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殘響 — 第二十二章 季白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景象。

他被下放到C市的一所私立中学教书已经两个月,虽然这里也算是城市,但跟纽约、伦敦这种等级的大都会完全没得比。

三个年级,一个礼拜三十堂课,外加合唱团特别指导老师。要说这不是在整他,他都懒得信。

幸好除了课表满,教学上倒是很轻松,毕竟这些从小泡在书里的小屁孩听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音乐。

真正的音乐是什麽?他们连个屁都不懂。

所以多带个合唱团也没差,反正事情也不会更糟了。

沉闷的日子里,只有蓝少齐会三不五时捎来外面的讯息,而他常常是已读没有回。

曲子嘛,写倒是写了,但写到一半就揉掉,写了又揉,散落一地。

全部都是没有用的东西。

「现在这状态还不如当初溺死的好。」他倒在躺椅上,脸上盖了本书。

不经意睡着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海水的触感。

冰冷、坚硬、凶猛,轻而易举就能将人吞噬殆尽。

波浪打湿他的裤管,顺着衣料的毛织纹路浸湿整条裤管,他半个人都在大海里,潮水不疾不徐,像要慢慢品尝自投罗网的猎物,皮肤一寸一寸失去温度,麻木的不像是自己的。

这样很好,这样也好,当作是最後的结局再好不过。

他闭上眼睛,在无声的大海里,他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听见音乐。

而且,是大提琴。

挺好的,大提琴的音色很适合送别⋯⋯等一下,这个弦律是──

他从躺椅上重重摔到地面,琴声戛然而止。

虽然痛到脸扭曲,季白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他站直才看清楚,是个女学生。

抱着把大提琴的女学生。

「刚刚是你在拉琴?」

她没有表情的点点头。

季白默然,「什麽曲子?」

女孩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麽拉的?」

「看乐谱拉啊。」她偏头,像是他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他还没作声,她已经先捻起谱架上的几张纸,纸张被揉得皱巴巴。

「哪。」她晾给他看。

季白看了上面张牙舞爪的笔迹,头隐隐作痛,那是他写的,他揉揉太阳穴,「那曲子还没写完,你怎麽拉?」

「很简单啊,多捡几张,拼一拼就拉出来了。」

你以为拼图吗你。

「你是合唱团的?」只有合唱团的人才会在第八节後进到教室。

谁知道她说:「不是。」她耸耸肩,「我被刷掉了。」

季白皱起眉头,「什麽意思?」

她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老师你不记得了?」见他没有反应,像是意料之中的说:「所以徵选的时候应该要好好抬头看人啊,这不是基本的礼貌吗?」

他现在是被一个小ㄚ头教训了吗?

季白上下打量,很快想起来,今天早上确实有合唱团新成员的徵选,全部的人只有一个不唱歌,不为什麽,因为她是大提琴伴奏。

「原来是你。」他盯着她的脸,「你为什麽被刷掉?」

她的无言在脸上表露无遗,不带感情地说:「因为你说我会扯後腿。」

季白挑了挑眉,「喔,好像有这麽回事。」

「老师你没有朋友吧?」

「什麽意思?」

「没什麽意思,猜猜而已。」她微微一笑,「因为你蛮讨人厌的。」

现在小鬼怎麽回事?

两句话就能让人这麽火大。

他笑了一声,「我有。」

「几个?我看五根手指也不到吧。」

啧。

「你不是被刷掉了?留在这做什麽?」

她毫不畏惧的直视他,「我不服。」

「不服?你琴拉得烂是我的错了?」

「我拉得不好,你可以教我啊。」

「朽木不可雕也。」他双手抱胸,「而且为什麽我要教你?」

她蹙眉,「你不是老师吗?」

「是啊。但我教一群没音乐底子的小孩练合唱就够累了,没时间教你。」

「我可以放学留下练习。」她挺起胸膛,「而且你刚刚不也觉得我拉得还不错吗?」

「我什麽都没说。而且要说拉得不错,也是我曲子写得不错。」

她「嘁」一声,「你又没写完。」

还敢顶嘴?

她提着琴,转身就要走。在她慢吞吞收拾好琴盒,慢吞吞离开前,季白出声:「等一下。」

她回头,眼底有期待的光芒,「你改变主意了?」

他心底笑了一下,面上还是严肃冷漠,「没有。」

她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那叫我干嘛?」

「我虽然很年轻,好歹也是老师吧。」

她挤出笑容,「⋯⋯老师,您有什麽吩咐吗?」

他视线瞄向她捏在手里那几张还有摺痕的纸,「把谱放下。」

「为什麽?你又不要了。」

「现在我要。」

「那我想想要不要给你?」

还想?

胆子够肥。

他挑眉看她。

撑不过半晌,她瘪瘪嘴,不甘不愿地把谱递给他。

但就在要踏出门口的时候,季白喊了声:「站住。」

她停下脚步,偏头望向他。

他挥挥手上的谱,「这谱没写指法也没写弓法,你是怎麽拉的?」

「就那样拉罗。」

她理所当然地回道。

就那样拉?

他看着手里字迹飞舞的五线谱。

有点意思。

「你明天放学後来音乐教室一趟。带着琴来。」

「做什麽?」

「我把曲子写完,你再拉一遍。」

「我再拉一遍有什麽好处?」

季白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什麽好处?他挥挥手里的谱,「喂,知道我是谁吗?有多少人想要我的谱,你知道吗?」

「知道啊,你是新来的音乐老师,但谱?」她笑了笑,「应该没多少人跟我一样有随处捡垃圾的习惯。」

小ㄚ头。

「你想要什麽?」季白问。

她挺起胸膛,「我想当合唱团伴奏。」

「没门,除非你要唱歌。」

「我偏不,我就是要当伴奏。」

他挑眉,「你为什麽这麽执着於合唱团?」

「因为合唱团早上练习可以不用参加升旗。」

⋯⋯蛤?

「而且第八节练习可以不用自习。」

嗯。

「再来,伴奏不用轮值打扫音乐教室。」

「简单来说,你就是不想晒太阳不想做粗活嘛。」

「老师你不知道夏天升旗和打扫有多热吧?」说完还小小叹口气,一副他不懂民间疾苦的模样。

气得他只能咬紧後槽牙,「明天早上来练团,下午练完你留下来。」

她波澜不惊地回道:「好!」眼底有雀跃的光芒,刚踏出教室一步又退回来,「老师。」

「又怎麽了?」

「那曲子有名字了吗?」

他回到位置上,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本书,瞬间顿了一下,「没有。」

「那我可以取名吗?」

「你想叫什麽?」

「日光。」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为什麽?」

她踮踮肩上的大提琴,「这个嘛,因为拉这首曲子的时候会想到灿烂的阳光洒在大海上,波光粼粼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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