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冬景萧瑟,枯叶落尽的光秃枝枒上结了层薄薄白霜,如烟雾气似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寒空气中,她觉得彷佛置身在北国。
今年冬天特别冷,炮竹轰炸声四处响起,从年前施放到了年後不见停歇,夜晚更不时有人燃起烟火,从山上望下去一朵朵小烟花满地绽放,她特别喜欢拉着于哥哥跑到边上看,两人在黑夜里同裹着一条毛毯并肩依偎,夺目炫烂的烟花灿亮了他们双眸,美不胜收。
「我们去放鞭炮,走!」附近小孩集结成一夥小夜猫,穿着厚重棉袄屁颠颠地一个跟着一个,哪里好玩就跟着去。
正值过年大节,加上是日本降後第一个春节,家家户户喜上加喜,屋子的门前窗上廊下布置的不是春联就是彩灯,抑或挂上串着各式各样年节意味的吊饰,连在墙边的一排盆栽小枝上都绑上了红绳结,一扫积累好几年战争的惨烈阴霾,欢天喜地好好过个中国人的年。
山下的街道现在还热闹着,亮灿灿的灯火绵延成了一条火龙,在这里甚至可隐约听到鼎沸人声,出演好几天的戏班子每天都有新花样,昨天还乖乖做戏今天说不准已经成了吞剑吐火的杂耍技团。
突然想到什麽,她兴奋出声:「明天是元宵,我们逛街去好吗?」
「这两天玩得还不够?」男人发噱,毯子下大手滑过後腰突破层层厚实的冬衣,在最里层的贴身绵衣上蹭了蹭,四处游移。
昨天他们驱车往深山里去,山路弯来绕去转到她头都晕,问他去哪他装神秘不说,正当她受不了趁他停车准备要大吐一番时才看见了仙境。青绿竹林绿压压地长了一大片,放眼望去看不见尽头,山岚雾气缭绕不散,除了清脆鸟鸣外再无杂声,特殊的竹子香气充斥在空气中,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心中舒爽极了。
他说以前就听说杜先生除了下面的屋子外,山头上还有一个私人的度假小屋,但他一直没亲眼看过,前几个月突然心血来潮上山晃晃还真的发现这样一个地方,不只小屋,竹林里还有一个温泉。
「温泉?」
跟着他迈开步伐,脚下竹叶断得细细碎碎,她爱听这声音,左跳右跳特别挑竹叶舖得多的地方,于近陵配合地走走停停,手臂随她的动作一下高一下低,她跳远了他再伸出手,让她牵着再跳回来,好不容易才到目的地。
越往深处去竹子一支挨着一支生长得越密,除了中间这条刻意开辟的小路外再无伫足之地,忽然,一片葱绿自眼前拔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石砌的大圆池,白水静躺池中,暗暗流动的波纹细不可见,若有似无的硫磺味混着绿竹清香激荡在旷然天地间。
「真的有温泉!」小铃看到冒着白烟的温泉一下子就靠过去,蹲在池边忍不住仔细张望,上升的热气把她的脸蒸得暖洋洋,觉得浑身都热起来了,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水。「水是温的,不特别烫,可以下去泡吗?」
「先进屋子,等等再出来泡。」于近陵搭住她後肩,怕她太过兴奋脚滑真跌了进去。
「屋子?」没几步路的距离,一座木屋藏在林後,木头除了年久未经使用的斑驳褪色感之外,毫无一丝破败腐坏,搭建的木材可谓顶级。
推开门,里头摆设井然有序,连地上都舖了长毛地毯,她讶异看着他。「你来打理过了?」
「屋子本质好,里面的东西保存状况完善,我只是简单清理一下。」两条水蛇般的手臂缠上颈,他顺势低头搂近怀抱,配合地将下巴靠在她肩上。「怎麽了?」
「我好感动,你对我真好。」
于近陵低笑,脸颊蹭着她冰冷的耳骨,想要递上温暖。「这不是我们的约定吗?你要我好,对我而言,你好,我就好,所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平安无恙,我也就开心。」
她听了一把推开他。「你嫌我胖!还有不是你养我,是我养你!三餐都我在打理,怕你吃腻了还绞尽脑汁天天想着变化菜色,你不感激还嫌我胖!」
小铃觉得委屈,眼眶红通通地蓄满泪水,打断他想开口想辩解的话:「你别说,我要去泡温泉不理你了!」她脱下御寒的外衣,推开门就往竹林里头奔去。
三两下就脱去身上衣物,趁寒气还没钻进骨子里「咚」地跳进池子,热意暖和了全身血液,她兴奋地四处探索,发现池底另一端冒着汩汩热水,温泉的水就是从那儿来的,边上有两个同方位的开口调节着水位,朝远方倾斜的地势望去应该是在地下挖了水道引导,不至於让泉水满出。
身後传来哗啦下水声,她赌气不去理会,双臂趴在石头上欣赏人间仙境。
天空飘下点点白雪,轻飞似羽、不猛不烈,视野所及逐渐被纯白覆盖,绿竹上、树梢上跟池石上,落在池中的更是一碰到上升的热气就凭空化在了白烟中,如烟如梦、似真似幻。
炙热胸膛贴上光裸雪背,白皙後肩上隐约浮现斑驳伤疤。这是她被关在地牢时折磨出的伤口痕迹,当时他用了最好的药治疗她的内外伤,但有几道伤得深的创口还是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疤痕。
他自觉对不起她,活该让这些伤痕提醒自己是如何狠心地放她在牢里受尽凌迟,自虐地一次次忍受心如刀割的椎心之痛,但不应该在她身上留下印子。
「下雪了。」
「嗯。」才说不去理会,但他亲过来她又没骨气亲了回去。
白雪雾气更盛,林间野禽停下鸣声躲回巢穴避寒,白茫茫的天地万物归趋安然平静,她捧着他的脸吻去眉毛的落雪、眼尾的水珠,眼中只有她的于哥哥。
水面涟漪由两人为中心一波波向外荡漾,他的动作轻迷柔情,她沉醉在有他的世界。
「咻──碰!」夜空中爆发的烟花拉回思绪,小铃脸红扒下胸前的大手。「根本没玩到,好好的年节气氛都浪费了!」
「浪费?」于近陵挑眉,她胸前护得死紧,手掌乾脆摇摆下移。「你觉得那些天是浪费?我们在雪地、在温泉、在竹林──」
「你别说!」脸颊「轰」地像要烧了起来,小铃抽了盖在两人身上的毯子拔腿就转身奔进屋,跑了两三步後回头喊:「下次你别再说这种话,不然我就……我就……」
就怎样?双手环胸,他好整以暇立在原地看着她。
男人悠闲站在夜幕中,风度翩翩英姿焕发,她气极,不明白为什麽他可以这样处之泰然,自己却被撩发得心如擂鼓,明明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就不理你啦!」她脸红回屋,就让他在外面冻僵算了!
身影没入门後,于近陵嘴边笑意隐去,垂眼望向底下一景一物,轻淡坦白,不带一丝情绪,毫无执着、毫无牵挂,他希望有一天也能以这样的心境孑然离去。
从东北到上海、从流浪儿到掌握外滩工商实业的钜子,从商人到人人口中不齿的投日叛国贼,他的一生没有侥幸,全是自己努力打拼而来,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他从没跟上天祈求过什麽,但若真有灵验,若祂真看到了他抢救即将成为日军实验的婴儿送往海外,他定期请司机捐助下城年轻学子的募捐活动,他送小乞丐上馒头店学一手技艺,为他们的人生点亮一丝光明。
若真有福报这种东西,他希望老天爷回馈在小铃身上,愿她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