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她的手,再看向被遗留在原地的大提琴,深褐色的木头散发着光泽。
不可能。
她办不到的。
不可能的。
就假装若无其事地逃走吧,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
她刚站起身,就对上凉亭边上小女孩乌溜溜的大眼睛。她杵在原地天真无邪的凝视她。她的妈妈从後头跟上,摸摸她绑着两根辫子的头。
小女孩拉拉母亲的裤脚说,「妈妈怎麽没有音乐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耶。」
母亲安抚她,「没事,这个姊姊刚拉完一首,现在就要换下一首啦。你乖乖的,姊姊才会拉琴给你听啊。」
「喔。」她真的就乖乖的站在凉亭柱子边上看着她。
没用的。
就算你多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也是不会拉的。
总是会让人失望的才叫人生,懂吗?
伊宣纂紧拳头,往前一步,又再後退一步。画了个圈,她已经坐到大提琴面前。
旁人眼里只觉得她转了个身,要拿大提琴琴弓,但实际上是她的身体先动了,直到坐下脑子才跟上⋯⋯
完了。
手里没有暖暖包,但她的手心在盗汗。
她抚上琴颈,生涩地像初学者第一次接触大提琴一样,拉琴的姿势、琴弦的指法、拉弓的位置,她脑子一坨酱糊。
别说要拉琴了,她连视谱都有问题。
快想啊。
快点想想高伊宣,快点想想是怎麽拉琴的,快点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翻阅无数记忆,回溯到最初,最初的最初。
她的起点。
炎热的夏天,一滴汗水自她额角滴下。她坐在音乐教室的中心演奏,却怎麽拉怎麽错。
倚在窗边的身影低沈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行,不行,不行。
音乐学龄大提琴三年,钢琴七年,全部化为乌有。
为什麽不行?怎麽可能不行?
她越用力,琴音越偏离,完全失去控制,像振翅的鸟在横冲直撞飞起,一次又一次的再摔下,最後只剩挣扎垂死的琴音。她不甘心,决定再拉弓,起第一个音,世界忽然安静了⋯⋯
她身後站着个人,肩膀上有只手把她按回椅子上,她才发现刚刚用力过猛,连身体都倾斜了。
「放轻松。」他说。
「深呼吸,很好,然後慢慢吐气。肩膀放松,调整姿势。」
「对,不要跟小提琴一样。自然一点,很好,什麽都不要想,只要呼吸,记得呼吸,对,然後——」
「拉。」
她拉的不是Riverflowsinyou。
不是乐谱上任何一首曲子。
每个音符全凭记忆,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在时间的冲刷下,在悲伤的囤积里,最坚硬的壳裂出一道细小的缝,透出一丝光,然後逐渐崩裂,不断蔓延,延伸,延伸。呐喊、渴望、荒凉,所有的情感倾泻而出,她不是善於表达情绪在脸上的人,但琴音能承载她的灵魂。
只有琴。
那是她的武器,也是盾牌,是她生命的依归。
河流不足以形容她的音乐,琴音自她脚下积聚成水洼,形成湖泊,分裂成河,又汇聚成湖,最後变成海洋。她独身一人在海上,所有人都被撼动。
即使乐曲终了,也没有人想打破宁静,湖面彷佛还有音符激荡的涟漪微漾。
站在凉亭门口的小女孩痴痴地盯着她,眼底有奇异的光,连拍手都忘了,小小的拳头在身前纂得很紧很紧。
先回神的反而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把她一人丢下的圆脸女子。
就跟她一溜烟逃跑时一样,她出现也是惊天动地的跑法,咚咚咚地,哎———长长的呼唤,人就到她面前。她气喘吁吁,圆脸颊上红扑扑,反覆地喊道:「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拉完一曲,伊宣力气用尽,全身虚透,反覆跳针让她脑仁子发疼,「好了,说一次就够了。」
「你怎麽没说你是乐团首席啊!天啊!我找乐团首席来代班,还免费代班,我老公刚说我真的赚到了,没想到这种深山僻壤也能让我捡到宝。喂喂你说你刚刚拉的是什麽曲子?布拉姆斯?杜普蕾?我发誓这肯定不是我乐谱里有的曲子,虽然我今天肚子痛拉得七七八八的,但你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便秘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还是你太厉害了,普通的曲子才能演奏成这样,等等,不对啊,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完全不一样,又不是作曲。欸欸你说你拉的到底是什麽曲子啊?」
伊宣完全没跟上她的语速,脑子还嗡嗡作响,半晌,她眨了眨眼,「⋯⋯是谁告诉你我在乐团的?」
女子顿时笑了,咯咯的笑声令人匪夷所思,她弯起眼睛说:「不是你先生说的吗?」
她呆了呆,看向远处,咖啡车旁的身影恰好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撇过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站在那,有点心虚,有点不好意思。
但从来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