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爸刚去世那年,邵妈基本照三餐垂泪自怜,当时还在读高中的邵东洋回家,对着餐桌上如故的三副碗筷,以及吃一口饭擦一次眼眶的妈妈,常迷迷糊糊地盯着妈妈前面的汤想:这里头也不知道多少是汤,多少是泪?
在外人看来,相较起邵妈妈,邵东洋这个儿子未免过分冷静,出了办丧事的那个月,就没再掉过泪。
就连将爸爸送入灵骨塔那天,工作人员再三嘱咐,家属离开时切莫回头,也是他压着差点憋不住,想要冲回塔位前大哭一场的妈妈,坚定地大步离开。
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悲伤惊诧似乎被他留在往日,随着将爸爸送入灵骨塔,与他再无相关。
便连邵妈妈有时也会忍不住感概:「儿子,妈妈是不是很没用,连你这孩子都坚强起来了,我却还整天哭丧着脸,真是没出息。」
没有回话,邵东洋扯了扯嘴角,在一张初显清俊的脸庞上挂起僵硬笑容,又笨拙地伸出手,凑近妈妈枯燥分岔的发尾碰了碰,没有握住就收回。
有的人悲伤张扬狂放,从溃堤到乾枯,一待宣泄乾净,便在荒芜心田冒出新芽,於挫折中重获新生,越是跌倒越是坚强。
邵东洋则是全然相反那种。
悲伤在他身上停留的痕迹太浅薄太短暂,往往来不及捕捉,错眼便没了踪影。
他就像披了层铁衣,密密实实的,不畏碰撞不畏寒,外来的攻击除了开头带来的短暂冲击,似乎并不能对他造成真实伤害。
可铜墙铁壁到底不过表面,人心终归是肉做的,磕了绊了怎麽可能毫发无损?
从没人知道,让邵东洋学会把悲伤摺叠在心底,藏得缜密不让人发觉的契机,仅仅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那是邵爸去世的第二十天。邵妈仍旧按照往日习惯,煮了三人分的晚餐,有荤有素,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愣是没让邵东洋升起半分食欲。
为免邵妈见到一桌子剩菜触景伤情,这些日子里,他在学校是饭都不敢多吃几口,就为了空着肚子,回家有办法把晚餐饭菜吃完。
可这种情形,一天两天还行,连着二十天都不见邵妈有改变的迹象,他就有些按耐不住了。
躁郁全写在脸上,邵东洋憋得慌,肚子饱胀的沉重感让他头脑有些晕眩,手一抖碗筷就全摔到桌上,虽没翻倒也洒了不少饭菜出来。
玻璃相撞的清脆声响登时引来邵妈注意,察觉儿子眼眉间的不悦,她尽是状况外的茫然:「……东洋?」
莫名的,碰上妈妈的关心,邵东洋非但没被安抚,反倒愈发感到烦躁,一股气恼压制不住,曾经闪现心头的话,不过脑就脱口而出:「妈,下次不要再煮那麽多了,我们两个吃不完的。」
话说完了,气也出了,他却忽然心底发慌,完全不敢多看妈妈的反应一眼便低下头。
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邵东洋重新拿稳筷子也不夹菜,随便拨了拨白饭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他告诉自己:日子总得过,他唤醒一个不愿醒的人没错。
要让一个人放不下过去的人往前走并不容易,他势必要与妈妈仔细谈谈,才能让她妥协放弃,把接下来的日子过踏实了。
虽是误打误撞,但现在有了开头也算好事,接下来他要做的,自然是趁胜追击,用温和一点的话,来传达自己的看法。
却不料,邵东洋绞尽脑汁编出的各式草稿一个都没用上,甚至头也没来得及抬,邵妈就先平静的说:「我知道了。」
似乎是猜到了什麽,她对上儿子错愕看来的目光,讪笑道:「儿子,你要是吃不下,就不用勉强吃完没关系……放着我明天热一热当早餐正好。」
就这样?
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情绪无处施放,邵东洋静默片刻,盯着碗中清汤自己破碎的倒影,轻轻地应:「喔。」
一顿晚餐就在两人沉默以对中结束,起身离开,邵东洋在门边侧首一瞥,见妈妈从厨房拎了两个保鲜盒,仔细打包起来,且如她之前所说,这才安心回房。
这样就好了。他松了口气,快速写完作业後,抱着七上八下一整天,疲惫至极的精神滚进梦乡。
这一觉,却不如邵东洋预期的一夜好梦。
──刚入睡不久,汹涌尿意就逼醒了他。
缠绵被窝的挣扎过程被直接省略,他连拖鞋也没心思穿,蹬蹬几步就往厕所冲,直到解除了膀胱的沉重压力,才缓下动作,细心洗完手要投奔刚被自己狠心抛弃的床铺怀抱。
没想到,他不过将厕所门推开一条小缝,就发现妈妈正端着杯水站在客厅,咕噜噜灌上一大口。
先前过於急切,邵东洋仗着对家中摆设熟悉,沿路走来没有开灯,加上脚步声不大,夜深人静并不容易被人发觉存在。
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现在从厕所现身,会把妈妈吓得够呛,邵东洋乖乖缩在门口,想等妈妈喝完再出去。
不料,总算憋到杯子见底,他盼来的却是对方一声无意识的呼唤:「……邵易。」
那是他爸爸的名字。
邵东洋看着妈妈回神,被自己的话吓到,慌乱之间摔破了马克杯,连忙蹲下身捡拾玻璃碎片。
往日,在做家务方面效率极高的邵妈,这时抖着手,老半天也弄不好,最後自暴自弃似,整个人缩成一团,低低啜泣起来。
邵妈的哭声不大,几乎被她闷在自己的臂弯之间,零星动静更是断断续续难以捕捉……邵东洋却被震得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就这麽站在角落,盯着黑暗中轮廓模糊的身影。
那一刻,少年在懵懵懂懂间,忽然意识到了「坚强」与「强大」的重要性。
上辈子,邵东洋掏心肝的换帖兄弟曾经用这麽一个词形容他:「一条路走到黑的死倔驴。」
大抵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将「好好长大,成为有能力的大人」当成人生第一宗旨,吃喝玩乐全该往边靠。
读好书,上好大学,做好工作。邵东洋有很长一段时间沉迷於其中,不曾休息偷懒,甚至想过要是自己不用睡觉,能每分每秒都用来长大,该有多好。
这份铁人精神,固然令人钦佩,但久了便有些吓人。
「你这已经不是有上进心,而是有上吊心了好吗?」换帖兄弟真怕他会过劳死,便问:「你这麽努力,不会梦想是要当世界首富吧?」
说完,那兄弟想了想,忽然狗腿地说:「那你还是继续当个想上吊的人好了,当首富之後,别忘了有我这个兄弟一直在你身後支持你呀。」
赏了兄弟後头勺一掌,邵东洋冷笑:「去你的,误交损友就是指你这种人,我哪来这麽远大的梦想?」
就像邵妈碰上经商,是标准的有心无力。邵东洋在安慰人这方面,才能仅要死不活点亮一半──宽慰人的话,他别别扭扭说不出口,让他当个蒙头苦干的实务派,倒是颇有心得,一发不可收拾。
旁人只看到他拚了命学习长大,似乎将出人头地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却没人理解,这是一个少年为了讨妈妈欢心,笨拙又单纯的方式。
那晚连妈妈的泪都捧不住的少年,正跌跌撞撞往上爬,试图成为家中的顶梁支柱,为仅剩的亲人撑起一片天。
当时邵东洋这麽想着,也这麽做着,甚至随着在外名声越来越响亮,他都要以为自己完成了目标……至少在他收到医院发来妈妈的病危通知前,他都还活在美梦之中。
即便已经过去许久,邵东洋依然记得清晰,那日阴云压了厚厚一层在头顶,冷风刀子似刮得人脸生疼,等他逆风飙车,闯了好几个红灯赶到医院,邵妈妈早断了气,母子俩连最後一面都没见上。
从回忆中回神,邵东洋目光在舅舅嘴角笑意晃过,不由想:那时候的他,怕也是用这样的笑哄着妈妈吧?
上辈子的邵妈妈分明有一个出息的儿子,仍旧死於积劳成疾,个中原因与邵舅舅不无相关。
嗜赌成性的邵舅舅就是个无底洞,填多少钱进去也塞不满他的胃口,贪婪在不知不觉间刻进了他的骨肉,一但在谁身上尝了甜头,便会如血蛭一般吸附而上,甩脱不去。
而邵妈妈的容易心软,便是他百尝不厌的甜头。
事後,邵东洋在整理邵妈遗物时,发现了不少邵妈与舅舅来往的书信,以及替对方偿还赌债的收据。
原来,邵舅舅得知他一路往上研读,成了略有名气的博士研究生,便心生歹念,逮着要是让别人知道他有个这样的舅舅,有这样的家庭,指不定会让别人非议,被同侪看轻的藉口,不停向邵妈讨钱。
邵妈知道邵东洋有多在乎自己的事业,既想维护他的名声,又不敢打扰儿子,让他的工作分心,便自己担起所有麻烦,不漏半点口风。
拿出当年离家的韧性,邵妈真将自己当成铁打的超人,不仅一人当多人用,早上开店夜晚打工,便是得病了也不去看医生,随意买了成药吞下,就当药到病除,身体百病不穿。
长久以往,终将把自己送入医院,错眼即是死别。
在死扛到底的脾气上,邵妈与邵东洋倒是一脉相传,若不是医院通知,忙於工作的邵东洋怕是连妈妈生病都不知情。
邵东洋不信神,那一刻却懂了所谓信仰破灭的感受。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天,还用自己的双手稳稳托起,替妈妈挡风遮雨,她只用无忧无虑享受生活就好。
可到头来,他所谓的登天路,竟是踩着妈妈的肩膀,他爬得越高,带给妈妈的负担越是庞大,足以压垮她一条命。
他怨恨将妈妈逼上绝路的邵舅舅,更厌恶的……是自己的庸碌无能。
一时情绪翻涌,他忽然没了跟眼前的人打交道的心思。
邵东洋不吭一声地转身回房,翻出了几本被他做烂,写满笔记的讲义,往正打算继续游说邵妈的舅舅手上一甩:「舅舅不是想知道我怎麽念书的?这几本可以拿回去参考一下。」
邵舅舅什麽不会,在察言观色上倒有几把刷子。
眼看从前温顺的孩子,突然长了刺,说话阴阳怪气起来,再搭上邵妈妈算不上好的脸色,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忙堆起笑,自己寻了个理由离开了。
目送舅舅真的远去,邵东洋皱拢的眉头没放松多少,而是摸了摸口袋,扑空几次才意识到现在的他还不会抽菸,悻悻然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