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女人!」他神情震惊难解。
他不该遗漏的。
在那大雪纷飞里,在他前往天涯城的路上,那个在雪地里全身被破布般的大披风遮得面容不清,一步一步踩着深深脚印踽踽独行,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的女人。
肮脏的大披风还染着新鲜血迹。
他当时只以为是个受战火牵连的可怜女子,命人给了保暖衣物跟水。
『多谢恩人。』女子的声音粗哑难听,像是沙漠中乾涸的绿洲,一字一句就像用尽全身剩余的力气才能勉强挤出来。
细雪绵绵,即便那女子的大披风很大,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双眸也陷在一层阴影中,她的双睫结满风霜,眼窝附近冻伤脱皮红肿。
在她怀中婴孩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冻得僵了,一动也不动。
『举手之劳罢了。』
他犹记得自己这样回答,随後跟着车队往天涯城而去,直到走了很远,那女子的身影成为渺小的一点小小黑点,他彷佛都能感受到那女子的注视。
跟整片大雪融为一体的──平静无波。
那个女子的来处是天涯城,那麽她怀中的孩子有可能就是路子忧的孩子,而他生生放走带走孩子的可疑女人。
又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知道是那个女人带走了孩子,路子忧临死前未曾听他任何一句辩解便自刎身亡,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他。
就在秦毓瑭脑中陷入回忆凌乱一片,其他人见他目光望着一楼那个寡妇不移,有震惊有回忆,都以为那寡妇与秦毓瑭有千缕关系。
难道有感情瓜葛?
傅苛内心疑惑,那寡妇他见过几眼,长得不怎样呀。
十七见机会来了,嘴里还咬着肉丸子鼓鼓的,立刻放下筷子,表明自己的忠诚,「主子放心!寡妇不算什麽!我把人绑了丢到主子床上!」
慎言就怕自己立功的机会被十七给抢了,也卷起袖子说:「公子放心!就算是寡妇,咱国公府也不会嫌弃的!寡妇好!有经验!」
秦毓瑭一愣,还没理清这两个蠢蛋在说什麽,一旁的傅苛也搭腔了,语重心长,「小瑭,你要什麽样的姑娘没有?怎麽就看上一个寡妇呢?」
婴儿响亮的哭声还在继续,随後传来那女子连连抱歉的低语声。
秦毓瑭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只觉得他与他们之间隔了一个跨也跨不去的大鸿沟。
也是。前世、重生、重活一次这种神鬼之事,倘若不是他经历过,那深入骨髓的痛历历在目,任谁说给他听,他也不会信的。
楼下骚动越来越大,其他食客纷纷围上前,其中一身材魁武的大汉站起身出手推了那抱着婴孩的女子一把,女子往後一跌跌出食馆外,惊慌失措中也没有忘记护紧婴孩。
大汉似乎还不想放过那女子,表情嫌弃企图伸脚踹女子,二楼包厢这边的十七已经看不下去了。
「咱家主子的心上人也敢欺负!简直欺人太甚!」
心上人?
秦毓瑭还在愣神,只见十七一个帅气翻身,从二楼木矮栏跳了下去,如疾风一般抱住那大汉的脚,一边大嚷着,「大胆!我家主子的人你也敢──」
秦毓瑭脸色刷地变猪肝色,不过配上那丰神俊雅的容颜倒也别有一番天人风采,在十七扯开嗓子大喊还没说完,他一个箭步走出包厢,袍角旋然飞起,打开摺扇搧呀搧,声音如千年寒冰,「大胆,本公子的贴身侍卫你也敢动?」
那大汉的脚本要转而怒踹这半路飞出来的十七,不过身後有如万刃冰箭朝他飞来,冻得他寒毛竖起。
这声音可不就是最近闹得风风雨雨的秦世子吗?
秦毓瑭的声音也成功吸引所有食客的注意,只见他一身天蚕丝冰蓝丝绸长袍,领口处绣着水墨荷花,外罩着一件半透明月牙色丝纱,墨色如瀑的长发披肩,白脂玉冠镶着三颗殷红血玉,更凸显他高贵的身分。
修长匀称的手握着摺扇,站在二楼木栏旁,居高临下,弧度完美的嘴角上还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让所有人不禁恍眼,误以为是谪仙降临。
嗯?她好不容易要给主子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怎麽好端端的变成〝本公子的贴身侍卫你也敢动〞了?
在大家的崇拜目光中,他缓缓从旋转楼梯走下,忍着抽动的眉角,恨不得捏死十七这个笨蛋,直到走到一楼,他才又露出浅笑,「本公子难得想好好吃个饭,这看来是不能了。」
〝不能〞这二字咬得特别重。
「十七,还不快回来。」他笑咪咪望着十七。
十七眨眨眼,觉得那笑眼中有杀气,不过还是乖乖松开大汉的腿,磨蹭磨蹭着回来,谄媚讨好,「主子……」
「既然本公子的贴身侍卫英雄救美了,本公子也不能坐视不管,不如就让本公子当个中间人调解调解吧。」他走到大汉与那女子中间,用眼神示意十七把跌倒的女子给扶起来。
「多谢姑娘,多谢公子。」女子满身尘灰狼狈起身,怀中的婴儿这时也不哭不闹了,圆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十七看着。
傅苛与慎言也下楼走过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将大汉围在中央,外边还有凑热闹的食客们又围成一圈,整个食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秦世子评评理!这女人死了丈夫,大老远跑来找老子讨钱,老子根本不认识她丈夫!一连就是卢了好几天!」大汉见人越聚越多,他也索性将事情摊开来讲。
「你胡说!白纸黑字,借据上写着呢!我若不是走投无路还会来找你讨吗!」女子委屈的眼眶泛红。
这下可好玩了,各说各话。
「借据呢?拿出来再来说话。」大汉露出猥琐的笑意,伸手讨要借据。
女子咬着牙,将怀中的孩子抱紧,「你自己撕掉了你忘记了吗?」
「没有借据,就别来跟老子讨钱!要不要脸!大夥儿,这不知廉耻的女人连个证据都没有就满口胡话。」大汉吐了一口黄痰在地上。
没有证据的确难服众人,不过看女子为了孩子忍住眼眸中的泪,十七就於心不忍,开口说道:「不都说借据被你撕了吗,你还敢开口讨要借据,未免欺人太甚!这位夫人的丈夫也是好心没好报,竟然结交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
秦毓瑭有些头疼,若不是这抱着婴孩的女子勾起他过往的回忆,让他失神,十七误以为他对这寡妇上心,今天也不会摊上这烂事。
总归……也是因自己而起。
他努力这样说服自己,也努力克制住捏死十七的冲动。
「这样吧,爷有个朋友公平公正公开,不如让他来审,如何?」捏了捏鼻梁,他提出自己的意见。
「秦世子若信得过您那位朋友,自然是好的。」他就不信换个人来审,会有不一样结果。大汉自信满满,立刻答应了下来。
「慎言,昨天太子殿下是不是又差人来慰问了?」秦毓瑭微微侧脸问慎言。
慎言摸不着头绪,不太明白这时候自家公子问这个做什麽,这些天来慰问的人可多了,他哪里记得。
「有的。」迎着自家主子期待的目光他迟疑的点头。
「那好,跟太子殿下下帖,说有事劳烦他。」秦毓瑭转而朝大汉笑道:「不必担心,太子殿下找爷找得勤,会很愿意来的,太子殿下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吧?」
大汉一听是太子殿下,双脚都在打颤,秦毓瑭这麽一个大人物还嫌不够,这会儿还要再加上太子殿下吗?
「这点小事,劳烦太子殿下,不好吧……?」大汉乾笑。
「怎麽会不好?太子殿下最能让人说真话了。」秦毓瑭表情认真,一点也不像说假话,然後煞有其事感慨的说:「那年那一个带着殿下机密偷跑的小宫女最後怎麽来着?阿……好像被做成人彘了……」
「人、人彘……」大汉吓得脸色苍白。
「就这样办吧。慎言,一会儿就随本公子下帖给太子殿下……」
话都还没说完,大汉双膝一跪,哭的撕心裂肺,「是我错了!我还钱我还钱!」从裤兜里掏出全部的银两,一股脑的全塞到那还没反应过来的女子手中,逃命似的奔出食馆。
这出闹剧落幕的实在太快,众人都呆着目送大汉的身影消失,然後七嘴八舌上前纷纷给那女子慰问。
「真是无趣。」秦毓瑭缓缓吐出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