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前一周,同样要参与春猎的燕王──池淼回到京城,和池澈在丹凤殿叙旧。於此同时,焦煦待在琅竹轩里替池澈看些地方交递上来的密摺,并随手分类。就在专注的同时,在木质地上疾奔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吓得焦煦放下手边的事警戒。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穿铠甲的男子。
「这位就是柳如冽吧?幸会,本王是燕王池淼!」
焦煦被突如其来的热情着时吓一跳,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回应:「微臣拜见燕王爷。」就在他准备行礼时,却被池淼拉住。
「行行行,别行什麽礼了,本王来这儿找你,就是想找你一齐去猎场!」池淼的眼里写满期待,虽说不讨人厌,却是让焦煦有些匪夷所思。「敢问王爷,为何是找微臣?」
「咦?你不是皇兄师出同门的家伙?」
「正是如此,王爷又是从何得知?」焦煦猜想着许是池澈告诉他的──对此,他暗自感到不悦。就像是被自己和池澈珍藏已久的秘密忽然被第三者知悉。
「为什麽知道……」想不到,池淼却是迟迟无法给出确切答案,最後支支吾吾道:「就是那个气质,和皇兄一模一样。」
气质?什麽气质?
「殿下,莫要使柳大人困扰。」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那人就站在门口,向焦煦作揖:「与柳大人初次见面,幸会。鄙人贺绝响。」
池淼甚是不解:「贺雷,你怎麽站在那儿?」
「回禀殿下,此处为琅竹轩,若非陛下特许,吾等凡人不得随意踏入。殿下,您不该随意进出。」
池淼摆摆手:「皇兄哪里介意这些?」随即转向焦煦道:「唉,贺雷这家伙就是一板一眼,如冽兄千万别太介意。我替他介绍一番,他是我麾下参谋,脑子忒好使,若有问题找他准没错。」
「殿下,请别自说自话。」後方的贺雷抗议道。
焦煦也觉得这王也有些自说自话……居然见着他就直称「如冽兄」,再怎麽说也是王爷,倒是有些不庄重了。
「子浩,绝响都提醒你了,你还不滚出来?」池澈悠悠的声音传来,竟是让池淼浑身抖擞。
「皇兄……」
只见池澈越过门槛走进来,「你少仗着朕宠你就无法无天起来。」池澈嘴上虽是严厉,不过表情倒不是那麽冷酷,反而有些无奈。「绝响,往後若是子浩又犯了规矩,你直接操办就是。」
「多谢陛下。」
池淼哭丧着脸,指着贺雷叫道:「我才是你主子吧!你怎麽老是听皇兄的话,我说的话你倒是也听进个几句!」
「回禀殿下,若是殿下万事都合着规矩不必我操心,微臣自然是乐意听从殿下。如今,见殿下如此恣意妄为,微臣亦是一片苦心,既然陛下有令,更是难以抗旨。」只见贺雷说的是如此委屈,焦煦却觉得那人翘着狐狸尾巴晃呀晃。只道是池淼自讨苦吃,否则也不至於此。不过眼下看来,泰半有益而无害,连池澈都很放心地把池淼交予贺雷。
「……你俩都这般欺侮人。」池淼煞是委屈,看向焦煦:「如冽兄,你好生替我评评理,皇兄肯定听你的。」
焦煦推辞:「陛下怎麽会把微臣的话放在心上……」他偷偷瞟了一眼池澈,却见他面部有些狰狞。
「谁让你叫的这般亲昵了?」池澈狠狠瞪着池淼,却换来对方嘻嘻一笑。
「哎!说来我方才的邀约,如冽兄还没答应呢!」池淼灵光一乍,抓起焦煦的手,真挚道:「咱俩一同去猎场吧!我都让人备好良驹和弓箭了,你可别推辞啊!」
「殿下,这不妥吧……」他微觑池澈的脸色,出乎意料不见反对之色。
「也是,下周就是春猎,如冽也该练练身手。这麽多年没碰了吧?」
「啊,是……」
池淼欢喜道:「那咱们走吧!要不,皇兄你也来吧?咱俩好久没比划比划了。」
「也好,避免髀肉复生。」
「贺雷,你也来!」
到最後,本来的两人比试竟是成了四人斗技。重拾兵器在手,让焦煦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那年,他和池澈仍是少年、父母依然健在的时光,兴致上来就到附近山边野猎,或是偶尔跟着父亲到街上靶场与各路高手较劲。不过一会儿,许久未触刀械的他,又抓回当年的感觉。
池澈看着焦煦笑容满面的模样,只觉记忆中的少年就在这里。没有经历父母双亡、没有被池漓凌辱过、没有失忆的焦煦,就在自己面前。
池淼是个武痴,自然在四人中玩得最尽兴,属下贺雷也是笑着任由自家主子胡闹。四人各怀心思,玩得不亦乐乎,直逼申时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皇兄,我就来日再来找你们打球了。」池淼向池澈作揖拜别。
「在京城可有住宿?」
「前些日子让人帮我在京城买了个宅子,就是往後来访时方便些。」池淼边回答,边跳上坐骑,「就这麽别过了。小煦,你猎得可真好,下次我要和你同组!」
经过一回射猎,池淼和焦煦越发亲密起来,一得知他单名「煦」後,便开始「小煦」、「小煦」地叫了。不过,焦煦并不讨厌池淼这样的性子,也就由得他喊。
至於池澈乐意与否,便不在话下。
「陛下、焦大人,微臣与殿下先行告辞。」贺雷向两人行礼作别,池澈摆摆手:「回去管好你主子,别再让他来纠缠。」
已经骑着马到前方的池淼俏皮回头,「皇兄这麽说,我偏不!下次我是赖定小煦了!贺雷,走啦!」
贺雷在池澈的白眼之下,跳上自己的坐骑,跟在池淼身後走了。
他们目送两人走出朱雀门後,池澈问:「接下来有什麽安排吗?要不和我一同用晚膳?」
焦煦唔了一声,确认接下来确实没任何邀约,准便答应时──
「陛下,易大人求见。」齐公公禀报。
池澈毫不掩饰地嘁了一声,只好对焦煦道:「抱歉了,明日再一同用膳吧。」
焦煦表示不在意,挥手道别。想来想去,他决定到嬣心宫拜访。这几日事务繁忙,闲下来的时间也多半被池澈给绑着,能去关心柳嬣的时候并不多。
过去的途中,他却看到宇文嫣带着四名宫女快步走着。他忍不住上前关心:「才人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呢?」
宇文嫣面上写满无奈:「方才惹恼了贵妃娘娘,被罚着到五通殿替皇后念经。」
眼看天色已晚,身边也没有护卫跟着,只有四个尚年幼的宫女,焦煦便提议:「要不,我与才人娘娘同去吧?接下来也是闲闲无事,五通殿里阴暗,有人陪着也好?」
闻此,宇文嫣很是感激。「那就有劳柳大人了。」
「不会不会。」
於是一行人行行荡荡到了五通殿,宫女们待在殿外,焦煦负责点明灯,宇文嫣在一侧念经。待灯全数点明,宇文嫣念经的嘴也停了下来。
「柳大人…我有一事相求。」褪下平时天真的模样,宇文嫣一副严肃的模样使焦煦反应不及。「什、什麽事?」
「下周春猎,请务必保护陛下和昭仪娘娘安危。」
「……什麽意思?」焦煦一凛,沉着脸听接下来宇文嫣要说的话。
宇文嫣看向忽明忽灭的灯火,悠悠说到:「柳大人也许不知…我是雩骥唯一的公主。我一生下来的使命就是表面是堂堂公主,私底下却必须不断进行杀手的训练。总有一天,我必须嫁给强国之君,随时听从父兄之命,在必要的时刻对陛下动手。於是,我在十八岁那年,父王以和亲名义让我嫁给陛下。」
焦煦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本该是件悲伤的事,宇文嫣却说得彷佛事不关己。
「昨日,王兄让眼线递交密摺给我。说是春猎当日会里应外合,而我身为後宫之人理当伴在陛下身边,必须在同时击杀陛下。不得不说,好在我不过五品才人,否则让我当上二品以上後果定是不堪设想。」宇文嫣自嘲,心不在焉地抚摸紫檀佛桌。「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会撒谎。因此,我希望你护陛下周全。」
「……为什麽是我?」
她嫣然一笑:「因为你才是陛下喜欢的那个人。」
焦煦蓦然一僵。他左思右想,究竟是哪一步露出破绽。
「这不是浅而易见麽?你和昭仪娘娘一同入宫,众人皆以为昭仪娘娘是陛下心心念念的人,而你只是因为一人得道方得升天。然而两旬过了,也不见陛下临幸昭仪娘娘半次,聪明人都开始看出端倪了。」
被这麽一说,焦煦总算了然,倒也有些莫可奈何。谁让池澈那副无赖的模样,他又说不过,只好让他就这麽赖皮下去。只是如今被点出问题,他得重新审视这件事的严重性。
「且说,虽说对柳大人有些抱歉,」她定定地看向他:「相较那两人,你对我而言比较不重要。我喜欢昭仪娘娘,我从小就只有不愿正视我的父王和冷漠的王兄们,昭仪娘娘是第一个视我为妹妹、并且珍惜我的人。我希望她可以平安、幸福地过完一生。至於陛下……」良久,她幽幽一叹:「我想成为他的皇后。即使他不喜欢我、即使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政治上的魁儡,我都喜欢着他。只有他,在我身在异国而感到不安、被众人另眼相待时,安抚着我,对我说:『没事,朕会保护你。』仅仅这一句话,我便觉得我充满勇气。他的好,值得我用尽生命护他一生安乐。」
焦煦呐呐地说不出半句话。原本他以为宇文嫣只是像柳嫣那样单纯、没心眼的女孩儿,此时方知在这娇小的身躯里藏着这麽多的压力与感情。究竟是怎麽样的忻慕之情,足以令一个女孩愿意赴汤蹈火?顷刻间,他心中毫无任何醋意,不禁对女孩的身世有些内疚。
也许比起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决心,这样的女孩更值得伴池澈终生……
「柳大人,」宇文嫣一声呼唤拉回他的注意力,「对不住了,这般伤害你。」
焦煦摇摇头,「才人娘娘,千万别这麽说。我远远不及您的伟大。请问娘娘,春猎当日我该怎麽做?我们不能先制伏策画者吗?」
宇文嫣摇摇头:「万万不可,千万不能让陛下发现此事。若是事前走漏风声,陛下需要的线索必会被人刻意销毁。」
「线索?他需要什麽线索?难道就为了这麽点线索,非得让大家身陷危难吗?」焦煦有些激动。
「柳大人,那对陛下而言是必须的,如此才能开启河清海晏的盛世。」
焦煦有些心慌:「那你呢?你会怎麽样?」
「不论成败,我横竖都必须死。若是先走漏了风声,雩骥将会杀了我;若是没有出手杀了陛下,我也必须服毒自裁,否则会让秘密被大楚知道。」宇文嫣说得毫不畏惧,「柳大人请不要为我哀伤,这些年我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知道了。」
宇文嫣拍拍他的肩:「好了,别哭丧着脸了。我们不能待太久,否则父王的眼线会起疑心。来,笑一个,让我们开心地走出五通殿吧。」
「……是。」
一出五通殿,迎面而来居然是齐公公。一见到焦煦走出来,他老人家赶紧走来:「唉唷,柳大人哪,您可得让老奴好找啊!陛下让您回乾阳宫共进晚膳。」
焦煦扯出一抹笑──他希望这并不怪异,「微臣知晓。才人娘娘,微臣在此别过。」
宇文嫣摆摆手,便领着宫女走回去了。
焦煦回到乾阳宫,心不在焉地吃着菜饭,池澈几次向他表达关系,却被他敷衍过去。他不该是这种态度,但他实在难以克制。他满心只想着,有一个女孩将要失去大好年华。
「池澈,」他深深吸一口气,看向池澈:「接下来几日,你应当去各个寝宫。」
池澈一愣。他知道焦煦用膳时心情不大好,但是却不曾想过他会要自己到后妃的寝宫。他黑着脸,质问:「怎麽突然说这个?」
焦煦深知池澈不愿听到这些,他还是抖着胆子一字一句道:「微臣认为,陛下应到后妃寝宫,诞下龙子。」他每个用词都踩在池澈最在意的点上,终於让他爆发了。
「到后妃寝宫?诞下龙子?」池澈不敢置信:「你我不是心悦彼此吗?你怎麽还说出这种话?」
焦煦大胆迎向池澈的双眼:「微臣想,确实是彼此心悦,但是陛下还是有陛下的责任。这种有违常伦的恋慕是不对的。更何况,开始有人起疑陛下对微臣的情感,因为陛下自从昭仪娘娘进宫後,从来没让昭仪娘娘侍寝过。」
「你──」池澈双目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後他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吐纳,再睁开时神情中尽是冷酷。「柳卿何不告诉朕该如何是好?」
「微臣看来,陛下在春猎前应当每晚与昭仪娘娘同寝。不过若是可以,希望陛下能与才人娘娘同寝几宿。」焦煦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计策,不过池澈看起来并不在乎他的用心良苦。
听完,池澈久久不语,和焦煦两人对峙着。
「齐振,」池澈沉声呼唤宫外的人。
「老奴在。」
「起驾嫣瑶宫。」池澈说得是不带半分情感,负手离开,留下焦煦一人在乾阳宫里。
焦煦望着被掩上的门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难免感到空落落。他心中也是有很多不满的。他也想要任性地把池澈绑在自己身边,但是此处是京城、是宫中,他们必须谨言慎行、符合众人期待。他也答应过柳靖了,万万不能让柳嬣受到委屈,更不能让柳嬣因为「昭仪娘娘不被待见」这种谣言被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他只知道他和池澈彼此心悦,但是,心悦之後呢?他们之间不能像普通夫妇举行婚礼,池澈不能给他安上名分,他们不能正大光明接受世人祝福。他们的关系,犹如苇苕系巢,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改变。
「焦大人,」高渊突如其来出声着实吓到焦煦。「我可是吓到您了?」
焦煦拍着胸口压压惊,叹:「是有些惊着了,不过无妨。怎麽突然出声?」
「焦大人,您分明不愿意那麽和陛下说话,怎麽又勉强自己惹陛下生气呢?」高渊毕竟是陛下暗卫,不曾离池澈太远,方才两人的对话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焦煦苦笑:「有些事儿,不是一句『他是皇上』便能改变。我要他成为英明的君主,就是惹得他发怒,我也必须说出来。」
「焦大人……」高渊叹息。从那年认识焦煦,这个人不曾改变,为了池澈就是不顾性命。
「说来,高大人,池澈最近有在查些什麽吗?」他忽然想起方才和宇文嫣的对谈,想着高渊是池澈的心腹、一定会知道,出口问。
高渊浑身一颤,「我、我……陛下要我不能说。」
「真的不能说吗?」
「是……陛下不愿意让焦大人与此事有所牵扯,吩咐我万万不得告诉您。」高渊反问:「焦大人又是为何兴起这般疑问?」
「──这几日看他神色有异,便有些怀疑罢了。」焦煦随口撒谎。不过由此看来,池澈确实有事瞒着自己在调查……恐怕还牵扯到了宇文嫣的祖国──雩骥。
「焦大人,」高渊不由劝道:「陛下都是为了您好,您可千万别淌进这浑水。」
焦煦沉吟许久,没有答应。他当然知道池澈一向是为了自己好,然而这些「好」不都只是池澈自认为的「好」吗?这对他而言,真的是好的吗?
高渊观察着焦煦的神色,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焦大人?」
焦煦回神,回以令人安心的笑容:「没事。对了,你可知道燕王爷在京城的宅子?明日,我有一事必须相访,还望高大人带路。」
虽然不知用意为何,高渊也不好推辞,自然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