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声巨响是怎麽回事!?」心理谘询室的门被人猛然打开,李之春在看到室内情况之後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迅速转身拿起手机叫救护车,「请问是一一九吗……?」
谢宁安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跪倒在地的何晴。她这才终於了解刚才那巨大的碎裂声是从哪里来的,原本放置青花瓷花瓶的桌上早已空荡,地上散布瓷瓦碎片,有几片甚至正镶在何晴的背上。
「何医生,你、你要坚持住……那个,现在、现在有什麽我能为你做的吗?」谢宁安避开地上的瓷瓦碎片,半蹲在何晴身旁,脑袋一片空白,异常的不知所措。
何晴似乎是听出了谢宁安语气中的慌张与不安,跪下後便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起,向谢宁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却又因为剧痛深皱眉头,说不出话来。
「我、我可不是故意的啊!你、你们,那个……是他自己要跑过去的,不能怪我啊……!」同样被这副景象吓到的盛秋夏终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开始嚣张的气焰也消失殆净。
谢宁安听见盛秋夏一副推辞的态度,忍不住瞪向他。可是,在看到他脸色苍白的模样,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骂起。
「够了爸!别说了……那个,何医生你、你还撑得下去吗?需不需要我扶你起来?」盛先生一边说一边向谢宁安和何晴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谢谢您的关心……我、还行。」彷佛是挤尽全力,何晴的声音压抑且断断续续,谢宁安看着他脸色苍白,冷汗不停冒出今天,「……诊疗就到此吧,关於……」似乎是疼痛得说不出话来,何晴停下话语。
「关於盛秋夏先生的病情,可能要请您下一次再来就诊了。不过下一次,请好好吃过药以後再过来就诊。」打完电话的李之春走了进来,对盛秋夏和盛先生两人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本诊所会自行处理,没有其他问题请和我这边走。」
对於李之春下的这一道逐客令,盛秋夏与盛先生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最终,盛秋夏摸了摸左手小指上戴着的玉戒指,踏出脚步向心理谘询室外走去。盛先生见盛秋夏有了动作,好像松了一口气,也跟上他的父亲。
「李护士!等等!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难道您没有看到何医生他受了伤吗?应该要让他们留下来负责才对啊!是盛秋夏先生造成这样的情况的,他们怎麽可以一走了之!?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就这样让他们……」怎麽可以就这样让他们逃走呢?谢宁安抬头直视李之春。
「谢实习生,你留在这里照顾何医生,我要送他们两位出去。等一下就会有救护车来了。」然而李之春并理会谢宁安的抗议,只是在交代完事务之後将盛家父子带了出去。
直到亲自目送完何医生上了救护车,谢宁安才回到休息室将身上的医生袍换下,披上今天早上穿着的外套。经过今天一连串的事件,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了。
经过心理谘询室,她看见室内仍乱七八糟的,似乎还没有整理过。地上的碎瓷片依旧在原处,让谢宁安又再次想起下午何晴痛苦的神情。一切,都怪她没有注意,才会让何晴受伤……
她转身回到休息室找出扫具,接着将心理谘询室地上所有的碎瓷片一一扫起。
「你怎麽还没回去?」当谢宁安快要扫完所有散落在地的碎瓷时,心理谘询室的门口忽然有一道声音传来。
是李之春。
「我在……扫碎片,留着的话,可能会让下次进来的人又不小心受伤。」谢宁安低头,继续拨弄扫具。其实,并不是那麽为人着想的理由,只是她不愿再见到这些碎瓷而已。
「这样啊。不过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东西给我吧,剩下的我来用,你回去吧。」李之春说,伸出手向谢宁安讨要扫具。
李之春伸出的手手掌长满岁月留下的纹理,甚至仔细观察还能看出一丝枯燥的感觉,李之春是她的长辈,更是前辈,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谢宁安在心中告诉自己。可是,在她递出自己手中的扫具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为什麽要放过他们呢?」
话一出口,谢宁安就後悔了。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紧张的望着李之春。
令谢宁安讶异的是,谢宁安想像中的训斥并没有到来,李之春只是接过她的扫具,缓缓说道:「当下的情况,不放过要怎麽办呢?」
「欸……?」被问之後,谢宁安反倒一愣,她想了一下,略有些不肯定的说:「……至少,得请他们负起一定的责任吧!赔偿何医生的医药费,亲自和何医生道歉什麽的……」
「在当下那个情况道歉赔偿?」李之春低头四处寻找地上剩余的碎片,语气平淡询问。
「……不,也不是。可是也不应该就这样放她们走啊……!」
「在我送盛先生出去之後,他特别留下了一些钱,作为医药费,并且告诉我如果不够可以再告诉他,下次一定会让他父亲吃药镇定之後再来道歉。」李之春说着停下手中的动作,似乎是已经将所有的碎片扫起,「在当下那个情况下,盛秋夏情绪不稳,何晴那孩子痛到没办法完整表达一句话。你留下盛秋夏父子完全没有帮助,反而有可能激起盛秋夏的情绪失控,让情况更加严重。」
「我问你,你知道盛秋夏是有什麽病吗?」揉了揉双眼,李之春问。
「……病历表上写的是认知障碍疾患。」谢宁安回答。
「没错,他的病是其中最常见的失智症。因为常常忘记事情或着产生幻觉,甚至出现暴力行为,他才被家人带来诊治。」李之春说,「之前,他因为吃着药所以有所稳定。可是他今天没有吃药,你那时的行为与话语非常的危险,很有可能会再次激起他的情绪,你知道吗?」
「我……」谢宁安哑口无言,她那时候一心想着事情不能这样结束,根本没有想那麽多。
「应该负起的责任是需要负责的,但是你不论如何,都不应该在那样的情况下说那种话刺激盛秋夏。毕竟,再怎麽闹,他都是病人。你了解吗?」李之春提起手中的扫具,转身走向门边打开门,「我也扫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七点多了,你快点走吧。」
谢宁安瞥了一眼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知道了。」
送走谢宁安後,李之春倚在门边,如同在思考什麽一般。心理谘询室的日光灯打在她的身上,使得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显明,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苍老。
「再怎麽闹,都是病人……吗。」沙哑沧桑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房间中,那是与平常的声音不同,更加疲倦的声音。
李之春闭上双眼,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记得她那时就已经是一位护士的身分。
那时的她仍在大医院当中工作,是大家公认的模范护士。
乐於助人的奖项是她每年必得的殊荣,她也因此更加勤奋、更加努力的服务病人。每个人对她的评价都是公正勇敢,见义有为。
她自己,也是以这样的信念去努力的。
每当遇到刁蛮难缠的病人,同事们总是会向她求助,而自己也每每有求必应。当遇到麻烦的病人,就会强势的告诉那些人应有的道理。
直到,那一次。
「这下,你懂了吗!不要再做些让人困扰的行为了!这样妨碍别人做事你不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给人添麻烦又让国家浪费资源照顾你这种人嘛!」李之春气愤的说道。
然後,她就看到了她今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你说什麽!你……!」被她训斥的病人话说到一半,忽然紧抓胸口的病例服,脸上快速变红,接着,她便这样着那个病人瞪大双眼,倒了下去。
她忘不了那个病人倒下前的眼神,从气愤到错愕,再到最後的恐慌,彷佛是不可置信,也像是求救一般望着她,然後,倒下。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那时的她只能傻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病人胸口皱褶杂乱的病号服,她终於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病人,是需要照顾的病人。
「……你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一点,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主管为难的搔头,虽然坐在椅子上却不停跺着脚。
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口不择言。她站在原地等待宣判。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很抱歉,我们商量之後决定开除你。」
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在医院走廊上,她感受到许多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其中,包括曾经说她优秀称赞过她,还有请她帮忙的人,曾经的熟人,现在的陌生人。
出了医院,她搭上计程车。手机震动,她看了一眼,是男友的分手短信。
到达目的地,她付款下了车,缓缓向人潮中央走。大概是因为来晚的缘故,她如同逆流而上的异类,与一个个身着黑衣的人擦过身,那其中,不乏哭声。边走边听着哭声,她恍惚想起前阵子回到家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和母亲掩面哭泣的声音。
两者声音其实不像,可是其中隐含的绝望,却是相同的。
「你来这里还来什麽!?」突然,一道饱含哭腔的尖吼声传来。
她木楞的看着声音的主人向她奔来,紧接而来的是清脆的一声巴掌。
「你给我滚!!害死我老公还不够吗!?还来这里做什麽!滚!给我滚!!」
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她低垂着头,直到女人停下话之後才缓缓开口:「拜托您,让我祭拜祭拜您先生好吗?」
语气谦卑到低落了尘埃。可是,还不够,只是这样的话,还不够。
说完话,她缓缓跪下,夏日的水泥地板异常滚烫,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让你去了吗?现在跪有什麽用!人都已经走了你现在跪有什麽用!不过是在让你那罪恶感降低而已!!滚!!我是不会让你过去的,滚啊!!」
最後,还是没有祭拜到人。
她疲惫的走在路上,她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可是,天空很清澈,没有一点白云。她抬起头,看向那清澈蓝天,有点晕眩的软了脚,跌坐在地上。
「你还好吧?」一旁,看到她忽然坐在地上的路人神色担忧的朝她伸出手,「你站得起来吗?」
她呆呆地抬头看着路人的那只手。
也许是因为她走到腿酸了,也许是因为太阳太过刺眼。她忽然抓紧路人伸出的手,几天都未曾流出的泪奔腾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对不起啊、啊啊……」她大声哭喊着,几乎撕心裂肺。
可是她知道,无论再怎麽哭喊,那死去的人,都听不到她的忏悔了。
是她,害死了一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