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进这间办公室前,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治好了。但是自己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却涌起一种彷佛有东西从全身被抽出去的感觉,使我停住了呼吸。
我的心悸加剧,胸口产生一种伴随压迫感而来的疼痛,随即感到意识逐渐模糊。
办公室跟夏品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的虚无,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彷佛没有尽头。在这个空间里我什麽都感受不到,只听到身後一阵清脆且规律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看见一名少年正悠闲的朝我走来,他的头发比我还要长上不少,脸颊消瘦,紊乱的浏海底下,一双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你怎麽在这里?」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少年并未在我身旁停下脚步,他只是冷冷的看我一眼,便继续快步向前。
「有人叫我。」
一种纯粹的恐惧油然而生,我全力奔向少年的背影。我必须在这里拦下他,拦下这个「我」。
然而,当我觉得他的身影伸手可及时,他却在转眼间移动到了更远的地方。
「好好看着吧。」
伴随着他的这句话,四周的景物再次转变。
我身在一个昏暗的房间,这当然不是现实。天花板油腻冷黄,地板满是焦黑的痕迹,微弱的日光灯闪烁着,四周垄罩在寂静之中。
率先打破寂静的,是来自身後的低沉男性嗓音。
「所以,看来是2045干了坏事呢。」
我回头一看,开口的男子坐在椅垫破损的高脚椅上,手肘拄在身旁的墙壁上抽着菸,他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问道。
「不是的!我……」
「闭嘴!我可没问你话。」
在男子一声喝下,跪倒在地上的男孩吓得不停地颤抖,眼神流漏着惊恐。
男子随即看向站在男孩身後的两名孩子。
「你来说,1139。」
「我想2045生病了,他这几天的状况不太对,陈管教。」
开口的男孩用关心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孩,男子听了点了点头,并看向男孩身旁的女孩。
「你呢?9019。」
「2045扰乱了秩序,陈管教。」
「喂!你——」
「停!」
男子拍了一下手阻止两名孩子发生争执,1139紧抿嘴唇瞪向9019,而後者则不以为意,面无表情的看着男子。
男子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2045,接着扔了一把榔头在1139脚边,开口道:
「1139,随便挑2045的一只手用力槌下去。」
被指名的两个孩子,前者一脸惊恐的看着男子,後者的脸上则写满了绝望。
「陈管教?」
「2045可是毁了你们的午餐呢,你有权力这麽做。」
「……我做不到。」
对於男孩在自己强硬的态度面前拒绝命令,男子并未表现出不满,反而是略显惊喜的冷冷一笑。
「那麽就由你来吧,9019。」
女孩开言,便默默的走去拾起榔头。
「嘿!别这样!」
男子笑看着女孩对1139予以无视,走到2045身旁蹲下身子,将持有榔头的手高高举起。
2045全身不停地颤抖着,发出的哀鸣声满溢着恐惧。
下一秒,锤下的榔头敲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唉呀~」
男子见状不禁摇了摇头。
「怎麽可以躲开呢?2045。」
接着男子站起身,并从女孩手中接下榔头。
「你真傻呢,2045。你以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能有多大的力气啊?你这可是在自讨苦吃呢。」
语毕,男子便举起榔头,朝着男孩的右手肘用力敲下。
碰!
「呜——」
男孩的右手因为痛楚而微微抽搐着,眼泪和鼻涕在脸上不停的流着。
「下次要乖一点喔。」
男子的语气相当温柔,像是在哄自己的小孩一般。
对此,女孩的脸上依然不带着一丝情感,伫在後方的男孩只是茫然的看着一切。
「1139,你不服从命令,等一下带去关禁闭。」
对於男子的话语,男孩并没有任何反应,但我非常清楚那并不是因为恐惧,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
当时的我,确实感受到一种摔碎东西的快感。
男子看着两名手下进来准备将孩子们带走,并露出饶富深意的笑容。
「1139和9019啊,他们两个谁会先撑不住呢?」
我感觉到额头被用力弹了一下。
我回过神来,周遭的一切已恢复正常,唯一异常的点在於我自己。
我正将左手抵在办公桌上挺出身体,揪着夏品仪的衣襟,夏品仪则用左手握住我的揪着她的右臂,倒掉的咖啡在桌上缓缓蔓延开来。
「可以放开我了吧?」
夏品仪的语气相当冷淡,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觉得她的眼睛有点湿润,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锐利。
「抱歉……」
我松开手并坐回椅子上,心悸尚未平息。我静静的坐着不动,用双手遮住脸。
我深深吸进一口满是咖啡气味的空气後停止呼吸,维持几秒後再呼了出来,我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才让心情缓和了些。
前方传来了微弱的叹息声。
「果然是这样吗……」
我放下双手重新看向对方,夏品仪翻了翻被我扯乱的衬衫领子,站起身再次往门口走去。
……这次应该真的是下逐客令了吧?我缓缓地站起身,但是夏品仪却在开门後独自离开了办公室。
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我,只好再次坐下。我轻抚着额头上刚刚被夏品仪弹的部位,注视着洒满桌上的黑色液体。
话说这也是被我弄倒的吧?我从桌角的面纸盒中抽了几张面纸,心不在焉的擦拭着桌面。
「过去」是只有当事人才能踏入的私密领域。「过去」不是只有缤纷温暖的回忆,其中也存在着黑暗、冰冷的往事。
就算拥有相同的过去,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可能划上等号。个体间的差异会使许多东西产生改变,包过立场、环境,甚至是人格。
也正是因为这样,两人之间才更容易产生裂痕。
正当我打算伸手再抽几张面纸时,身後的门再次打开了,我回头一看,夏品仪手上拿了一条湿抹布,她发现我的动作後轻轻地皱了皱眉。
「别浪费卫生纸了,我来擦就好。」
「咖啡是我打翻的,还是我来吧。」
「不必了,你只要把那坨东西扔掉就好。」
夏品仪指了指我手上已经吸满咖啡的卫生纸团,将手上的抹布对摺两次後,走到我的身边开始擦拭桌面。
我站起身让出空间,往窗户下的垃圾桶走去。我投下垃圾後看向窗外,刚才的大雨已转为绵绵细雨,如果将夏日的雨拟人化,那麽她一定是个善变的女人。
在夏品仪结束清洁工作後,我们又各自回到了原位,而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闷感依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率先打破僵局的依然是夏品仪。
「关於你左手的那件事,不是我不保你,他们把事件包装成意外,若要事先提防,也只有你做得到。」
对於夏品仪的话,我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我明白,的确是我不够谨慎。」
「不过那些家伙在你转学後也不怎麽好过就是了。」
「是吗?那就好。」
我兴致缺缺将右手肘撑在空出的桌面,将脸颊靠在手掌上。
「我说啊,张志甫。」
夏品仪再次换上认真的口吻,静静地看着我。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麽事,那都过去了,我们之间不该再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她拨了拨那头美丽的秀发。
「我们都在其中失去了某些事物,但我们必须遗忘及原谅。」
我能够理解她的话语,因为不论之前发生了什麽,现在的我们早已有所改变。
往往,改变使我们像植物被连根拔起般感到不安。我们有时乐意承受改变,有时候则心不甘情不愿。
这会不会让我很痛苦?如果事情维持原状,会不会好一点?我们总是如此问道。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无从得知。不过,我们都知道移植不会伤害植物,反而对有活下来的植物有益处。
植物的根部会因移植变得更为强韧,更能往下紮根,植物本身也因此更加茁壮。
相对的,只要撑过了转变的过渡期,我们的信念和自己本身都将更加坚强。
因此我并未做出反驳,只是提出疑问。
「那麽你又失去了什麽?」
夏品仪眨眨眼,想了一下。
「问我失去了什麽啊,那当然是……」
这时,窗外的云层似乎更厚了,使室内的光线更加微弱,因此我没看清楚她低着头的表情。
「……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