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年余,两人相见难掩激动,常德伦问了好多关於小铃的问题。
他知道她跟易枫婚约没结成,她没跟父亲一块上船到海外,寻人启事上写得隐晦并没透露是谁刊登,他直觉那是小铃留的讯息所以循地址找了过来,也大概清楚陪在她身边的会是他。
听他一律回答「甚好,不需担心」,这才终於放下心中大石,然而问到上医馆一事他尽是闪烁其词、答得避重就轻,常德伦一再追问未果,最後提到小铃是否知情他才松口坦诚。
于近陵来找老医生针灸,他胸闷气郁的病况已经一段时间,原本以为是刚到新环境不适应南方夏季的瘴疠湿热之气并不在意,但日子一长非但没改善反而逐渐加重,为了不让小铃担忧他趁着早上打拳谎称顺便做小量运动到山下转转为由,一周两次做调理治疗。
他有心隐瞒,常德伦也答应短时间内不跟小铃碰面,得知她平安无事就好,他开始为于近陵诊察病徵,期间老医生辞世把药舖子交给了他,希望他接续悬壶济世。
除了诊疗问病,常德伦不替上门的患者做侵入式治疗,一是他专长不在此,给附的药帖多是简单的药材,多属活血养气、解燥驱热,二是战後资源有限,西方医疗专用的工具本就珍贵,真遇上严重急病或外伤他也无能为力,只得尽力协助送往远在其他城镇、稍有规模的医院。
不过路途遥远加上可预见的庞大开销,大部分人选择放弃治疗,只求他能给解缓痛楚的药方,让垂死之人在最後一段路走得尽量安稳。
于近陵是例外,他信任他,他也想尽力医治他,因此对於他一再拖延病体,消极的处理方式很不谅解。
「现在虽然情势未明朗,但战争总归是过了,我不认为你需要顾虑身分问题。」他接近日军为杜月笙传递情报,干的是高级间谍的活,就算蒋委员长掌握不了层层分布下去的情报网络,身边亲近的人士也绝对知情,他大可不必担忧被清算的可能性。
递上喜喜刚送进来的药汤,于近陵仰头一口喝了。
这汤药常德伦特地吩咐只能在一开始加少量水熬煮,之後一滴水跟经常搅和调味的陈皮、化核都不许再加,长时间小火细煎,非得要熬出一碗稠浓如膏、生味如苦草的药汁才行。他眉头皱都不皱,沉默许久,才道:「我不是担心身分,是担心我没多少时间了。」
哗啦啦的水声顿止,水盆中的双手僵在水里,常德伦深呼吸,捞起毛巾使力扭拧,用力得指骨关节都发白了,才摊平递给他。「谁说的,没医生的诊断你别乱猜测啊!」
接过毛巾擦去身上汗珠,他苦笑。「你就是医生不是吗?」
「别扣帽子,我从没说过『你没多少时间』这种话!」他的病徵隐晦,他查不出究竟哪个地方生了病根,只是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才会一直叨念要他上医院治疗。
病患但笑不语,下了床舖拿过放在小桌上的黑包,递了出去。
「这是什麽?」
「治病费用。」
「我说过不需要。」他看都没看就推回去,但指尖一触及布面摸到了方正形状,还有这沉甸甸的重量肯定有异,果然,打开一看是十来条黄金。
「拿回去。」语气沉了几分,常德伦面色不变但浑身周遭泛起一股冷意,随时等着发作。
「医馆开业不收费,对医者来说不是好事。」民间有派说法,生命皆有尽数,今日身体哪个地方出了病痛治癒治不癒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重疾者更是,不过原本只能撑一年的破烂身子如果遇上了医术高超的再世华陀,别说十年,二十年也让你活。
医者跟老天爷抢时间换句话说也是违天理、改命数,因此病患都会将看病费用放在红包袋,为了让医生讨个吉利也以表自己的感激之心。
「我不信这个。」他最看不起这种毫无根据的乡野传说。
「我相信。」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以为他是个思想多先进的人!「包个红包袋,里头装几枚铜板就好了!」
「你看病不收费用,相助贫苦人家白米衣物,还要请人上山收集药材,冰天雪地的雇佣价格都翻了两倍,这些都要钱。」总不能每天一开门营业就是亏钱,慈善事业也有倒店的一天。「让我也出点力做做善事,弥补在上海因我而死的冤魂。」
他尽力救援中国人民,但日军挟着优势烧杀奸淫多少无辜平民,有时也为情势所逼他不得不昧着良心下令枪杀抓到的犯嫌,所谓犯嫌,不过就是饿得发昏的人民偷了日本人几包白米,被凌迟到半死才来问试探他意见。
他别无选择,也知道日军折磨人的手段,乾脆下令枪毙还死得痛快些。
战争是大地的怆歌,屍横遍野的悲剧并不是因他而起,但多条人命的确实实在在地背在肩上,他心理素质虽好但也只是埋在了角落深处,总是有要面对的一天。
常德伦沉吟,最後点头。「我会贴出你的名字,至少让受惠的人知道捐助的恩人是你。」
「写小铃的名字吧,我希望上天把福报阴德回馈给她,许她今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