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遼歌短篇集 — 第二瓶無糖綠茶

──站在那个位置能够看见什麽样的景色呢?

我是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除非亲身经历,否则即使搜索枯肠地思考也无法在脑海构筑出完整的想像画面。

我知道这一点,然而却也无法遏止自己思索这个问题。

站在那个位置能够看见什麽样的景色?我不晓得。

踏出捷运站之後还必须搭乘十分钟左右的公车才可以抵达学校。当我慢吞吞地走过捷运站前的两排商店街时,忽然注意到一男一女正站在装置艺术的雕像旁边。

「早唷。」绑着马尾的小A一边走上前一边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

「专门在等我吗?这麽令人感动。」

「刚好吃完午餐啦。」

单手拿着写满英文字母单字卡的阿峰随口解释。

阿峰和我是高中同学,也是另一位考上这所大学的同校同学。

去年就考过日文N1检定的阿峰已经拟定完美的未来蓝图,今年寒假预定到广岛的某间四星级饭店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习,顺利的话,後年毕业就会成为正式员工,直接到那里就职。

因为这件事情,阿峰和从大一就开始稳定交往的法律系学姊闹得不可开交,冷战已经持续将近一周了,不过本人只是洒脱地表示:「这是我的梦想,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

女朋友的小A虽然还在犹豫要往导游还是翻译发展,不过也决定毕业之後要到日本进行为期一年的打工渡假,趁机玩遍所有景点。打从去年春假她独自到长崎的军舰岛之後就下定决心了。

「快点走吧,要迟到了。」小A催促。

有一对情侣留在无人的教室内亲热。女生坐在男生的大腿,互相抱得死紧。

见状,拿着扫把的我缓缓後退,刻意加重脚步声踩在走廊地板,,准备先从另一端的教室开始清扫。

接下这个校内打工差不多是一年多前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数个巧合互相堆叠而成的结果。

当时担任工读的前一任学长毕业了,凑巧到总务处缴交文件的我正好看见徵人传单,於是就当场应徵。虽然薪水不多,然而工作内容也很简单,只要在放学後打扫一个楼层即可。对於我而言相当合适。

当我回到那间教室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对情侣的身影了。

相当熟练地将每一个座位的抽屉清空,大致打扫完地板,今天的工读也到此为止了。

将楼梯间的铁门上锁,我走下楼梯。只有紧急照明灯的光线似乎太微弱了,好几次都差点踩空。「啪搭、啪搭、啪搭」的,运动鞋胶底摩擦地板磁砖的声音感觉可以毫无阻碍地传到最上方的楼层,一想到此,我忽然察觉到自己并不晓得顶楼究竟是什麽系所的教室。毕竟通识课程都在七楼,而我负责打扫的楼层是六楼,没有前往其他楼层的机会和理由。

抵达一楼的时候,我刻意往建筑物的内部走去。记得在转角自动贩卖机的旁边有楼层导览图。

借用手机的萤幕光线,我得知最上层的楼层是音乐系的系办公室。

「原来如此。」

虽然知道没有意义,不过我还是将声音说出口,接着看向楼层导览图旁边两台互相依靠的自动贩卖机,最後按下碳酸饮料的按钮。握在掌心的铁铝罐很坚硬,带着几滴水珠。

我再度凝视着自动贩卖机发着红光的按钮,将碳酸饮料收进背包。

当我踏出大楼的时候,看见站在阶梯旁边的小A用双手拉住後背包的背带,微微前倾身子,宛如期待着出门远足的小孩子。

我急忙加快脚步。

「不是说了你可以先回去吗?」

「偶尔也想要一起回去嘛。」小A露出能够看见牙龈的笑容说:「惊喜!」

虽然觉得如果真的想要有惊喜感应该躲在角落等我经过的时候再跳出来大喊比较有震撼力,不过当下还是半举起双手,发出「喔喔」的声音往後仰。

对於这样的反应就心满意足的小A再次微笑,自然而然地拉住我的手,向前迈步。

夏日夜晚的空气有些稀薄,带着微弱虫鸣。

白天残留的溽热如同藓苔攀附在建筑物的角落缝隙,迟迟不肯消退。

时间已经接近九点。虽然校舍区域相当冷清,不过操场附近仍然有不少球队正在练习,能够隐约听见「再来一圈!」、「後面的动作加快!」以及「动作做确实!」各种吆喝声。

我转头看了眼逐渐被夜色吞噬的校舍轮廓。明明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却反而令视野更加模糊,只好再度将视线转回明亮的校门。

「下次不要一个人等我,这个时间很危险。」

「没关系啦,我小时候学过合气道喔。」

小A竖起双掌像是在拨水似的左右摆动。大概是某个招式的起手式吧。

挑染成粉红色的发丝随风摆动,隐约可以看见耳垂。小A最近一直在嘟囔着要去穿耳洞,然而我听不出来她究竟只是随口念念还是打定主意了,这阵子想到这件事情总是提心吊胆。我很喜欢她软软、圆圆的耳垂,嬉闹时咬住耳垂总会令她发出尖锐的笑声,如果真的穿了耳洞或许就不能够那麽做了。因为这一点,我并不希望她那麽做。

「你不会怕吗?」

「什麽?」

「不久前有位会计系的学姊从七楼跳下来,你知道这件事情吧。在前几周的……星期一还是星期二的第五节课,那个时候还有不少学生正在吃午餐,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听说撞破了遮雨棚直接摔在大阶梯,额头好像正好撞击到阶梯的边缘,当场毙命。大概就是你刚才站的那个位置吧。」

小A微微嘟起嘴。这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直到我们走过操场和篮球场,经过站在球网两侧练习扣杀的排球系队和以中线和底线进行折返跑的篮球队,小A才再度开口。

「但是鬼魂不存在,对吧?」

虽然觉得有些答非所问,然而我还是继续这个话题。

「我倒觉得世界上应该有鬼耶,只是我们看不见。」

「那样就是不存在的意思吧。」

「……我们也看不到声波或wifi呀。」

可惜我的论点似乎没有成功传达给小A,只见她露出「你在说什麽傻话」的表情,挑高右边的眉毛。

「有耳朵和手机啊。」

明明我总得在脑中琢磨、斟酌许久才能够找到适当的词汇,然而小A却总能够啪地将想法完整地表达出来。我觉得这点真的很厉害,填写在履历表「特技」栏位也不为过。

「我不喜欢在背後讨论其他人,无论是认识的人或者陌生人,都不喜欢。」

「……嗯,我知道。抱歉。」

「原谅你!」小A满意地颔首。

走出大学校门之後是一条沿着河流的缓长坡道,虽然好像有正式名称,不过学生们都称这里是沿溪路。由於公车不会驶近校园内,这条将近两百公尺的道路也荣登在校生最讨厌的一条路。寒冷的冬天早晨尤其难熬。

在我们并肩前进的这段时间,小A说着某个日本团体的演唱会,我也随口回应。直到抵达公车站牌,我忽然想起碳酸饮料的事情,反手从书包侧边的口袋取出铁铝罐,向前递出。

「对了,这个给你。」

「……你不是讨厌喝碳酸饮料吗?」

确实如此,我从小就始终无法忍受那种彷佛舌头被无数小虫囓咬的感觉。因此对於小A的反问,我笑着开口:

「按错了。」

「真是迷糊呢。」小A用双手捧住深红色的铁铝罐,「那麽我就收下了。」

「路上小心。」

我保持着嘴角的笑容,陪着小A等了几分钟,看着她最後一个踩上公车,挥手道别,直到车窗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时候才如释重负地吐息。放在口袋的指尖似乎碰到某个冰冷坚硬的物品,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忘记归还六楼铁门的钥匙,只好转身加快脚步走向学校。

在考上这所大学之前,我其实从未思考过未来。

在考上这所大学之後,这点依旧没有改变。我花费些许时间掌握课业、打工与游玩的平衡,很快地就找到诀窍,尽情享受着生活。

大学的校园光鲜亮丽,宛如空气中都飘荡着希望、青春与梦想的粒子。

尽管如此,随着随着学分逐渐累积,同侪们的话题从夜唱、聚餐转变成证照与面试,开始订定关於未来的计画,进而付诸行动,自己却什麽都没有改变这点令人难以忍受,所以我开始了毫无兴趣的大学工读。

「──哟,你是打扫六楼的学弟对吧。」

这是学姊首次向我搭话的内容。

当时我已经从事校内工读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对於流程已经驾轻就熟,甚至知道如何偷懒。坐在走廊的地板发呆时,学姊就踩着响亮的步伐,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这麽打招呼。

我不晓得学姊的名字……当然,在那起事件之後我不可抗力地间接得知学姊的名字与系所,以及各种「已经留级两年」、「今年的证照还是没考过」、「似乎因为和远距离恋爱的男朋友分手了」等等诸多谣言与臆测,不过那些终究是透过旁人辗转得知的细碎情报,就像透过电视萤幕观看遥远国度的战争报导,隔着无法跨越的半透明屏障,始终无法涌现出真实感。

对我而言,学姊就是学姊。

就是这样而已。

学姊负责打扫教学大楼的七楼,从一年级就开始这份工读。从偷懒的角度而言,是比我熟练好几年的前辈,知道阳台、厕所隔间和教师休息室这些各有优点的偷懒场所。

这是只有在校内打工学生之间流传的秘密喔,你要好好记住每个细节传承下去,但是不能够随便乱讲。学姊神秘兮兮地如是说,然而对於我「像是七大不可思议,或是只有男、女宿住宿生知道的鬼故事,那样的东西吗?」的追根究柢,她只是搧搧手,态度敷衍地表示「大概就是那样啦」。

「原本应该由你的上一任告诉你这件事情,不过那家伙很不负责任,说不定连你的脸长什麽样子都不晓得就出国留学了。」

「嗯……是喔。」

依然摸不着头绪的我跟着学姊来到一楼大厅的电梯。根据学姊的说法,左边那台自动贩卖机只要在投下硬币的时候连续按压按钮就会掉出两瓶饮料,然而缺点是那一格总是放着无糖绿茶。

「买一送一,很划算对吧?」

亲自示范的学姊弯腰从取物口拿出两瓶无糖绿茶,转了一圈向前递出。

「……虽然这麽说可能有些失礼,不过我不喜欢无糖茶类饮料。」

「我也不喜欢。」学姊耸肩说:「而且光是一瓶的咖啡因就会让我几乎睡不着了,如果喝上两瓶肯定连续二十小时都没办法阖眼。」

「既然如此,为什麽要买呢?」

「因为买一送一很划算。」

打从那天开始,只要打扫结束之後偶然在一楼大厅碰面,我们会理所当然地走到自动贩卖机集合,用三枚硬币换到两瓶无糖绿茶,随口聊天。我们几乎什麽话题都聊,热门影集、教授们的八卦、通识课程、社团活动、学校周边的餐厅以及最近读过的小说,然而我们从来没有聊过私人的事情。

我很中意这样的关系。即使不晓得学姊的名字也无所谓,因为学姊就是学姊。

我总是倚靠着墙壁,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将宝特瓶夹在指缝,而学姊喜欢蹲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她说那样很有安全感,让人觉得安心。

隔天醒来的时候下雨了。

窗户布满成线的淋零雨丝,将外面的景色晕得一片模糊。

我坐在床沿,听着附有规律的声响,眯眼凝视着晦暗的房间好几秒才理解情况。虽然直觉地想要翘课,不过有打扫六楼的工读,无论如何都得到学校一趟。

强忍着倦怠感出门,抵达教室之後才发现阿峰和小A都翘课。两人在群组轮流洗着嘲讽的贴图,取笑我竟然不畏风雨去上一堂「连教授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去上课」的课。

坦白说,确实如此。头发半白的教授是一位得到所有学长姊公认的最温柔好先生,只要有参加期中、期末两次考试,就算其他时间翘课也会得到六十分顺利过关。

我坐在靠墙壁的位置,滑着手机消磨时间,直到两个小时後才舒展双手,揉着发酸的肩膀。手机的电量只剩下56%了,能否撑到放学时间是一大问题。

现在仔细想想,打扫六楼的工读需要在第八节课後进行,自己其实并没有非得赶来学校上课的理由。不如说,自己该如何消磨工读开始的这段时间反而是一大难题。先回宿舍一趟或许反而是上策,毕竟小A和阿峰都没来。我叹了一口气。

雨差不多停了,然而天空仍旧阴暗。空气闻起来也仍旧潮湿。

道路到处都是水洼。

我在校园随意走动,避开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等到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站在工读的那栋教学楼的一楼大厅。

基於某种奇特的情绪,我走到自动贩卖机面前,从口袋取出硬币用指腹将之推入投币口,熟练地连续按压按键,然後听着取物口传来的沉重声响。弯腰取出宝特瓶,我旋开瓶盖,喝了一口。

无糖绿茶很苦,涩涩的,滑过喉咙的时候会让人不禁绷紧後背的肌肉。

用指缝扣着两瓶无糖绿茶,我没有使用电梯,而是缓慢地踩着楼梯前进。

第一次踏入七楼,然而却觉得并不陌生。

七楼的教室大多给通识课程使用,格局与六楼完全相同。除了公布栏张贴的海报和文宣,我看不出其他差异。

这个时候,七楼的楼层依然有不少学生。有些人坐在教室准备用餐;有些人聚集在楼梯口闲聊;有些人提着装满便当的塑胶袋大步前进,极为熙攘热闹。

我信步向前迈进。

打从那天之後,阳台的铁门一律锁死。我低头凝视着那个足足有拇指粗的铁链,接着又看向半透明的玻璃门,暗自纳闷如果真的有人打算仿效,根本不必想办法处理铁链和锁头,只要拿起不远处的灭火器往玻璃门砸去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阳台往下跳了。

接着我从背包取出一直放在里面的老虎钳,将之抵在铁链,花费好一番劲才好不容易扭断。

这个时候,其他人总算注意到我的行动。

可以听见夹杂疑惑和畏惧的窃窃私语、拍照的快门声响以及要不要去喊警卫过来的讨论。

我深呼吸一口气,站挺身子,用双手推开玻璃门。

夏日闷热潮湿的空气伴随着细散雨丝顿时包裹住身子,从皮肤缓缓渗入,湿润地滑过体内每个角落。方才那些嘈杂声音似乎被推到身後更远处,变得模糊暧昧。

我往前踏出一步,凭着带着无数水珠的斑驳栏杆,低头俯视。

学姊没有选择晚霞相当漂亮的放学时间或宁静的夜晚,而是选择在学生们刚吃完午餐、准备前往教室上课的热闹时刻跳下去。

在跳下去的前一秒,学姊所看见的景色和此刻我所看见的景色相同吗?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学姊会知道自动贩卖机的秘密,是因为我的上一任工读学长告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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