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麽?」我拿刀子的手被用力摇晃而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原本盯着盘内被切碎的牛肉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你在想什麽?」王子又问了一次,眉间的皱痕清晰可见,依那深度,如果我不回答他的问题,我是走不出他的房间的。
但我选择耸肩不语,几天下来,我想他也习惯我这副拒他於千里外的死模样。
我依然被「规定」每天到王子的房间用晚餐,现在他可不像之前那麽「宽容」,他会排开一切行程,准时六点半和我用餐,而且是每天!讽刺的是我不像之前那麽抗拒他、讨厌他,而是对他无感,所以要不要和他吃饭对我而言一点都没差。
时间不像之前厌恶他时那麽难熬,因为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陷进忿恨狐狸精姥姥的思绪中,等回过神时,墙上时钟的分针又走了一大步。我不像之前吃完饭时还会赖在他房里,直到九点、十点才回沁怡楼;通常盘中的食物全部进到我肚子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七点十分,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身离去。他无法再用话语将我留下,因为那些话大部份都不会进到我脑子,我不是抗拒他,而是……无感!
他小心地拿下我手上的刀,似乎把我看成为随便操控刀子的疯子。
「肉都被你切碎了,快吃吧!」他将叉子放进我的右手。
这幅画面还真是没有美感,我不喜欢他这样对我,像是一对老夫妻,老公在张罗失智老婆的饮食。但我除了对「人」没感觉外,其余一切正常。我叉起一块牛肉往嘴里送,慢慢地嚼着,牛肉被我「玩」到冷掉了,喷出的肉汁没那麽鲜美,都是狐狸精姥姥的错!
我无法摆脱这种愤怒的情绪,狐狸精姥姥是怎麽操纵我、玩弄我,一想起来我就感到忿恨难抑。万能的高中生!如今这个称号只让我汗颜,如此聪明优秀的我,为什麽会掉进她的陷阱,相信她那伪装的楚楚可怜、深受情伤的模样?
她根本没有恋爱过,只是因为单相思而痛苦,而她竟然把这个痛苦迁怒於我!她有受过情绪管理、心灵辅导之类的课程吗?如果每个失恋的人都像她这麽疯狂,为所欲为,那我当警察的爸爸不都不用回家了吗?
王子是怎麽和我爸妈说的?偷喝酒,所以才昏倒。他是这麽和我爸妈解释为什麽我圣诞晚宴那天会昏倒。他们当然相信啦!因为我之前就曾经只喝了二杯葡萄酒就不醒人事,从那时起没人再准我喝一滴酒。没错!偷喝酒,真是个好藉口。
听说那天晚上我妈还不停担心我是不是心脏的问题(这次她答对了),她问了王子好几次,王子都耐着性子说不是。我爸妈留在我房里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到他们的房间(我爸要确定王子回到他房间了)。
接着,天才刚亮,王子连衣服都没有换下就跑到我的房间了,陪着我,直到我醒来,请他离开。我无法再叫他粗暴男了,那是我厌恶他时为他取的绰号,而今……我对他没感觉了,所以无法这麽叫他。对我而言感觉非常矛盾,我记得我爱他,可是我却感觉不到;感觉和记忆在拉扯,似乎不是属於同一个人,好像有两个人在拉扯我,力量不小。不可否认,我为这种冲突所痛苦,如果这是狐狸精姥姥的目的,那麽她又领先我好几分了。
没错!我视为竞赛。
现在我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儿了,咒语控制着我,而且还是这种不可理喻的理由,我不会再一次妥协、忍受。她想看我伤害身边的人,或是那些深爱我的人离我远去,等到冰封融化,我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我当然会如此,不久前我不是才清楚地经历过一次吗?但我不会再让她如愿以偿,她不能再躲在暗处得意,我要她为我的幸福而感到痛苦,她要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是我的决定,只是还不知道该怎麽做就是了。
我问过斐基为什麽我对其他人没有感觉,却独对狐狸精姥姥还存有忿恨。斐基说当然如此,因为她不是「人」,所以我对她的感觉并不会因为「冰封之心」的存在而消失,「冰封之心」只能消除对人的感觉,其他的事务皆不影响。斐基也坦言这种恨意对我不太健康,而依目前的情况看来没有人能让我转移目标,因为连身为我的真爱的王子殿下也没有这种「魅力」;这次的咒语十分的强劲,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突破僵局的。基於保护王子,斐基这些话只对我说,因为连他都没把握这次的咒语是不是只靠王子的柔情攻势就可以化去。但目前也只能这个办法,除非夺回咒语书……
对狐狸精姥姥的恨意及感觉与记忆的拉扯,好极了!我深陷在这两个痛苦中,我已经看不到狐狸精姥姥的车尾灯了,我被狠狠地甩在後头。她扬着可恨的笑脸,取笑我是输家。
他将他手中的刀叉放到一旁,看着我说道,「小安说你常在生闷气,你在气什麽?」
我看着他,想用耸肩带过这个问题,但他眉心的皱痕告诉我没那麽简单。
「狐狸精!」我说着,语气平淡,就像在回答老师的随堂抽考。
他的眉头没因此松懈,反而又更加皱紧,「你怕她又找上你了吗?」
我摇摇头,「不!我为牠们做的事感到愤怒。」说完,用力叉起一块牛肉往嘴里送,心里感慨这些牛肉不是狐狸肉。
他叹口气,「是啊!牠们真是太过狡诈了,费氏几乎一无所有……」
费氏!对啊!和我比起来,他们才真的是场悲剧。
圣诞夜过後的那一个礼拜,大家都不轻松。但王子没有给巫师们太久的疗癒期,圣诞节的隔两天就要求巫师协会提出简报,厘清事发的经过。在我的要求下,王子也带我到总部听取简报。
费氏大宅在圣诞夜那场灾祸死伤惨重,整个大宅差不多快变成灰烬了,剩余的费氏家族离开了大宅,转而向其他家族求援。原本昂首骄傲的大家族变得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向人低头的一天。巫师协会为他们安排去处,好险不是大工程,因为他们剩下的人不多,大约提供二十个借宿家庭就足够了。
会败得那麽惨是因为狐狸精们精心地计画了一切。圣诞夜费氏开心地举办晚宴,大约在晚间十一点,大家酒足饭饱,毫无防备时,狐狸精们开始了行动。首先是狐狸精姥姥,她从树木监狱走出来,到了地牢费了一些功夫将十四名夥伴放出,也许就像她说的,费宅的魔法防御系统没有像往年那麽坚固了,以她的妖力要破除魔法并不是件难事。夥伴一被放出来後,她就跑到王宫来找我了……
其他人开始在费宅横行,牠们先破坏能与其他家族联系的「光速球」(只要往天空一抛,光速球会分散成好几个小圆球往四面八方跑,好向各路巫师求救),然後大摇大摆地走到花园广场与牠们的夥伴会合。
牠们来了几个人呢?
没有人有确切数字(王子对这点十分不满),只知道看上去会让人腿软。
还沉浸於酒酣耳热欢乐中的费氏,看到此景都目瞪口呆,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清楚敌人上门了,但也让狐狸精们放肆了好一会儿。
看起来很成功,费氏被赶出那片山林,被「树精灵」稳稳占领了,但有一件事出乎了狐狸精的预料。
费茵茵!她是下任御用巫师。
那场突袭中,她成功召唤了御用巫师亡魂,好险她反应够快,在第一时间马上念出召唤咒,才没有让费氏被灭顶,也让狐狸精吃了些苦头,但却没能保住她的父母。费茵茵没有和她的哥哥一同住在寄宿家庭中,在圣诞节当天,斐基将她带到小木屋,打算利用他剩余的时间将所有事情交待予她。
而斐基……他没有全身而退。他身受重伤(有人看到他直接冲撞狐狸精群,几近自杀行为才会受这麽严重的伤),坚持不进医院,选择卧躺在小木屋里,由两名巫师照料着。二个礼拜後,也就是在一个礼拜前,斐基在小木屋咽下最後一口气。
斐基的死还有费氏的惨不忍睹,让巫师们深受重创。六十年来的准备却是这样的结果,老一辈的巫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败。年轻一辈的巫师则是被吓坏了,他们从小听着狐狸精与巫师们的那场战争,以为是老人们在说当年勇,加上轻易得手那十五只狐狸精,他们完全松下防备,老人们的警语全然没有发挥作用。
对王子而言,不全然是不开心的,因为费格儒死了!这件事令他觉得是寒冷风暴里的一股暖流,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不是被狐狸精凌迟而死,而是被往年的费氏御用巫师亡魂给处死。
费氏有一条家规──不得与异族结盟。费格儒与「树精灵」结盟共御狐狸精就是犯了这条家规。那日,费氏的御用巫师亡魂在满是伤亡的花园广场,审判了费格儒,在场生还的费氏成员,没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於是他们施展咒语,处决了费格儒。我知道如果能让王子亲手杀了他,他会感到更强劲的暖流。
整场简报王子都屏气凝神地听着,有时会抚着额头叹息,在听到狐狸精姥姥跑到王宫来找我时,他则是低着头,手背抵着额头,似乎希望简报者快速叙述完这段。
在场的巫师们都面如槁灰,听取同伴如何被屠杀实在是太过於残忍。我以为我会哭,但简报结束後,除了对狐狸精们感到愤怒外,一点情绪也没有,就像斐基说的,因为狐狸精不是人类,所以我只对他们有感觉。
斐基的死给王子很大的打撃,对王子而言斐基就像亲爷爷,他疼王子、照顾王子,虽然王子一直对巫术、超自然力半信半疑,但斐基依旧包容他。就连在「冰封之心」这件事上,他也偏坦王子。在我排斥王子时,他要我尽量对王子好一点,但他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做到,因为「冰封之心」控制着我,让我不能为所欲为。在我和王子因为误会冷战时,他帮他找替死鬼,但明明是王子的态度伤害了我,他却要我替王子着想。他对王子的爱,甚至比国王和皇后还强烈,就像个纵容孙子的爷爷。不过也因此,他对我也特别的关爱,因为我是王子的真爱,爱屋及乌,关於我的事也特别上心。所以,我可以理解他希望是由他来召唤我和王子的结婚日的心情,就像个祖父,欢天喜地为自己的孙子挑日子。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气前,眼神涣散、神志不清地在床上弥留时,嘴里依然念着这件事。
王子对斐基的死一直耿耿於怀,每回看完斐基走出小木屋时,神情总是特别哀伤,久久都不发一语。我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只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後,直到走到中庭时,他会转过头挤上笑脸和我道别。
「晚一点我会去小木屋,斐基的妹妹今天已经到了,我想去见见她,你要和我去吗?」说起斐基时,他还是显得有些悲伤。
虽然我不太感兴趣,但还是点点头。
「那麽快吃吧!等你复习完功课,我们就一起去吧!」他又用对失智老人说话的语气和我说话,如果他希望我可以重回初见他时的那种厌恶感,也许这会是个好方法。
我吃着盘中的食物,看着他那张总是蹙着眉头的英俊脸庞,心里应该是百般思量。我想告诉他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放他一人担负融化冰封的责任,这次我会和他共抗这座冰封,虽然有点力不从心,但我真的想这麽做。
只是我不禁纳闷,我的决心是这麽强烈,但为什麽我不会有心痛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