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穿着合身剪裁的黑色套装,头上盘着多年如一的发髻,夏尔雅坐在自个儿的办公室里,瞪着眼前那笑得一脸如沐春风,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要来委任离婚案件的男人,心里不断後悔着昨晚在饭店走廊上遇见他时,曾闪过要大捞他一笔委任费的念头。
现在这情况不正是一语成谶这个成语最好的演绎吗?
昨晚回家之後,她忍不住好奇地上网查了资料,没想到一把车时勳三个字输入搜寻引擎,那如雪片般纷飞而来的讯息简直多到让她难以消化。
这个叫车时勳的男人,是韩国灿星集团会长车文道的长子,他的母亲则是七零年代着名的台湾女歌手叶亭。三十五年前灿星集团来台拓展业务时,车文道在一次商业晚宴中认识了叶亭,就此与她陷入热恋,交往一阵子之後叶亭就为爱淡出歌坛,远嫁韩国,一年後生下了车时勳。
然而,车文道与叶亭结褵後并没有收敛处处留情的风流个性,新婚不过两年的时间,又和身边新来的秘书朴珠熙勾搭上,朴珠熙怀孕後车文道便正式将她接入车家与正室同住,九个月後生下了次子车时宇。
除了两个儿子之外,车文道後来又和外面的女人生下了小女儿车智雅,车智雅的生母在她未满周岁的时後就因车祸意外离世,车文道担心女儿长大後得知事实会伤心,便对外宣称那是他与叶亭的第二个孩子。
有关车智雅真实身世的讯息是车时勳告诉她的,网路上找不到。
至於车时勳与金恩娜的婚姻,说白了就是官商间的利益交换,在韩国,财阀与政治界藉由联姻的方式壮大彼此的势力是常有的事。
金恩娜的父亲是国会议员金民基,灿星集团则是韩国前三大企业,集团业务包罗万象,包括电子、金融、制药、建设、医疗、饭店等,整个集团在全球有超过五十家子公司及分公司。
然而,金恩娜的年纪与车时宇相仿,两人自小念同个学校,大学期间确认了交往关系,更在四年前互许了终生。无奈金民基认为车时宇生性浮躁、眼界短浅,势难成大器,为了有效拢络灿星集团来抬升自己的政治生涯,他不顾女儿反对,硬是将她嫁给了最有接班相的车时勳。
出生於财阀世家,婚姻从来不是自己能作主的事情,尤其车时勳还有一半的非韩国血统,在韩国这样保守且高度排外的社会里,他光是要立足於相同的起跑线上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所以对於这场婚姻,他没有任何能置喙的余地。
然而,他的默不作声看在车时宇眼里却成了既得利益者安静却嚣张的示威——他什麽都不必做,就能轻易地拥有所有的光环、拥有世上的一切,包括他深爱的女人。
从那时候开始,车时宇心中对他抱持的恶意,从单纯的争宠昇华成了不共戴天的恨。
於是,即使联姻已成定局,车时宇仍持续与金恩娜保持来往,丝毫毫不避讳让车时勳知道两人之间暗通款曲的关系,甚至有好几回,他下了班回到家就看见散了一地的衣物,而他的妻子正和他的弟弟躺在他卧房的大床上忘情缠绵。
车时宇为了取代兄长在家族中的地位,说服金恩娜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他离婚,他想尽办法要除去车时勳这个眼中钉,让自己成为灿星集团唯一的接班人,同时更要让金恩娜以他妻子的身分自他身上获得更多利益。
也因此,这三年来,无论他开出什麽条件,都换不来金恩娜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他二十七岁就被车文道派到台湾分公司掌管大中华地区业务,三十岁那年车文道要他娶金恩娜为妻,那时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只愿意在台湾结婚,为的就是现在这一步棋。
合意离婚行不通,他只能改循判决离婚的方式,然而在韩国,夫妻离婚的法律规定太过繁杂,若金恩娜的父亲有心刁难,他几乎不可能藉由裁判离婚的方式脱身,虽说在台湾要获得法院裁准离婚的判决也有一定的难度,但无论如何都比韩国来得简单一些。
听完了这一长串有如八点档般洒狗血的剧本之後,夏尔雅只觉得抄笔记抄得手很酸。
这男人说话的速度真的不是普通的快,明明就是个土生土长的韩国人,只不过身上有一半的台湾血统,为什麽连用中文说话都这麽顺口?
喝了一口水之後,她继续问道:「车先生,请问你跟你的妻子有任何共同的财产吗?」
「金小姐。」他冷声更正。
他从来就不认为金恩娜是他的妻子,而且「妻子」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听起来格外刺耳。
夏尔雅瞪了他一眼,还是配合地改口:「车先生,请问你跟金小姐有任何共同的财产吗?」甚至还特别加重强调金小姐三个字。
「没有,当初结婚时已经声明了是分别财产制。」他满意地勾了勾唇,重新靠回椅背里,执起黑色的陶杯抿了一口已经放凉了的咖啡。
闻言,夏尔雅瞟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提笔注记。
这男人比她想像中的还懂法律嘛,嘴上说得一副听天尤人,实际上却处处给自己留了退路,果然能当上财阀接班人的人也不会是什麽简单的人物。
「那你和你的妻……」话才说到一半,她就感觉到一道冷然的视线自对面投射而来,夏尔雅咽了下喉,立刻更正称谓:「……金小姐,有任何子女吗?」
这男人有什麽毛病?在他们离婚之前,金恩娜就是他合法的妻子,就算要全世界都改口称她金小姐,也改变不了结婚登记的法律效力好吗?
「没有,我跟她没有发生过性关系。」车时勳悠悠地道,回答得彻底。
「……」
她并没有问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性关系好吗?
夏尔雅暗自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还是动手在记事本上写下纪录。
不过,「真的一次都没有吗?」
结婚三年,却一次亲密关系都没有发生过,那这三年来这男人都在干嘛?大方地把床让给自己的弟弟享用,自己则悲苦地躲在房门外把绿帽戴好戴满?
「需要提出证据吗?」车时勳噙着笑反问。
他是不介意让她验明正身,只不过要怎麽验就得看她了。
看他笑得一脸暧昧又挑逗,夏尔雅直接回了一记白眼,「当我没问。」
就知道这男人狗嘴吐不出象牙。
清了清喉咙,她正色道:「车先生,根据我国民法第一千零五十二条规定,夫妻一方与配偶以外之人合意性交是可以作为请求法院判决离婚的理由,如果你手边有任何的直接或间接证据能够证明金小姐确实与你以外的人发生性行为,会对你的请求有帮助。」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其他请求裁判离婚的理由吧?」车时勳温声而语,一边优雅地放下手中的咖啡,如黑潭般深邃的眼眸直瞅着她。
「当然还有其他法定事由,比如重婚、不堪同居之虐待、虐待他方直系亲属、恶意遗弃……」夏尔雅一一细数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法定离婚事由,没想才依序念到第四项,男人就出声抢过她的台词。
「夫妻之一方意图杀害他方。」他笑着,温文儒雅的。
闻声,夏尔雅愕然愣怔,而他唇边依然是那抹淡然的笑容。
意图杀害?金恩娜曾经想过要杀他吗?
夏尔雅很快地回过神。「车先生,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在讨论这件事之前,我想先厘清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车时勳又一次打断她的话,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
这家伙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跟你之间就是律师和委托人的关系!」夏尔雅没好气地道。
「不,夏律师,在韩国,人跟人之间的对话与互动是很讲求辈份顺序的,我得先搞清楚你究竟是姊姊还是妹妹,不然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的。」男人勾着唇耐心解释,彷佛她动怒是小题大作了那般。
然而他的解释显然没有说服眼前的女人,反倒挑怒了她的神经。
夏尔雅深吸了一口气,红唇如机关枪般吐出了一长串反驳的话语。
「首先,这里是台湾;其次,中文里并没有敬语和半语之分,也不会动不动就喊人哥哥姊姊的;最後,你刚才说你从二十七岁就来台湾了,最好这六年来你每次跟人说话都用上韩国那一套!」
当她三岁小孩啊?她去韩国念了一年书回来也没这样好不好?有句成语叫作入境随俗,他没听过吗?在台湾讲话跟她讲什麽辈份长幼?莫名其妙!
「所以你到底是姊姊还是妹妹?」车时勳直接忽略她的愤慨,噙着温煦坚持追问。
「平辈!平辈!我跟你是平辈可以吗?」夏尔雅气得大叫。
这男人到底有什麽毛病?听不懂人话吗?非得要这样是不是?激怒自己的律师很好玩吗?
「原来夏律师已经三十三岁啦?」车时勳故作惊讶地低叹了声。
啪的一声,一条名为理智的线断了。
「车时勳!你给我出去!」
顾不得对方不仅是自己的客户,同时还是商场上赫赫有名的跨国集团高阶经理人,更是集团未来的接班人,夏尔雅愤然拍桌,绷着一张脸自办公椅上猛然站起身,纤细的葱指笔直地指向门口,直接了当地赶人出门。
又成功挑起她的怒火,男人眼底闪现一抹没人看见的快意,神情分外愉悦。
车时勳识相地收敛起笑容,起身朝那怒发冲冠的女人恭敬地微欠了身,礼貌道别:「那麽,我就先告辞了。」
转过身,他才正要迈开步伐,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地低呼了声,又回过身看她。
「做什麽?」夏尔雅瞪着他,表情肃厉,完全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男人只是微微一笑,伸手越过她桌面上的笔筒和透明的名牌,直接捞来了摆在她手边的黑色手机,修长的指飞快在萤幕上点了几下就解开了她的密码锁,然後打开电话簿输入了一串手机号码。
「喂!你这是在做什麽?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窃盗罪了!」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刺激到心脏发颤,夏尔雅气急败坏地大吼,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则极力延伸着想要抢回自己的手机,他却在她伸出手的同时把手机交回了她手里。
「首先,窃盗罪的主观要件必须要符合窃盗故意及不法意图,而我拿你的手机只是想要留下我的联络方式好方便之後讨论案件;其次,窃盗罪客观上必须要破坏他人持有,建立新的持有关系,而我现在已经把手机还给你了。所以,主客观构成要件均不该当。」
男人笑得一脸温和,显然没被她慌乱之中随意罗织的罪名给吓唬,甚至有条不紊地将她的指控一一反驳。
「……」
夏尔雅错愕地瞪着他,眼角微搐,一脸不可思议。
这家伙连窃盗罪的主客观构成要件都知道,难不成是法学教授来着?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麻烦夏律师以後就拨这个号码和我联络。另外,离婚这件事,在时机成熟前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如果消息不幸传出去的话,我会非常认真地追究夏律师的责任。」
「那麽,告辞了。」语毕,他又一次恭敬欠身,留下一抹优雅的笑容之後,就从容地退出了她的办公室。
「……」
瞪着那扇已经关上的玻璃门,夏尔雅忿忿地将自己摔回办公椅上,一张好看的脸被气得扭曲狰狞,恨不得手上那支被硬声折成两段的铅笔就是车时勳本人!
现在是怎样?
上上一个来委托她的富二代恐吓她,要是赡养费高过两百万就要砸了阳城的招牌;上一个来委托她的市议员则撂下狠话,说如果让他老婆知道他委托她处理小三分手费的事情,他会让她永远在司法界臭名昭彰;现在换车时勳威胁她,如果消息走漏的话就要追究她的损害赔偿责任?
这世道是怎麽了?这年头离婚案件的委托人都在比大牌是不是?分明有求於她的人,一个个都出口恫吓,当她这个律师这麽好欺负吗?
她决定了,从今以後,每一次跟车时勳说话她都会录音,等搞定他的离婚案件,她绝对会去法院递状告他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