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橘子 — 橘子05

橘子05

还没到家庄启凡就感觉自己不行了。

他蹲在楼梯前,无力往上爬。

头很晕,世界扭曲成一团,胃像是被烧过似的,翻滚,搅动,他低头,却什麽也吐不出来。

手机响了。他以为陈兴只是逢场作戏,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一回事。

「哥?」庄启凡很讶异自己做到了。他准确地按下接通键,发出声音,像是那些痛苦都不存在似的。

「我是周哲勳。」下一秒,那些因为陈兴而撑出的场面毁於一旦。

「啊……」他张着嘴,吸不到任何空气。

「喂?你是庄启凡吧?怎麽了?」

胸口开始痛,痛得让他瞬间没有感觉。但他知道现在不能够失去意识,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他不可能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背负自己死前的声音。这种沉重不该留给任何人。

尽管死亡之於他们来说都太唾手可及,仍不代表他们接受。

「庄启凡你先躺平,用力咳嗽。」

短暂的沉默似乎已经足够让周哲勳判断出状况,他立刻给了指令。

「不要昏过去,拜托,拜托你撑着等我过去。」

「我家。」庄启凡说,努力说。

每次发作,他都想要放弃自己。在没有人发现的地方,安静死去,如此就能够掌控自己生命的长度,而不是苟延残喘後继续等待下个不确定的死亡时间。

但只要有人,只要有一个人希望他活下去,他就舍不得离开。

痛明明那麽重,却只要轻轻一句话就能够抹灭。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我不用三分钟就到了,庄启凡,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不要昏过去,保持呼吸,保持清醒。你可以做到,庄启凡,听着我的声音,庄启凡……」

来的不只有周哲勳,还有救护车,救护车内满满都是周哲勳的同事。意识模糊之际,庄启凡只听见坐在他身旁的人不断对自己大吼大叫。

他伸手,握住了那个大嗓门。

就像从前陈兴躺在救护车,躺在医院,躺在他家床上的时候。他总是那样握住他的手,这样,陈兴不用费力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偶尔他也想要为自己做点什麽,在世界的声音逐渐被抽离时,他也会害怕,也会想要一个人抓住他。

周哲勳安静了。

然後,庄启凡闭上眼。他希望谁的心都不要为这个瞬间紧缩,却也希望有谁的心为这个瞬间紧缩。他总是如此矛盾的,害怕也喜欢这个世界,想要触碰却始终待在原地。

他醒来的时候,周哲勳已经不在了。在病房的是一个披着医师袍睡觉的大男孩。

「那个,」庄启凡开口,声音很轻。事实上他也发不出更大的音量了。

然而大男孩却听见了,惊醒後的他从椅子上跳起,跑到庄启凡床前打量仪器,另一手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从对话内容,庄启凡大概可以听出另一头的人是周哲勳。

放下手机,他说,「学长马上就过来了,我、我先回家了。」

走到一半,大男孩忽然回过头来,逮到正准备下床跟着离开的庄启凡。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

「那个,学长在值班,他、他很担心你,一直说怕你挂……我是说,怕你不舒服,所以特地call我回来看你。」说到这里,大男孩的黑眼圈像在控诉庄启凡似的,特别显眼,「你喝那麽多酒真的很不好,学长等一下进来一定会骂你,你就乖乖给他骂一下,不要急着走,他虽然讲话比较直,但是真心为你好啦。」

「他有付你钱吗?」庄启凡忍不住打断他。

「值班费吗?」

「你讲他那麽多好话,有薪水吗?」他被他的傻劲逗笑了。

「学长说要请消夜。」大男孩露齿一笑,毫不犹豫地卖掉周哲勳,「我要走啦,不然等一下还得留下来一起被骂。」

「还有,真的不要喝酒。」

男孩最後这麽说。

庄启凡坐卧在床上,哭笑不得。

「庄启凡你这个王八蛋!」随後进来的人立刻让他笑不出来了。

周哲勳气冲冲走到他床边,只差没有把庄启凡从床上抓下来摇晃。

他骂了很多,而他都只是听,没有回话,没有辩解。庄启凡甚至觉得连点头都嫌多,多余的承诺。此刻对他来说是午後,阳光从很近的天斜射进来,一切景象都被热气蒸的模糊,连同他的声音一起淡化,像老旧的收音机转台时,发出的嘈杂频率。

而他,是坐在收音机前的老翁,踩着时间的步伐,缓慢地陷入沙发中,再也不站起。然後睡去。

「喂,我很认真在跟你讲,你有没有在听?」打破频率的是这一句,周哲勳忽然放轻了音量,反而从收音机的杂音中凸显出来。

「有。」庄启凡连忙应。

「你累了就睡啦。」他说,尽管庄启凡不认为他已经解气了,「我回去上班。」

庄启凡忽然觉得有些抱歉。周哲勳不该认识他,不该背负他的生命,他们不该为彼此留下痕迹。他知道,如果这一秒他就松手,雨水会从他手上滴过,溅起的水花终会归於平静。

所以他为此感到抱歉,谁叫他的手上,拿着周哲勳送过来的伞。

阳光的一角已经踏入阴雨中。光晒得他有些暖,让他忽然惊觉这是自己想要的,只是,阳光再待下去,会不会湿透?

别问雨为什麽不停,那从来都是云的问题。别问云为什麽不走,那从来都是天的问题。别问天会如何,那从来没有解答。

「如果你不打来,我会死掉吗?」

雨落在太阳上,这是第一滴。

周哲勳什麽也没有说,他收回原先准备踏出病房的脚步,转而拉了把椅子坐下。他看着他,眼里的惊慌比庄启凡想像中还要少。大概是因为他是医生,这一类寻死觅活的话听多了,渐渐也懂得如何应付。

「会。所你不可以喝那麽多酒。」周哲勳正视他。

「以後我快死掉了,你还会打给我吗?」

「我不知道……」

「以後我快死掉了,你还会打给我吗?」

周哲勳终於了解,这只是一个害怕溺水,却始终得泡在水里的孩子,悲伤又任性的希望有人来救赎。

「会。」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毫不犹豫地承诺了。

他记得自己跑进没有电梯的公寓,在楼梯口就看见喘不过气的庄启凡。人还有意识,他便直接把他抬上了担架,冷不防,该失去所有力气的人抓住了他。庄启凡握他的力道很轻,全然不像好不容易抓住了浮木,但周哲勳却感觉这样的庄启凡更害怕,虽然他说不上他在害怕什麽。

抬起担架的瞬间,握在一起的手被分开了。庄启凡的手悬着,没有谁来填补他手心的空缺。也就只有一瞬,下一秒,苍白的手就垂下了。

周哲勳刚开始实习时也会注意到家属与患者难分难舍的手,只是同理心随着时间慢慢麻木,毕竟大多时候,他们还是能够好好把病人推出来还给家属的。所以他始终不能体会那一种咫尺天涯的害怕,直到此刻。

而他的害怕与庄启凡比起来,像个笑点。

「我是医生。」像在宣示什麽,周哲勳抓紧了庄启凡的手。

「那你不要让我死掉。」庄启凡缓缓地拉开嘴角。

他看见自己的话插在周哲勳的心上,血一滴都没有流出来,但他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有一天,他们之间会有人破坏掉承诺,届时,那些血流成河他也看不见了。

庄启凡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要此时此刻,有人抓着他的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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