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煦在前方走的飞快,像是要甩掉妖魔鬼怪似的,还时不时回头。每当看到那身黑衣,都似崩溃般嚎着。不论他走多快,池澈都从容地跟在他身後。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了三、四个月,他无数次在心中骂着笨蛋爸爸,偏偏要把他的克星放在自己身边。
「池澈、师兄,看在我喊你一声师兄的份上,别跟了可否?」他总算是放弃,没好气地请求。
池澈睨着比自己矮的师弟,道:「师父、师母命我跟好你,没道理食言。」
「成天师父、师母的,你当他们的孩子算了!」
池澈忍俊不禁:「要不你有本事,将师兄甩开吧。」
焦煦只得在心里悲鸣:我试过了!他简直是用尽力气,跑出从小到大最快的速度,却还是不能把池澈甩开。那时他得意洋洋地往後看,本以为绝对不会看到人,只见师兄不疾不徐地走在自己後面,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眸中似乎闪过一抹感趣──怎麽可能呢?这可是不苟言笑的池澈啊。
总之,焦煦把原因指向两人是否习武的差异。他在心里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习武,狠狠甩开池澈。
但是,现下的状况是他甩不开暂时比自己强大的师兄,於是──
「锦儿姐姐!带我一起去玩玩吧!」
「唉呀,这不是小煦吗?怎麽来这儿了?」女人拍拍焦煦的头。
焦煦俏皮地吐舌:「来找姐姐玩的嘛!可以吗?」
「唉呀,这样好吗?小煦还小着呢……」
「就是还小,才好办嘛!要是大着,还要被盘查一番。」他环住锦儿的脖子,软声问:「不行吗?」
此时十六岁的焦煦虽没有池澈高,倒也不比女子差,两人当街搂搂抱抱引人注目,只是他毫无自觉──毕竟他从小就认识对方,屡屡都像孩子一样,根本毫无男女有别的意识。
锦儿无奈一笑,揉了揉焦煦的头:「姐姐哪次跟你说不好了?可是……」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池澈:「这位是……?」
焦煦对锦儿咬耳朵:「这是我爹认的徒弟,天天管在我身边。我想先跟你去一趟柳翠楼,等他乏了、离开了,再出去溜达。」
锦儿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骂:「真是的,小鬼灵精。走吧。」
柳煦回头看一眼,满脸洋洋得意。『哼,瞧这还不乏死你?进了花楼,看你怎麽和爹交代。』
柳翠楼,在京城首屈一指的花楼,是许多富贵人家争相拜访的处所。里头的女伶个个倾国倾城、身姿曼妙,为了获得女子青睐,不乏有人砸下重金只求一夜交好。
焦煦在锦儿的旁边喝着茶,觑着在一边兀自喝茶的池澈。一群女伶围在池澈身边,就想和这俊俏的公子哥儿共度夜晚。不过池澈不理不睬,只是偶尔一对眼儿和焦煦对上。他快速撇开头。
在这儿,简直度日如年,焦煦摆着一张苦瓜脸。锦儿见了,问:「要不,趁着这儿人多,我掩护你,你先逃吧?」
「真要可行,我哪还没想到法子?师兄那火眼金睛,你都还没发现我人不在,他还先察觉了。」他咋舌。本以为池澈这家伙满肚子圣贤书,肯定还没跨入柳翠楼的门,皮先刮下大半,定不敢进来。
谁知道,不只进来了,还对女伶不理不睬,被连骂几声不举也不为所动。他还真是看不出来师兄人脸皮可厚着。
看池澈一脸泰然自若,焦煦反而不淡定了。老实说,从小到大,他最不愿去的地方莫过於花楼。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他若不坚持到底,日後更别提半点自由了。
此时,老鸨走到焦煦和锦儿身边,对锦儿道:「康大人来了。」
「……是。」她咬紧下唇,起身去准备。身後的老鸨叹口气,眸中写满担忧。
焦煦看了一眼面色有异的锦儿和老鸨,决心跟上去。「锦儿姐姐,那个康大人…是曾经对你做过什麽吧?」
锦儿两眼的睫毛搧呀搧,泪水潸然。「那位康大人……总会做一些会伤害到人的事……」说着,她把衣物褪下,原本被衣服覆盖的白皙肌肤布满长短不一的伤口。
焦煦纂紧双拳。
所以他才说他不喜欢来花楼。他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这里面所有人都很善良,只不过签了卖身契,比起为数不多的佳话,存在更多辛酸。可是他年纪还小,什麽都不能做。
「锦儿姐姐…那个康大人,是怎麽样的人?」
「他…我一介民女不好嚼舌根。不过,听说他是一名大官,手中握有大权,但是私底下贪污腐败,死在他手中的生命不计人数……」锦儿一顿,而後悄悄说出心底的畏惧:「其实…在我之前,康大人指名银儿姐姐,你有印象吗?」
焦煦点点头,问:「说到她,这次来怎麽都没见到她?」
锦儿两唇颤抖,「银儿姐姐…因为反抗康大人,被杀死了。」
焦煦两眼瞪大。
「因为她…不让康大人把她带走,基於反抗,被杀死了。上次,康大人说这次要将我接走…其实我是很害怕的……」
焦煦歛下眼眸,房内一阵沉默。锦儿带着恐惧准备接客,也不知道要怎麽让焦煦不要担心──毕竟连自己都害怕了。
「锦儿姐姐,」焦煦打断这片沉默,道:「我代你去吧。」
锦儿瞪大双眼:「你说什麽?万万不可!」
「你别担心,我就说你不舒服即可。反正,不一定要做什麽…只要不把衣物褪下,就不会被发现。再说了,我还有一点儿功夫底子,若真发生什麽事,多少还能保护自己一些。」
「不行!我不能让你遇到危险,你要我怎麽和焦将军交代?」锦儿低语:「起初,是焦将军将我带来这儿,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岂能让你受伤?」这里的老鸨是焦黎的故人,也对这些姑娘很好,只是面对这种霸道蛮横的客人,什麽也帮不上。但这里的姑娘们都很感谢老鸨,将她视为母亲看待。
焦煦真挚地握着锦儿的手,缓慢而坚定道:「你们所有人给我的恩情,这区区一点小事不算什麽。银儿姐姐的事…没能救到她,这让我很懊悔,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了。」
此时,老鸨走了进来。「煦儿,你确定要这麽做?」
焦煦坚定地点头。
「可你师兄不同意。」池澈从一旁走进来,脸色阴沉地蹙着眉。「回去了,这不是你管得到的事。」
焦煦出言嘲讽:「怎麽?你池大公子瞧不起这里的姐姐们吗?我不在乎你怎麽说,这事儿我管定了,就是你搬出爹也改不了。」
池澈拧死眉头,迳自抓着焦煦的手腕要把人拉走。
「池彻你给我放开!空有墨水,见难不救,你算什麽?还敢自称我师兄,我呸!」
池澈一怔。乘着这个空档,焦煦甩开他的手,把人往外推。「锦儿姐姐,快点帮我上妆。拖久了康大人会察觉的。」他胡乱抓了一件锦儿的衣服往身上套,意志坚定。
锦儿原本是不愿让焦煦淌这淌浑水,只是拗不过人,只得听命。
「煦儿,等等我会帮你交涉好,你自己小心行事。」
「好。」经过装扮,原先束起的头发挽成髻,脸上经过淡妆变得精致,竟是不比锦儿要差。
他跟在老鸨身後走出房,房外的池澈看见「女子」饶是一愣。大概是,一时看到师弟变成妙龄美女而无法恢复,他在心中否认自己心跳加速。咬紧牙,他到老鸨前方求道:「让我保护我师弟。」
「本就有此意请你帮忙,随我来。」
老鸨带着焦煦走进康大人的包厢,两人伏在康大人前方。「大人,您指名的锦儿今日不舒服,没办法好好服侍您,妾身便带这位新的孩子来。她名唤煦儿,从江南来,还请您别嫌弃。」
康大人挑眉,拉起焦煦的脸蛋猛瞧,末了满意道:「也好。所有人退下。」
於是,房内只有康大人和焦煦独处。在外面观察房内动静的池澈握紧拳头,无法松开眉上的结。身为师兄,却让师弟陷於危险……他既是气师弟的横冲直撞,又是气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这样在外面、什麽忙都帮不上。
「啪」的巴掌声刺破池澈的耳膜。康大人的声音传来:「我呢…讨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女人……你只要乖乖躺在那里,乖乖迎合我就好了,懂吗?大声点!」
池澈拧眉,杀意涌上心头。可是他们约定好,只要焦煦没有喊「救命」自己就只能在外待命。
可是,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救、救命!」
池澈提着刀,拉开纸门。里面,焦煦被压在底下,大半衣服被褪去,上半身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上面还有一些青青紫紫的瘀痕。就是一个男孩子,焦煦也被逼出泪水。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外防止我寻欢,还提着刀?眼里都没王法了吗?来人!」
池澈却听不见那人的喊叫,赤红了双目,提着剑就要往康大人身上刺。忽然,有一个阻力让他固定在地上。他低头看,是焦煦,抱着他的大腿阻止他,用唇形要他自制。
咬紧牙,池澈只用剑在对方的锦袍上划出一道口子,拦腰抱住焦煦从窗户跳出去。只是追兵在後方穷追不舍,两人往深山里面跑。就在池澈回头查看的同时,焦煦已经跑不见了。
回过头发现人不见的他有些焦急,不知道要怎麽在这个情况下找人。心慌则乱,追兵跟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这时,有一个追兵忽然倒下。
原来是焦煦躲在树上,出其不意朝追兵射出小刀。只是,待在定点绝非长久之计,没多久就被敌方掌握位置,被射了一剑摔到树下。
池澈拉住焦煦,一面作为保护,自己的肩膀也被划上一刀,但这份疼痛并没有阻挠两人继续往前方跑。两人连跑带躲,最终找到一个洞穴躲了进去,也顺利地没再被找到。
两人在里面大口喘气,伤口流出鲜血。呼吸不再紊乱後,池澈起身欲到外头找药草,却发现旁边的焦煦靠在墙上,呼吸不平顺,面露不适。他有些焦急:「焦煦?焦煦,你还好吗?」
焦煦的两眼睁开一条缝,虚弱道:「没事……」
池澈蹙眉,手搭上他的额头。从额际传来的热度让池澈不由担忧。「你发烧了……本来就染上风寒了吗?」
焦煦努力举起手,戳向池澈的眉间,扯出逞强的笑靥:「别皱眉了,老是皱着眉头,会早些老的。先说,早上还好好的。」
「怕是伤口发热吧……」池澈褪下外衣,盖在焦煦身上。「再加上你穿上这种丝绸衣,现在又晚了,恐怕还染了风寒吧。我的衣服先穿着,我去帮你找药草敷伤口。」
焦煦挣扎着:「可是你……」
「乖乖待着,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语毕,他就往外跑。
再次回到山洞,池澈发现焦煦已经陷入沉睡,但高热非但没好些、甚至更严重了。弃自己的伤口於不顾,池澈先撕下自己内袍的一角,把焦煦的伤口包紮好,喂了一些果子,然後才为自己疗伤。
只见窗外夜月当空,空气变得冷冽。池澈拍了拍熟睡中的焦煦:「焦煦?焦煦,还好吗?」连叫了十几声,却不得回应。这让他一慌。
「唔嗯…我好累……」
池澈晃着好不容易醒过来的焦煦,慌忙道:「别睡了,我们赶快回家。回家再睡,答应师兄好吗?」
「唔…可是我好累……」也许是因为意识不清的关系,焦煦的语调都软了下来,活像是撒娇似的。这让池澈一阵怦然心动,只是没持续太久──师弟现在的情况不容延误。
「乖,师兄背你回去。路上,多跟我说说话吧?」池澈把人放到自己背上托稳了,开始往洞穴外走。
焦煦的意识忽然清晰起来,因为他想起──「欸,你肩上有伤吧?放我下来!这样绝对会碰到的!」
背上的摇摇晃晃反而让池澈紧张了起来,於是他把人放下来。「你走看看。」
焦煦往前踏了几步,可是不过三步就往前倾倒,还被池澈一把撑住。他对上池澈的双眼,里面没有嘲讽,只有满满的担忧:「别逞强了。师兄的伤没你想的严重,不碍事。」
焦煦欲言又欲止,最後只好妥协,乖乖趴着,不过有特意小心避开池澈的伤口,以免恶化。乔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焦煦的睡意又犯了。
由於这时和焦煦几乎可说是肌肤相亲,对方的体温毫无保留的传给自己,池澈深知对方的高热有多严重。他有记忆以来,没什麽染上风寒,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这麽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深怕对方会一睡不起。「别睡了,和我说说话,答应好的吧?」
「好像…是呢……」焦煦努力撑起意识,「要说什麽呢……啊,我想到了。」
「说吧。」
焦煦撑开欲合的眼皮,道:「我啊…大概活不长了。」
池澈气急败坏:「不要胡说!你才束发之龄,说什麽活得长不长的?」
「可是…那是真的……小时候爹娘带我去算命,那人说我会活得不长……可是啊,我可以救活一个人,那个人还会是我重要的人……这样想,好像就没什麽关系了……」
「胡说八道。」池澈拧眉。
「爹娘好像也是因为这样,才那麽放纵我…可是我就只会一迳给他们添麻烦…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讨厌我?」
「说什麽呢,师父、师母把你捧在手里爱着呢。」
焦煦叹口气:「他们爱我才麻烦呢……这样我要是死了,他们不就会难过吗?我得要…让他们更讨厌才行……」
池澈问:「你希望他们讨厌你吗?」
几滴眼泪跌出眼眶。「要是他们讨厌我…我不要这样……」
「不希望的事,可别挂在嘴边。」
「可是我更不希望他们难过……」
池澈柔声安慰:「天下父母心,孩子死了一定会难过的。所以,你可别让他们难过,千万要活得更长、更久,知道吗?」
「那师兄呢?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问完,焦煦自己反而笑了:「师兄最讨厌我了,怎麽可能呢?」
「怎麽可能不难过?你终究还是我师弟,相处这麽久,已像亲身骨肉。就是你有一丝一毫挫伤,我也会心疼的。」
这个答案让焦煦一愣。不等焦煦有所反应,池澈说:「师兄唱个歌给你听,可好?」
「什麽歌?」这引起焦煦的好奇。
不予回应,池澈直接唱了起来。那首曲子曲调优雅,且沁人心脾,让人感到温暖。池澈的歌嗓也让人觉得舒服,不禁让人想继续听下去。歌声渐歇,焦煦竟觉余音缭绕,在耳边反覆响着。这是一首会让人不由露出笑靥的曲子。
「呐,师兄,」
「什麽事?」
「你听我说哦,你唱得歌很好听…是会不由让人笑起来的歌…所以要是那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每天唱给爹娘听哦,这样他们大概才不会那麽悲伤……而且啊,爹娘也很喜欢你,你就代替我做他们的孩子,好吗?」
「喂、你……」
「对了,这样我还得要保护好你…不能让你比我早死才行……」焦煦开始撑不住意识,只是随口把心里想到的念头说出来。
「焦煦!不要再胡说!」池澈从来没有这麽气自己不擅言辞。
「说好了哦,我们打勾勾。」说完,焦煦自己用小指勾住池澈的小指。「嗯,不能反悔了哦!」
池澈蹙眉:「别擅自约定啊……」
「池澈,求你代我照顾他们吧。」焦煦道,眼皮终於再也睁不开来。「就只有你…这件事,我只能托付予你,没有人比你更令我信任……」语落,他的头也落在池澈的肩上,沉沉睡去。
「你真是……」
池澈感觉到焦煦的体温已经略有下降,便不煞风景地把人唤醒。他侧头看一眼焦煦的睡颜,又帮他乔了一个叫为舒适的姿势,继续往焦家府前进。途中,他哼起了那首曲子,希望可以进到焦煦的梦中,褪去这一晚的悲伤,让他一夜好眠。
走了一段路,再一次瞧焦煦,他竟是淡淡地笑。也许,真的是那道余音不断在焦煦耳边缭绕,才得以露出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