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憧憬着自己亲身父亲的身影。
小时候,每当聊到父亲的话题时,母亲总是会像少女一样满脸通红,害羞又高兴地笑着。
『你爸爸呀,他在天堂喔,他长得很帅喔,俐落地将头发全部往後抹,超尖的皮鞋总是亮晶晶的,脖子上还挂着这~麽粗的金链子,休闲风格的西装配上劳力士......啊啊~光是用想得我就被电到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那陶醉的神情。
而自己在照片中看到的父亲,姿态正如母亲所形容的一样。
张开双脚摆出傲气十足的站姿,腋下夹着小型手拿包,白色西装,华丽的开襟衬衫,两手带着的金戒指闪闪发光,一边的耳朵还带着钻石耳环。
照片中的父亲以一副「看什麽看?」的表情,抬起下巴望向镜头,一只手搂着母亲的肩膀,母亲挺着大肚子,天真无邪地笑着。
『有一阵子我不停的哭,不过赌上一切去追求自己的野心,这就是你爸爸的个性。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很庆幸能遇见他。和他相遇後,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每一天都无比幸福。』
这是母亲所说过的话。
尽管肉体会在死亡後消失,但这丝毫动摇不了母亲对父亲的爱,她是真的觉得很幸福。父亲生前对母亲一定也是这种感觉,身为儿子的我这麽认为。
在母亲眼中,就连父亲摸过的窗帘也是宝物。还有父亲读过的书、看过的墙上污渍、最爱的咖啡豆、走过的步道、喝过的饮料品牌、照亮父亲的太阳、他赏过的月亮,还有肉眼看不见,但依然存在的遥远星辰。
在母亲眼中,不管事什麽东西,无论是小事还是大事,都可以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父亲注意过的所有事物,母亲都由衷珍惜。
在家里、城市中、世界上、这个星球、这片宇宙中,到处都有母亲珍爱的事物。
正如同她对父亲的思念,宝物的数量也是无限。
母亲在碰触重要物品时,动作总是相当轻柔;她在看着重要物品时,眼神总是十分柔和。
彷佛那些东西就是父亲本人一般,母亲轻轻地抚摸,目光温柔地凝视,对我也是一样。
她时常弹着木吉他唱歌给我听,她的歌声往往会将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中。
我也是母亲的宝物之一。因此,我也在自己体内,找到了父亲的存在。
当时最让我高兴的一句话,便是认识父亲的人对我说:「你和爸爸愈来愈像了。」母亲也这麽说过。
既然我们这麽相像,我也一定能成为男子汉。
总有一天绝对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男子汉,我如此梦想,也坚信着会有这麽一天。
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看清了事实。
在母亲口中,父亲是个温柔又正经的人。
但真正温柔又正经的人哪会去混什麽黑社会啊?哪会让还是当时高中生的母亲怀孕啊?
而更重要的,就是他凶狠的面孔。
那神情彷佛象徵着不讲理的暴力与威胁手段,只要被他锐利的眼神一瞪,正常人八成会立刻乖乖地递上钱包吧。而同样的东西也镶在了自己脸上。
好在自己终究只是「像」父亲而已,至少我自认除了在真正动怒的时候,自己的脸孔看起来都还没到「凶恶」的地步。
在意识到这一切後,我才知道为甚麽自己在每个学年刚开始时,都会被班导师个别叫到办公室去。
那些老师中,或许有一些是纯粹对我的处境予以关心,但多半是由於我的外貌,再加上唯一的亲人是酒店小姐这点,而怀疑我是个不良少年吧。
明明成绩不差,从来没有迟到或旷课纪录,别说是打架了,就连和别人吵架都几乎不曾有过。
然而,自己却因为基因遗传的长相,以及家庭背景所造成的刻板印象,就被擅自贴上了这样的标签。
同时,我也发现了母亲逢年过节都不回老家的原因。
母亲为了生下我,高中时代就辍学,决定待在父亲身边。
她的家人当时自然是极力反对,无论是让我诞生在这世上,或是让她与父亲在一起都是如此。
在经过无数次争吵後,母亲离开了她的家,与她的家人断绝了关系。
尽管对父亲彻底改了观,也解到了自己与母亲的一些背景。但我从未在母亲面前表现出任何不满。
母亲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十分珍视她,而母亲又深爱的父亲。
正因如此,我不希望母亲因我的态度而受到伤害。
大人有大人的责任,小孩也有小孩的本分。
唯有相互体谅与关怀,才能够一直做一家人。
况且气一个已经不再这世上的人,也无济於事。
就像母亲愿意舍弃一切跟随父亲一样,无论自己的背景再糟糕,外人再怎麽对我产生误解,只要母亲还陪伴在我的身边,我就感到相当幸福。
根据母亲的说法,父亲在帮派斗争中,为了帮助手下逃跑被打成蜂窝,沉入基隆港里了。
但是,这却是个谎言。
我不能斩钉截铁地指控母亲说谎,因为她或许是真的不知道。
大概是从五年前开始,自己便对父亲是否还活着抱持怀疑态度。
就我所知,父亲没有坟墓或佛坛,也没有遗骸和牌位。对於母亲所述的事件,也不存在任何纪录。
而且母亲喝醉酒时,有时会不明究理地笑着对我说:
「如果爸爸突然回来,你会有什麽反应呢?呵呵呵呵,开玩笑的啦!」
事实上,我也一直把它当作玩笑话。
尽管心中抱有怀疑,我仍然认为无论是什麽原因,父亲已经不再世上了......至少他不会再与我们母子两扯上关系。
这个想法只持续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