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後，江仁馨安静地坐回位置上，忍不住低头埋首於双臂之中，紧紧地闭眼。
她无法面对叶昇了。
她再也无法面对叶涵。
十年光阴如过隙白驹，直到有一天少女也长到了那年她的岁数，在她眼里，叶涵终究是当年身穿制服的年少。
仍然是躲在厕所里哭泣的孩子......
当年她没能拯救她，流水年华逝去，她连一声『对不起』也说不出口。睽违多年後的重逢，叶涵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师。」那声『老师』喊得疏离、喊得沉痛，彷佛丧钟之声，敲响了她心中的悲寂。
『仁馨、仁馨，你需要我帮忙吗？』
当年朝她伸出的手太粉嫩、太真挚，所以她才会鬼迷心窍地回握了......却是将她拉进永无止尽的黑暗之中，她对她设下的天罗地网，将她伤成一头困兽。
叶昇的入学，是不是对她的惩罚？
与叶涵神似的长相、与叶涵相仿的清冷，每每课间经过一年九班，她总会忍不住放轻脚步，思绪飘远。
有些事，即便经过了十年，仍旧如初。
面对叶昇若有似无投来的不谅解，江仁馨无言以对。叶涵什麽都没说——正因为她什麽都没说，江仁馨才更感到难受。
怎麽说都不对。
不对等的关系、变质的疼爱里，藏了太多无可奈何的选择，终究，只是对彼此诚实；选择了，便不该谈後悔.......
——砰。
用力打开门的动作使木门撞上一旁的墙，江仁馨随着那声轰然巨响柔身一颤。办公室中只有她，其余老师不是开班会就是待在礼堂中，唯有她先行离去。
没料到这样的独处，竟给了叶昇机会。
叶昇与叶涵最大的不同，便是对情绪的处理方式。叶涵总是游刃有余，即使心里有气有什麽不欢快也只是藏着，若不是对她极为上心，常人根本感觉不出她的情绪，甚至猜不透她的想法。
叶昇不一样。
叶昇沉默寡言，但情绪总是在脸上显而易见，即使如此他也鲜少失序，此刻，披着狂风暴雨的他难得见到了怒气，江仁馨也不由得一怔。
「老师。」
这声『老师』喊得咬牙切齿、说得心有不甘，江仁馨抬起头，惊愕的情绪缓慢地消散，只是当叶昇再次张口时，心中一凛。
「不要，再伤害我姊。」
江仁馨沉默。
伤害二字，有时是太锐利的词，有时像把锋利的匕首，将过往再次毫不留情地划开。
语毕，叶昇作势转身离去，那声甜美的女嗓却回荡於办公室，轻轻落进他心坎......
「.....我为她流的泪，不亚於你。」
叶昇手放在门把上，听着从後而来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应该是要扭头离开，却动弹不得。
「伤害不是一个单方面的词......」凑近而来的馨香，擦过了腰侧，门，关上了。叶昇猛然抬起头，一双沉郁的眼撞入他眼中。
「所谓的伤害，是相对的。」
叶昇记得第一次见到江仁馨是在讲台上，那抹迎光的容颜拿着白板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黑板上写了江仁馨三字。
当江仁馨好听的嗓音，稍有迟疑地喊他名时，叶昇不知道为什麽心狠狠一紧。
「叶昇......？」那时的江仁馨不顾叶昇的困惑，视线从点名表上移至他脸上，含笑的双眼若有似无的歛下。「你是，叶涵的弟弟吗？」
从江仁馨注意到他的那一刻，叶昇便明白，他的存在，不过是再一次活在姐姐的光环下。
用力敞开的门再一次发出砰然巨响，随着叶昇仓皇拉开的距离，江仁馨先是震惊，再来是懊恼......
怎麽叶家的人总是这样直来直往、扰乱心思？然後又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给她一点喘息空间？
江仁馨轻叹口气，轻轻关上门。
正欲转身走回位置上，视线却不经意掠过前门那人娇小的身影，江仁馨的心顿时有些踩空，一时间没能回过神。
心虚什麽呢？又没做什麽......清白得很。江仁馨暗讽自己。
缓了缓心神，她手插在外套中走向门口，勾起无懈可击的笑容问道：「同学，怎麽了？」
「啊.....我只是来交作业。」女孩高举手中的作业本，江仁馨点头让出走道，女孩从善如流，赶紧放了作业簿便离开了。
视线擦过女孩胸口绣上的名字，徐凯欣。顿了顿，好像在哪听过这名字.....不过是心中暗想，江仁馨慢悠悠地坐回位置上，任凭咖啡香满溢整间办公室。
下楼前，女孩看了眼办公室，这才快步离开。
／
『列车即将进站，请旅客注意脚边，请勿越过黄线......』
拥挤的人潮之中，叶涵背着背包，手里握着车票准备上车回到Ａ市。也许是刚结束M中的演讲，叶涵有些心神不宁。
这样的她，竟然有一天能回校演讲，而且还是关於生涯规划与求学经验的分享....望着台下一双双与当年的她相仿的眼眸，这些孩子也许还不明白，高中的那三年，其实是人生中最自由、最灿烂的日子。
只有我们，能决定自己是什麽样子。——看完《我的少女时代》後，叶涵唯一记得，也是唯一触动到心弦的剧情，大概就是女主角不畏惧师长胁迫，执意为男主角站出来的那一段吧。
叶涵曾以为不会成为那种自己最讨厌的大人，却在有一天惊觉，自己心中的小王子，早已死了。
缓缓启动的车厢之中，尚未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的她，靠着车窗望向窗外快速闪过的景色，好似当年她的校园生活那样鲜明，却眨眼即逝。
随着车厢摇晃，叶涵想起了好多事。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结束演讲之後，江仁馨从後台悄然离去。明明想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却在刚踏出礼堂时，被人喊住了。
那样熟悉到几乎渗骨的嗓音，她怎麽会忘？怎麽能忘......
「叶涵。」
江仁馨喊了她的名字，却不像当年那般亲昵。
『涵涵。』
叶涵回头，风中凌乱的身影，她的匆忙与仓皇浅而易见。叶涵凝睇她，无论十年间这座校园有什麽改动，江仁馨的身影依旧如初。
这座与她道别的林荫大道，一如初见。
「江老师，好久不见。」
江仁馨滞然。
『仁馨。』
原来叶昇说的对，她不再喊她名了.......
四目相迎，千言万语道不尽。多想一笑置之、多想一笑而过，然而这样的重逢，实在太重叠了......
叮铃。
忽然铃声大作的手机打断了叶涵的思绪，她回神，看见联络人後赶紧接起：「喂？怎麽了吗？」
「叶姊，你什麽时候回到Ａ市？」电话另一头传来朝气蓬勃的嗓音，即使透过话筒传递而来也未减少半分活力。叶涵莞尔一笑：「快了，我晚上过去，有什麽事吗？」
「没事啦，只是主任问我你回来了吗，所以我才问问你。」
「知道了，晚上补习班开门我会过去一趟。」
挂上电话，叶涵轻轻叹口气。
随着这班列车开往异地、驶离家乡，有些事情也该抛之脑後，不该携带前行。
她只有一颗心，装不下这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