟。
柜台值班的警卫一看见他,立刻爽朗地打了招呼:「车先生,您回来啦?」
「嗯。」他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夏律师,今天有你的信哦!」隔壁负责收发信件的警卫看到夏尔雅,立刻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了几封信,然後将签收表及原子笔递给了她。「麻烦在这里签名一下。」
夏尔雅接过笔,正要落款时,又听见了那总是喜欢热情与住户聊天的中年警卫开口:「车先生,今天晚上有位金恩娜小姐来找您,不过当时您不在家,她上楼待了一会就走了。」
闻言,她立刻抬头,就见车时勳好不容易有了些笑意的眼眸瞬间凛成了霜寒。
「谁让她上楼的?」他沉着脸,口吻冰冷。
眼见苗头不对,警卫大哥的笑容僵在脸上,默了几秒才尴尬地动了动唇:「这……她说她是您的妻子,所以我们才……」
「以後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我的屋子,就算是我的妻子也一样。」男人并不打算听任何的辩解,命令的口吻刚硬而强势,眼神凛冽如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王者,不容任何异议。
夏尔雅是第一次见识他这一面,浑身上下散发着冻迫至极的气场,整个空间彷佛被暴风雪袭卷的城市,温度堪比二月霜雪,冻寒而刺骨。
「我只说一次,要是再有下次,我会让管委会换掉整个社区的保全。」车时勳冷声而语,字里行间都是显而易见的威胁,话说完就迳自掉头离去。
不愧是跨国集团的接班人,一举一动都是气宇轩昂,连说话的口气都是那麽倨傲霸道,一开口就说要换掉整个社区的保全,也不想想这个社区前前後後就有八栋楼,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近百名保全人力,他一句话说换就换,一副整个社区的保全承包给哪间公司都随他高兴的样子。
有钱人的世界真的不是她能理解的。
签完名,夏尔雅将信件收进皮包里,快步走向电梯口,却发现男人早已经进了电梯,却是按了延长开门键在等她。
至於他脸上的表情,还真的不大好看。
夏尔雅走进电梯,拿出磁卡感应并按了键,退到了与他平行的另一边角落。
电梯快速上升,密闭的车厢里有静谧的尴尬逐渐蔓延,夏尔雅斜眼盯着数字不断向上跳的楼层显示,这是她第二次觉得这栋大楼的电梯速度真的太慢了。
她不自在地轻咬唇角,屏着呼息,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那麽习惯沉默的场合。
二十秒後,电梯门终於开启,夏尔雅率先踏出外头,想着乾脆就这麽直接回家好了,毕竟那个拉着她逛了一整个晚上夜市才好不容易开心起来的男人现在又变回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她还是别去招惹他。
反正他昨晚不也都叫她走了吗?今晚陪他逛夜市、吃晚餐,她这个邻居已经算是当得仁至义尽,就不需要再多管闲事了。
她原先是这麽盘算的,可当走到门前时,余光又再一次看见了那道因为没有完整闭掩上而出现的门缝。
「……」
警卫刚才不是说金恩娜已经离开了吗?那为什麽门又是开着的?难不成里面还有其他人?
夏尔雅愣在原地,眼眸染上了讶然与不安。
随後走来的车时勳也察觉了异状,脸色一沉。
「夏律师,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他勾起唇,用着若无其事的口吻朝她轻道,同时走到她面前,挡去了她所有的视线。
从他的举动就能明显看出他并不打算让她介入,夏尔雅心口一闷,对於被他第二次婉拒於门外的情况感到了几分莫名的不甘心。
他是不是真的不相信她,所以才会在遇上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先选择了要她回避?
「车先生,为了安全起见,我跟你一起进屋,并且用手机录影,如果真的有什麽状况,也能留下证据。」夏尔雅板起正色严肃地道,语气完全是处理公事时的强硬,话一说完,她立刻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摆明了没打算给他说不的机会。
「夏律师。」车时勳蹙眉,喊她的语声平淡,却是不认同。
他并不想要让她进去,因为他其实猜得到金恩娜这次来肯定留下了什麽。过去这三年来他已经经历太多次了,那些她和车时宇带给他的恶梦,他已经经历了无数遍。
而他并不想让夏尔雅看见他的恶梦。
「我是你的委任律师,如果你希望我能在离婚这件事上帮上忙,就请你相信我,让我陪你进去。」夏尔雅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口吻是连自己也没想到的坚定。
她知道自己这些话太过冠冕堂皇了。
因为其实她心里真正想的不是这些,她只是很单纯地不希望自己又像昨天那样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些不堪,那种想帮忙却束手无策的感觉太让她讨厌了。
她讨厌这样在当事人面前无能为力的自己。
看见她眼底的坚持,车时勳胸口一紧,咬着牙犹豫了许久,最後还是叹息着同意了。
「好吧。」
车时勳转过身,缓慢推开门板,伸手按下门边的开关,打亮满室的黑暗。
夏尔雅拿着手机走在前头,很快地环视了屋内一周,所有的摆设都是整齐,没有明显遭到破坏的迹象。
她转头看向身後的男人,以眼神示意他往卧房内走,车时勳轻颔首,领着她往卧房里去,打开灯之後,房内也是一如今早他离家时的整洁。他接着又带她进了书房,依旧没有任何异状。
於是他们回到了客厅。
「车先生,你有发现任何物品遗失或是被破坏吗?」为了确认自己没有漏拍了重要的证物,夏尔雅出声询问。
「没有。」男人轻答,视线定在沙发前长玻璃桌上的方形小纸箱,淡淡地道:「但多了一个东西。」
闻言,夏尔雅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刻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也看见了那个包裹,她立即走到他身边,将镜头对准纸箱拍摄。
纸箱上并没有任何的标示或讯息,只以透明胶带简单封贴。
「我能打开它吗?」察觉他表情异常凝重,夏尔雅轻声询问。
「……」
车时勳沉默着,呼息变得有些沉深。
「车先生?」
「……我来开吧。」
男人沉了口气,上前一步,缓缓地撕开胶带,将纸箱打开来。
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密封在透明夹链袋里血肉模糊的红肉,从外型轮廓上能够轻易地辨识出那是一个约八至十周左右胎儿的胚胎。
夏尔雅被这样的景象吓得狠狠倒抽了一口气,深受冲击的心脏失控地剧烈跳动。
这到底是什麽……
她紧咬住唇,左手用力地握住了拿着手机的右手,好让镜头不会因为她颤抖所产生的摇晃而模糊了画面。
下一秒,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乾呕了一声,立刻抬手摀住口,转身拔腿跑进了浴室,紧接屋内就传来一阵惨烈的呕吐声。
她颤抖着唇,又往前了一步,看见了那袋血肉之下压着一张字条。
夏尔雅闭了闭眼,深呼吸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後才鼓起勇气睁开眼,伸手将自条拿了出来。
纸条上头写了一串韩文。
네가죽인네번째아이.(你杀死的第四个孩子。)
「……」
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夏尔雅感觉胃里一股恶心翻腾,一阵强烈的晕眩冲上脑门,让她忍不住踉跄了下,脸色倏然刷白。
金恩娜竟然把自己堕胎流产的胚胎装在箱子里寄给车时勳吗?
到底要多麽可怕又病态的一个人,才会做出像这样变态且残虐至极的事?
除此之外,这张字条的意思是不是意味着,先前的三个孩子,她也都用了一样的方式送到了车时勳面前?她难道认为她必须要堕胎拿掉她和车时宇的孩子,全都是车时勳的错吗?
她竟然是一个这麽骇人的存在……
夏尔雅咬着唇沉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影片存档之後,接着又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忍着胃里强烈的不适确认所有的照片都是清晰的之後才收起手机,迈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走到浴室门口时,她看见男人狼狈地撑在白色的大理石洗手台上,脸色苍白如纸,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刺鼻难闻的酸味。那些他才刚吃下肚没多久的晚餐全被吐了出来,而他仍然持续痛苦地反覆乾呕着。
看着镜子里面色惨澹的倒映,车时勳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这三年来,每当收到这样的包裹,他总是这个反应,因为其实在他心底,他也觉得那些无辜的生命都是因为他才被迫结束的。
结婚之後才过了三个月,金恩娜就告诉他,她怀孕了,孩子是车时宇的。
当时他并不愿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也不愿意冒着未来孩子身世被戳破的风险假扮他的父亲,更不愿意当金恩娜和车时宇这段不该继续下去的关系在面对外界眼光时的黑幕,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得不到他的帮助,金恩娜最後选择把孩子拿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他的厌恶昇华成了憎恨。
往後每一次意外怀上车时宇的孩子,她都会等到胚胎成型,看得出是胎儿的模样後再把孩子拿掉,然後再将已经成了血肉模糊的胚胎寄给他,让他一辈子活在痛苦轮回的阴影里。
每当收到这样的包裹,他就会反覆做上好几个月的恶梦,在梦里,他会一直听见孩子的哭嚎,会不断看见鲜血淋淋的面孔,然後在每个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醒。
现在的他,就是连听到婴儿的哭声,都会陷入极度恐慌的症状。
这样的他,究竟要到什麽时候才能摆脱这个恶梦?
「车先生,你还好吗?」
夏尔雅站在他身後两步的距离,询问的声音放得很轻,深怕一个不小心又惊扰到他遍体鳞伤的灵魂,一呼一息都是小心翼翼。
听见她的声音,车时勳才想起了她还在,而他又一次被她看见了这个模样的自己。
只是这一回,他真的笑不出来了。
「夏律师,你先回去吧。」他一手捂住满脸的疲倦和狼狈,哑着嗓婉转地请她离开。
「……」
他又想赶她走了。
在发生了这麽难堪的事情时,他总是希望她离开。
她猜,他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一个跨国集团的接班人,一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男人,竟然被自己的妻子纠缠折磨得无法像个正常人生活,这样的事情对他这样骄傲自信的人而言肯定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甚至没有人可以说,只能把所有的苦痛压抑在心底,独自一人面对永无止尽的难测,既不能向任何人呼救,甚至失去了等待救援的希望。
她是他第一个发出求救讯号的对象,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车先生,金小姐这样的行为已经触犯刑法的恐吓罪,同时也构成了家庭暴力,依照法律的规定,你可以向法院声请保护令,法院会审酌情形核发禁制令或远离令……」
她才说到一半,就被他低沉无比的冷笑声打断。
「声请保护令?」车时勳扯着笑,盯着镜子里她的倒影,表情难看至极。
「……」
夏尔雅被他的眼里的凄凉和讽刺震慑,一瞬间哑了口。
「你觉得,如果外界知道堂堂一个灿星集团的接班人,竟然要向法院声请保护令,会对整个集团产生多大的影响?消息传出去之後,每个子公司的股价会下跌多少?集团的市值会在一瞬间蒸发多少?」
「那些信任灿星集团、看好灿星集团的投资人,可能因为这个保护令、因为我一个人,赔上他们辛苦了一辈子的积蓄,甚至因此赔上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人生……」
「你觉得我一个人的不幸,值得拿这麽多人的人生陪葬吗?」
他抛出的每一个问句都像是炙烫的烙铁,一字一句狠狠地灼上她心口,更像一把锋利的锐刃,无情地割断了她原先认为可以解救他而朝他抛出的绳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过去那些她所熟稔善用、帮助每一个当事人从破碎的婚姻中解套的法律,在车时勳面前全都成了讽刺而无用的存在。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作为一名以离婚案件擦亮金字招牌的律师,在车时勳被这段如梦靥般綑绑缠绕着他的婚姻折磨得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刻,她竟然什麽忙也帮不上。
在他的世界里,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