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剋相生 — 第十四章 池王爺府

三年守丧,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要说,就是孤独得使人心寒。这些日子下来,除了反覆在心中思念池澈,焦煦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过日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要疯了,大概再也受不了下一个刺激。

三年一到,就有人在门口迎接他──「焦煦,我是池廿,池澈的父亲。」

焦煦一凛,「欢迎莅临寒舍,晚辈赶紧备茶招待。」

池廿也不拒绝,跟着焦煦进了厅堂。焦煦用粗制茶叶泡了一壶,端给池廿,尴尬道:「对不住,这儿只有这些……」

「无妨。」池廿相当赏脸地一乾而净。「此次前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意愿来王爷府。」

焦煦一愣,张着嘴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最後乾巴巴地问:「为、为何?」

「唉,焦兄也是很照顾我儿,如今他夫妻俩走了,我什麽忙也帮不上,大概就是照顾你了,盼他们在天上也能好过些。」池廿看着他问:「如何?你可愿意来?」

这邀请怎能让焦煦不心动?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府里,多让他待一天只让他窒息;更别说池府还有池澈在,这有什麽好拒绝的?「只怕麻烦了王爷……」

池廿和蔼一笑:「当初我把吾儿托给焦兄做徒儿,他都不嫌麻烦了,就是让你来王爷府住,又何谈麻烦?去备一备包袱,车夫在外头等了。」

焦煦赶紧回房收拾,好似没有留恋,却悄悄把爹娘的短刀包在布中带着。他跟着池廿离开焦府。

上马车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焦府。结果最後,池澈还是没来给他一个答覆,只来了池王爷。

他暗自好笑,笑池澈天天捧着圣贤书读,却连给个答覆都不敢;又笑了自己,明知那人不肯面对自己,还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会来给自己一个答案。不,依然喜欢着池澈的他才是最可笑的。

一路上,马车内相当安静。大概池王爷本身就木讷了点──和池澈一样。不爱说话、也不太会说话,比起说话更喜欢用行动表示。明明没有说话,却让人感觉到更多温暖。这也是为什麽焦煦那麽喜欢──

焦煦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想起池澈。这让他相当懊恼。

池廿把这孩子的表情变化映入眼帘,缓声道:「可有不适?我让车夫慢些。」

焦煦连忙摇头:「没事,只是想了一些事情罢了。早些到王爷府吧,希望能赶上晚饭。」

池廿点头,盯着焦煦一会儿,缓缓脱口:「你师兄他…这阵子不在府里。他拜师上山了。」

闻言,焦煦也不觉太意外。「真不愧是师兄,能被高人相中。」只是心里还是有些空虚落寞。

「你把池府当成自己的家吧…府里也有一些童仆和你同龄,我会让他们多陪陪你。」以不擅言辞的池廿而言,能完整表达出来实属不易。

「谢谢池王…池叔叔。只是寄人篱下,我希望我也能帮上忙。就当晚辈受您收留,成为童仆吧。」说到底,他是不想白吃白住。

池廿有些为难,大概没想到会被这般要求。但他又拒绝不了,咕哝:「回府再议。」

一抵达府外,池夫人婀娜多姿地走出来。见到焦煦,她张开双臂把人拥入怀中,一手拍着他的脑袋瓜,「三年下来受苦了吧?」说到最後,力道收紧,虽然让他差点窒息,但不讨人厌。咬紧下唇,焦煦把哽在喉中的呜咽吞入腹中,换来一抹笑意:「谢谢夫人,不辛苦的。」

听到这番懂事的话,反倒是池夫人两眼先坠了泪水:「还那麽懂事…尽情哭也无妨啊。」

这下子变成焦煦得安抚池夫人了。

「鹂儿,先放开焦煦吧,让童仆带他去安顿,是时候开饭了。」池廿出言打住。

池夫人揩去泪水,喊:「小伍!」

不到一会儿,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夫人,有何事?」

「帮我带这孩子到澈儿的隔壁房,前几日有命你们整理的那间。」

「好的!」被唤作小伍的少年看向焦煦:「请跟我来。」

焦煦抓紧没什麽东西的包袱,迈步跟着小伍走。虽说是王爷府,倒也没有他想像中的富丽堂皇,下仆也就两只手数得出来的数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瞧瞧池王爷和夫人简朴的穿着,大概也称不上太意外。再加上池王爷朴实敦厚的个性,倒也难想像能有多铺张。

「啊,」走在前头的小伍忽然转身看他,道:「我叫伍离,你呢?」

忽然被问,焦煦期期艾艾:「焦、焦煦。」

伍离露出笑容:「你是小王爷的师弟吧?小王爷偶尔会提到您。」

提到池澈,他有些错愕:「他?他应该很讨厌我才是……」

「怎麽会?小王爷提到您时嘴角还会弯弯地笑着呢。」伍离瞪大眼,想让焦煦相信。

「这、这样吗……」

嘴上是不置可否,心里却无药可救地感到喜悦。就像是偷吃糖的孩子一般,他发出嘿嘿的傻笑。

伍离瞟了他一眼,「你很高兴吗?」

被这麽一问,焦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起唇角。「也不是那麽──」他改口,小声承认:「是很高兴。」

「您和小王爷都不太坦承呢。」伍离轻笑。

焦煦偷偷红了脸,转头看向伍离:「你可别在池澈面前胡说──啊,对了,既然你我年纪相仿,就别用敬称了。」

「咦?可是您是小王爷的师父的儿子,应该……」

「别管这层罗唆的事情,管我直呼姓名就好了。」

只见伍离一脸为难:「直称名讳果然还是……您有字吗?」

「字啊……」

在焦黎夫妻卧病在床那一阵子,焦黎曾把焦煦叫进房间。「煦儿,你爹怕是盼不到你加冠了。」

焦煦心一揪,握住爹娘的手,嘴里快速低喃:「才不会…不过区区瘟疫……才不会、才不会……」也不知这究竟是在安慰焦黎和李晴,还是在说服自己。

焦黎在心中苦笑,身为爹却得让刚过十六生辰的儿子受到这些。「煦儿,有时候现实是残酷的。」

一句话打击焦煦的内心,他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一时太用力,都渗出血了。

「你听爹说,至少我想…替你取个字,好吗?」焦黎轻轻地说,「你人生有许多我都参与不到,可这事儿,就让我先提早,好吗?如果错过其他是莫可奈何,但唯独这件,我不想错过。」

缓缓的,焦煦点头。随着脑袋一晃,泪水也被抖出来。

焦黎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帮焦煦抹去泪水。「就取字『如冽』吧。你太过炽热,盼你不要因心中的业火而自焚,凡事冷一些、别冲动,可好?」

「是……」焦煦跪在床前,稽首:「儿…如冽将铭记在心。」

「──焦煦?」

伍离的声音让他从回忆抽离。他揉揉眼睛,泪水差些夺眶而出。

「你还好吗?」伍离一脸担心。

焦煦摇摇头:「没事儿。刚刚说到哪儿?字是吧?」一顿,他浅笑说出:「如冽。我的字是如冽。」

「如冽啊…真是个好字。」伍离人畜无害地回以一笑,由衷赞美。

「谢谢。」

「啊、咱们得快一些,王爷他们要开饭了。」

这一天在王爷府,虽然不是自己家,焦煦仍感到许多温暖。有视己如子的王爷和夫人,可以交心的朋友,这让他觉得也不那麽坏。

深夜,他躺在竹蓆上准备入寝时,忽听见从偏院传来肉击声。他心一跳,禁不住好奇地循着声过去瞧瞧,没料到竟撞见伍离跪在柴房地上,另一人手持长鞭。心一惊,他赶紧冲进去。「你在干嘛!」

两人抬头看他,伍离的眼里充满惊恐,另一人满眼写着蔑视。「逞英雄?」

纵然有些紧张,想着自己有些武功底子,焦煦有一些自信。「我倒要问问,伍离做错了什麽?」

另一人啐一口:「外行人别插嘴。瞧你这一副细皮嫩肉样,肯定是被服侍的。」

伍离在一边惊恐道:「管事我错了!你千万别──」

「住口!」啪的一声,一鞭打在伍离背上,肉上马上浮出一条红痕。「我说话,不容你插嘴!」

焦煦咬牙。「不论我是外行或内行,都不许有人随意动用私刑。」

那人嗤笑:「你倒是自己来做做看,你们这些公子总是说一口大话。」

「你又知道了?」

「那就证明吧。」

「好,」焦煦的眼里写满笃定:「我证明给你看。」

那人笑了,对伍离道:「你去告诉他要怎麽做吧,明天开始比照办理。」

那人一走,伍离忧心忡忡地靠过来:「你不用答应的…他那种作为我也早就习惯了,你不需让自己同处危险……」

「我就看不惯罢了。」焦煦说得一派轻松,「这样你该做的事有另一个人帮你做一半,你也会被少罚一点吧?真要被罚了,也有另一人帮你被罚一半,隔天也不会因为伤太重不好做事,又被罚了。」

伍离张着嘴,好似从来未闻任何人说出这种话。「谢、谢谢你。」

这些真的是所谓的苦差事,好在有一个夥伴作伴,这才不至於太辛苦。他和伍离两个人会互相提醒,互相帮助,也算是撑过这一天又一天。

对焦煦而言,这些事一下子就能习惯,不构成大麻烦;真要说是麻烦的,就是池廿夫妇的慰问。

「小煦,到府一个月还习惯吗?」饭桌上,池廿敦厚地问着。

「是,谢谢池叔叔。」

池夫人蹙眉:「可是瞧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是怎麽了吗?」

「没、没啊。」

「你平常都在做些什麽?我老是看不见你。」池夫人仍没卸下担心,追问着。

「我偶尔就在房里练练字、读些书,偶尔到後院练个剑法。」焦煦胡诌道。

池夫人叹气:「可别像个女郎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里,多出来走走吧!」说罢,又夹了肉到他碗里:「还有,吃多点,别让人以为你在府里受虐了。」

「谢谢。」他乖巧道,实则冷汗直流。他做事都刻意避开池王爷和夫人,如果被抓到不但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相关人士也脱不了关系。若是被查出真相,伍离多半会被拿来泄愤,下场凄惨。

这样兢兢业业地过日子下去,池澈忽然返家。马车停在门外,池廿夫妇激动地去看自家孩子,拉着人说话。最後还是池澈提醒,三人才去厅堂坐下好好聊。焦煦在外头瞅着。他的师兄比起以往,脱了些稚气、更加高冷了一些,一身仙气使人不敢靠近,却又散发出可靠。

忽然一双墨色往外瞥来,正和焦煦对上眼。他一愣,赶紧跑开。同时,一转身就撞上人。

「对、对不起。」

一抬头,就对上一脸怒容。「你在这儿给我混水摸鱼?另一个给我受风寒,还被夫人发现,搞得少了一人做事已经让老子很火大了,你还在这儿混?」那人低语:「今晚到柴房。」

「到柴房」就是要处罚的意思。正如焦煦预料,今晚肯定难熬。像是逮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那人变本加厉地施刑。咬紧牙,焦煦把所有难听的哀嚎封在口中,只求仅剩不多的尊严。

直道泄完心中所有怨恨,那人啐了一口走出柴房。这时焦煦才终於支持不住,趴在地上。他可以感觉到鲜血从背上的伤口涔涔渗出,疼痛不得言语,他喘着气休息。

「哒、哒」的脚步声往这里靠近,但专注於疼痛的焦煦显然没有察觉。「你……」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焦煦惊恐地挺起上半身、双膝跪地,顾不得牵动伤口的剧痛,与池澈四目相对。

冷淡的面庞先是镇惊,最後回归平静、蹙起眉宇。

先前忍住的哀嚎、保留住的丁点尊严,在此刻全数化为乌有。跪在池澈面前的他,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别开眼,他捞回上衣穿上,遮掩那些可怖可耻的鞭痕──衣料擦过伤痕的刺痛使他龇牙咧嘴。他起身,快步从池澈身边擦肩而过。池澈张着嘴,满腹思绪想问出口,却什麽也说不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他离开。

明明只要他肯唤一声名字,焦煦就愿意停下脚步。他以为焦煦避自己如鬼神,毕竟自己做过这麽多伤害到对方的行为,可是他不知道焦煦一直以来不曾有任何怨怼。

回房後,焦煦趴在床上,久久无法睡下。池澈回来了,本来他是高兴的,也许还可以旁敲侧击,确定池澈不讨厌自己──伍离都那样说了,他又能讨厌自己几分?拿着伍离的证词为辅,怕是他想装死也装不成。焦煦也就不求太多,只愿他不讨厌自己。

原本心情是挺好的。

可方才一事──那短短的蹙眉,是在想什麽?以往只觉那是恼人的恶习,此刻忽觉那神情别具深意。是厌恶?是厌恶吧。他不禁在心中如此定义。

身上的伤口隐隐刺痛,却比不上心头痛带来的刺痛。

最後,他浑浑噩噩地睡去。

隔天一醒,他看见满脸担忧的伍离搬张板凳,坐在床侧。「啊…你风寒好些了没?」

伍离鼻酸似的抽着鼻头,「还关心我,不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啊?很疼吧?」

焦煦憨笑几声:「不就那麽点鞭子麽……你才是,风寒一加重可是会死人的。」

「你才险些被打死!」叹口气,伍离道:「趁你还没醒过来,我帮你上过药了。说来,是不是被小王爷发现了?」

焦煦心一紧,乾巴巴地问:「你…怎麽知道?」

「今早我过来,他拿药给我,让我转交给你,还要我不告诉你呢。」

「真的吗?」闻言,他感到不可置信。

伍离点头如捣蒜。沉默了会儿,缓缓问:「你…喜欢小王爷吧?」

这下焦煦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想对挚友说谎,可又不想承认。当初就事他说出自己喜欢池澈,才被讨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有多不正常他也知道,他不想因此失去一个朋友。恍惚之间,自卑之色显露无遗。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伍离和煦一笑:「我不觉得有什麽不对,我是支持你的。」

焦煦宽心下来,挤出一抹牵强的笑容:「谢谢你。只要你不觉怪异,我便相当感激。」

「不行动吗?」

「我…告白过了,才被他讨厌。」

伍离起身,瞪大双眼:「小王爷不可能讨厌你!他从来没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就让我推波助澜吧!」

「咦?」

伍离信誓旦旦道:「我去替你找办法,你俩如此退缩,我也真是看不下去。你等着,我去给你寻个法子。」说完,人就跑了出去。

来一阵风、去也一阵风的行径让焦煦不解,又觉得暖心。

只是那之後,伍离就不再提及此事,焦煦也不放在心上……不过心里隐隐有小小的失落。

他还是渴望着能得到池澈的肯定,至少不要被讨厌。

「小煦、小煦!」这天晚上,伍离忽然兴冲冲地叫着自己,「瞧我给你拿到了什麽!」

看着伍离手中那包粉末,焦煦只能回以疑惑之色。

「据说这药吃了,事几乎都会成,原以为是什麽偏方,结果我认识的一些姑娘都和我说肯定成效。」伍离贼笑道:「你把这和入汤里,给小王爷喝下,保证不到一个时辰,他肯定对你坦白。」

焦煦无奈:「照你这麽个说法,这是春药吧?」

伍离严正说道:「管他是不是春药,有效就是好药。你今晚用一用吧,明日跟我说说结果啊。」

「哪有你那麽害主子的?」焦煦失笑。

「哪是害,这是帮了主子又帮了朋友,可谓一箭双鵰!不说别的了,我得先去忙了,今晚我帮你把该做的做一做,你也能好好办事了吧。」说完,伍离就走出去,完全离开前还探头进来:「加油啊。」

焦煦端着粉末瞧,心痒难耐想尝试,可是想归想,终究还是孬了。最後他一股作气,自己服了下去。

果真不过一个时辰、也许还少於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就觉得昏昏沉沉。在心中感慨这果真是春药的同时,他鼓起勇气。『趁着这个气势,就去把话问清楚吧。』

心一横,焦煦走到池澈房前。「池澈,」他唤道:「开个门吧。」

里头一阵缄默,不一会儿,池澈出来打开门,让他进去。「何事?」

牙一咬,焦煦一个用力,让池澈背靠在门扉上,垫起脚尖,用唇瓣封住那片薄唇。

池澈瞪大双眼。

也许是药效在作祟,焦煦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反观池澈的双唇倒有些冰冷,焦煦不禁臆测是否体内也是如此?想的同时,自己的舌头先行动,探入口中。

想要继续深入的同时,外头传来疾呼:「走水了!走水了!」

两人一愣,回过神就发现池澈的房内烧起来。两人急急分开,这火势之猛烈,池澈的房间已成火海。怕是从两边一起往此处烧。

不由分说,池澈一手拉开门,拉起焦煦的手就要往外跑,焦煦的双腿却软得跪下来。他大口大口喘气,因此吸入黑烟,不禁呛咳出声。「咳、池澈,你、先出、咳咳、出去。」

池澈蹲下来,准备把焦煦扛起来往外逃,抬头的同时发现顶上烧断的木梁正直直下坠。

拚着最後一丝力气,焦煦把池澈往门外推,池澈一个踉跄正好摔在外头的石子地。於此同时,木梁砸在焦煦身上,就此失去意识。

「焦煦!焦煦!」看着这副景象的池澈顾不得形象,想要冲进来救人,可是被下人拉住。

「小王爷!玉体为重啊!」两个下仆架住他,为了不让他做傻事。

同时,从另一端跑来一人,急忙喊:「快来帮忙啊!王爷和夫人他、他们──!」

池澈陷入两难。究竟是要先就眼前的人,或是自己的父母?

「小王爷,我进去找小煦,您快去找王爷吧!」伍离急忙赶来,催促道。

池澈点头,赶紧往池廿夫妇的房间跑。

「……没想到…如果不是你…就不需多此一举……」虽然已经失去意识,焦煦没漏听这一句话。只是意识不清,无法认清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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