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下课时间,高采岫神采奕奕地向像迎面而来的林玉锺打招呼。意识到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昨天刚分手的人该有的举动,他将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些,却还是满心期待收到林玉锺的笑容。
「呃⋯⋯嗨,你⋯⋯还好吗?」但是当他看见明明没发生什麽事的林玉锺反而显得疲惫无比、黝黑的脸上透出显而易见的苍白时,他的心乱了下,却还是抑制着不要太过慌张:「你怎麽了?该不会是昨天看我被赏巴掌担心我到睡不着吧哈哈哈⋯⋯」
他半开玩笑着,内心却有一丝丝期盼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
「没啦⋯⋯昨天念书念太晚,没睡饱。」林玉锺闪躲过对方有些憨直的视线撒了个谎。昨夜的他辗转难眠,最终还是决定放手的心痛比过往对方的每一次离去都还要强烈。若说以往是被狠狠刺上一刀,这回则是直接将肉剜出,空落落地吹着寒风,仅仅一个晚上实在难以填补空缺。
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我⋯⋯该回班上念书了,再聊。」
转身背对高采岫,林玉锺努力将步伐变得轻快些而不是违心地黏滞、甚至想要回头多看一眼。可正是缺了这一眼,让他无以见到高采岫脸上落寞的神情,还有默默望着他的憔悴背影的心疼。
***
不明白上午碰面时林玉锺奇怪的态度由何而来,高采岫耸了耸肩,只当是对方没睡饱的起床气。
可当他在阶前一面呵气一面等待对方时却越想越不对——平时看见自己,林玉锺的笑都是显而易见的;但如今——怎麽这麽晚还没过来吃午餐啊!
怀疑起对方要疏离自己,担心被误以为是个渣男,他立刻大步起身,想要去解开误会。
气势汹汹地闯进对方的班级,高采岫原想随便抓个人问林玉锺的位子,却彷佛有一道光,直接将他的视线导引到了对方所在。
林玉锺看起来似乎很疲倦,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而挂在桌边的便当袋,似乎也依旧是沉甸甸的。
愤怒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和一丝玩心。向林玉锺身边的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悄悄移了过去,拿起便当袋,准备要俯下身在对方耳边大叫——
这重量不对。
偶尔会因为早餐吃太少而迫不及待夺过对方的便当袋,所以现下的状况高采岫再清楚不过了——要嘛是林玉锺把他自己的份吃完、把高采岫一个人的份留在袋中,要嘛就是根本没有做他的份。
怒气瞬间窜升燃得更旺,他挂回便当袋,压着自己的声音冷到冰点:「林玉锺。」
见对方没有动作,也不管是不是真睡着了,他立刻抓着对方的後脑勺,逼林玉锺惺忪的睡眼直面着他。
「你什麽意思。」
「为什麽没有来。」
「为什麽只剩下一个便当了。」
或许也被吓醒,林玉锺拔开了他的手,轻声说道:「因为、是我害你们分手的。」
「这不是让你躲我的理由。」
「我没有躲你,我只是累了而已。」
「累了?你不想做便当就说啊!我又没有逼你做!你知道有多冷吗!我刚刚在外面吹了十几分钟的风!」他想要伸手揪着对方的领子,却在最後一刻缩了回来——他倒要听听,这人是怎麽想他的。
「对,很冷。」林玉锺的声音却同样冷着:「你当然没有逼我做,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你什麽意思。」
「不要再来找我了。」林玉锺重新搭起了手臂,趴下来闷闷地说:「我真的累了。」
终於确认了心中的猜测,高采岫怒极反笑:「好。你累了,我也不会再烦你了。是我不好啊,一直吵你。你睡你的吧。」
而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教室。
「你睡你的吧」。
一字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抬起头、不愿意直面对方的脸上诉说的现实而已。
他刚刚终於砍下了那疯狂蔓长的树,为被他亲手葬送、将近整个高中生涯最珍贵的回忆立了个巨大的墓碑。
他当然不是淡然地趴下来继续呼呼大睡,而是在听见对方节奏快速而有力的脚步渐渐远离时握紧了拳头、闭紧了双眼。
他想,他应该要向上帝发誓,这将会是他最後一次为这个男人流的最後一滴泪。
可是他很快就感觉到了被浸湿的衣袖,和班上几个交好的朋友的细语关怀。
他知道他应该抬起头说一句「没事」,但是现在,他连这点强颜欢笑、都已经做不到了。
「采岫⋯⋯」
***
那一分感情已成了然,便如同生在心上,不是说摘就能摘掉的。
即使和林玉锺大吵了一架,高采岫依然在隔天早上与对方在走廊偶遇时举起了手想要打招呼。
对上眼的瞬间,他开始在脑中高速思索着怎麽样开口才不会太过尴尬。「你好」显得太生分,「嗨」又有点像是想要将昨日视而不见,「昨天对不起」却又怕两人立刻吵起来,究竟应该——
可这些都是多想了。
因为林玉锺避开了他的视线。
爱恋的苦涩瞬间膨胀却又滚烫,因为压迫到神经而痛了起来。
他不知道林玉锺究竟怎麽了,而对方又不给他一分一毫接近的机会,更遑论开口去辩驳。
他明白前一天突然间的发火有些无理取闹和急於求成的成分在,但是难道是因为当着一群同学的面,让对方感到丢脸吗?还是因为他真的只是不想要再做便当,却被他讲得十恶不赦,使对方不想要再接近他呢?
——对了,便当。
既然他钱已经给了,林玉锺就没有理由不给他做便当;这是他现在手上唯一能够合理接近对方的理由了吧。
吃惯了手制的便当,连福利社卖的油腻腻的便当都让他昨天反了一下午的胃,更遑论初识时仅靠两个面包果腹的可行性了。
无论是不近人情地向对方要求把钱要回来,或是死皮赖脸地要求对方把这个月分的便当做完都行,他需要一个突破口,和对方说清楚究竟怎麽回事——当然他心里头的首选是後者,毕竟至少还能享有半凉了的幸福。
可是他没想到,林玉锺竟强硬地替他选择了前者。
「欸高采——嗯?」因为看见林玉锺而准备直接替他叫外找的同学突然被对方扯住了袖口。
「不找高采岫吗?」
「不是,我找晋福明。」
定定地盯着门口,他倒要看看,林玉锺玩的是什麽把戏。
然而,在看见林玉锺交给晋福明的东西之後,他瞪大了眼——
那是他平常给对方钱的信封袋。
——你连亲手给我都不愿意吗?
拿着信封袋,晋福明战战兢兢地走到高采岫面前:「那个,这是玉锺说,还你的、钱⋯⋯」
「他还有说什麽吗?」缓缓接过信封袋,高采岫抬起了不知是因为强抑着泪水或怒气而泛红的眼:「他还有说什麽吗?」
「他说⋯⋯对不起。」
「他⋯⋯讨厌我了吗?」紧攒着信封袋,他恐惧地问道。
「没有,他没有说,他只有说对不起。」
在和前女友分手过了两天,他才感受到了分手的疼痛,远不止於那一个耳光、一下去没多久就会消散的红肿和疼痛。
而原本长在心上的那分已然迸裂的感情,也终於让他决定压到心底,但愿永无出头之日。
但是他最後还是停住了准备删除联络资讯跟对话纪录的手,放下了手机。
喜欢又怎麽了,爱恋又怎麽了,只要对方不领情,那就什麽也不是啊。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的感情大约是被扔在地上踩了个遍的话,或是他连这麽想也不愿意——他宁可相信对方是真的一无所知。
他是谁啊。既然对方都已经送出了绝交的讯息,他还凭什麽让自己作贱自己?
只是又有那麽一点不甘心和那麽一点疑惑,但是他已经决定不去想它们了——理智上是这样,可深夜的梦境并不受他的控制。
「对不起。」
他试过所有的方式和话语、不同的挽留与哀求,但最後都是以这一句话作结。
他翻来覆去,挣扎着想要自这称不上恶梦但足以称为梦靥的梦中抽离,却只能又一次陷入无限却无望的选择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殊途同归的结局。
心如刀割。
***
即使吵过架,甚至因为一时气过头说了不再打扰对方的话,高采岫还是在拿到钱的隔天晚上决心打电话给林玉锺。
一方面是想要消除前一天那充满BE结局的养成游戏似的梦境,一方面只是因为这几天他已经想林玉锺想得快要发疯。
但无论他拨出几通、甚至是後来降低了频率到每隔半小时拨一次的电话,都还是没办法如愿听到对方的声音。
每挂断一次,他就叹一口气,直到午夜十二点,他才在语音信箱留了段话——
「我不知道我做错什麽了,我也不知道你为什麽累了,但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找我的,好吗?」
等待回音的那几天度日如年,只要手机一有动静他便会立刻抓起来看;如果是不认识的号码,甚至会让高采岫有种想要接起来大骂对方一顿的冲动,即使任何人都没有错。
当然最後他还是放弃了。
隔了一个礼拜,他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答覆,连在走廊上遇到对方的频率也越来越低,让他决定将纷乱的心思塞回书本,与步步逼近的学测魔王搏斗一番。
但是国文写作的练习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折磨——如果题目是「温暖」,他就会想起林玉锺安慰他时轻拍着背的手;如果题目是「宽与深」,他就会想起林玉锺给予的宽阔胸襟和他所暗藏的深沉心思;如果题目是「舍不得」,他就只会微笑地写下那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的泪水。
「骗子⋯⋯」有时候无可自抑的深夜,他还会捧着手机暗自垂泪:「不是说了永远都在吗?」
然後他就理所当然地考砸了。
可他似乎不太在乎,反而偷偷跑去向一头雾水的晋福明打听林玉锺的情况。
「你没听说第二天在考场晕倒的人是谁吗?」晋福明一脸讶异地问道。他虽然大约猜得出高采岫和林玉锺吵架了,又或者说这件事只要到林玉锺的班上就能打听到大概,但他没想到,两人居然吵到即使过了两个月依然没有和好。
「是⋯⋯玉锺?」高采岫极力压抑止不住的心疼——那可是要考医科的、他依旧深深喜欢着的人啊。
「对啊,就在国写那堂。」
「季节的感思」。他还记得写这篇作文时他有多痛苦——满脑子都是充斥着对方的校园和日常,可偏偏又全都已成往事,让明明应当是偏向冷静的思维发散硬是被他写成了伤春悲秋般的触景生情。
而他也不愿再多问,只因他从晋福明脸上看到了遗憾;即使那或许只有林玉锺本人的十分之一,都足以让他心痛。
但是,指考就不容许他有这麽多藉口了。
高采岫只记得那段日子的他暴躁易怒,无论是因为午餐的菜色、球场的跑步喊声、速食店的汉堡,甚至是考卷上的题目本身,都让他的烦躁噬骨难耐。
他甚至没办法在毕业之後透过任何管道打听林玉锺的消息。他只有对方的电话号码,晋福明这个线索一断,就好像林玉锺这人在他的生命中已经消失无踪,甚至根本不曾存在。
成绩公布後,他也想过将就着读随便填上的校系,可是医科——这已经是他和对方最後且唯一的联系了。
他不知道林玉锺考上了没、甚或放弃了没,但是他相信对方不是这麽容易屈服的人——单从林玉锺以不是设他为黑名单直接拒接而是让他等到绝望的那股劲就能明白——所以只要他考上医科、成为医生,总有一天两人便会再相见。
因此他毅然决然选择了重考。
而这个决定,直到多年之後,不管任何方面,高采岫都认为那是他此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