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样?有看到人吗?」
「没,你那儿呢?那些手下呢?」
「也没,所有人都上报没有踪迹。」
分明已是酉时,大家都归家歇息,却有两名男子在姑苏大街上,满脸焦急。
「池子清,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不该出现在他面前,你给不起他幸福。」身穿白衣的男子似乎在隐忍着愠意。
「……」池澈没有因此恼火,「墨明星,眼下先找到人要紧。」
墨曜回以冷哼。此时,有一道身影闪至两人身侧,跪在黑衣男子前,喃喃几句。两名男子皆是脸色骤变。
「快,回道观。」
抵达道观时,那里和白天之景截然不同。原本富丽堂皇的道观,只剩断垣残壁,其余部分尽被大火吞噬。里面看起来空无一人──或是,人也被大火燃烧殆尽。见状,两人先是一呆,池澈率先有了反应往里头冲。好几只手拉住他,有蒙面黑衣人的手,也有墨曜的手。
池澈满脸不解:「不要拉住我,他还在里面。」
墨曜轻蔑:「然後呢?闯进去送死?」
旁边的蒙面黑衣人一个个连着求他别死。
墨曜叹口气,指了指旁边的水池:「至少把自己弄湿点。」
两人跳进水池里泡了个水,压低身子闯进火场。里面果真半点人影也没有,失望之余,忽然听到零星的咳嗽声。两人欣喜若狂跑过去,以为是柳煦,没想到是小道长。
小道长背上被梁柱压着,两眼都快张不开,一双嘴唇因高温而乾裂,气若游丝道:「你们…别管我了……师父和、柳公子…里面…咳、咳。」好似他这生就是为了传达这消息而苟活,最後咳了两声,终归沉寂。
池澈和墨曜互看一眼,毫不犹豫地往里头冲。越到里面,火势越歇,到道长的房前,连一点火星也没有,证明这是一场经过规划的火灾。一打开道长的房门,里头空无一物,只有桌上躺着一张素色布帛。
两人上前一看,上面用墨笔写着:
请上月鸣道观,你要找的人在那里。只许你一人赴约。
池澈脸色一沉。即便没有指名道姓,也知道上面写的「你」不是墨曜,正是他。
墨曜抢过布绢,把上面的字读完,气得丢回桌子上。他的拳头收紧又放开、抓紧了又松开,迟迟没有发怒。最後,他与池澈擦肩而过,丢下一句:「如果你要拥有『那些东西』,你就定拥有不了他。你知道该怎麽做。」
望着墨曜离开的背影,池澈闭上眼睛又睁开,才低喃:「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啊……」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发出回音,让柳煦睁开眼睛。前方相当昏暗,室内十分潮湿,柳煦稍稍扯动身体。绳索把他绑在柱子上,刷刷磨擦声在室内回响。
哒、哒、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往他靠近,他绷紧神经瞪着前方。
「醒了?」一名嘴唇涂上荳蔻、脸上擦些胭脂、穿着略暴露的女子站在他前方,口气满是不屑与轻佻。
「你是谁?」柳煦警戒地问。
女人冷笑:「应该不重要吧?我相信,比起我是谁,你还有更想知道的事。例如…你的过去?」
『知无不言者,非善;仅语可言、不语不可告人之事者,其人也善;明知其不可语而语之,其人必也恶。』风汶月的话语在柳煦耳边响起。他有所防备:「我不需要知道这种事。」
女人柳眉一挑:「真的不需要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可以确定自己和那位...之间的关系了,可不是吗?」
柳煦的沉默表现出他的动摇。女人自知猜中,拉起薄唇:「瞧,我就在这儿,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哦。」
「你跟我讲这些有什麽目的?」柳煦毫不委婉质问:「你…不,你们的目标、要杀的人是谁?是我吗?」
女人掩唇莞尔,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这样毛毛躁躁,连点耐性也没有,有待磨练磨练哪。」
柳煦看着女人的眼神越发充满杀气。女人手一摆,下令:「放几只鼠来,磨磨这孩子的个性。」语一落,一边就有两名大汉,手提笼子,里面有几只大鼠吱吱叫着。柳煦见状,咬紧牙,即便心里害怕,也打算忍过去。
女人见着无趣,手一挥让两名大汉退下。她婀娜多姿地往柳煦走去,弯下腰、指甲尖挑起他的下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指甲有意无意地搔刮着柳煦的下巴,也许对很多男人而言相当受用──不过,除了痒以外,柳煦并无他想。「让我带回府里逗着完可好?」
柳煦简直无法直视那名女人。他忽然觉得,光是听这人讲一句话,就如同极刑。
女人把柳煦的脸往自己拉近,声音轻如鸿羽:「你的命运啊…可是维系国祚的关键,为了大人,我可舍不得杀了你呢。再说,这麽好玩的家伙可谓百年难得一件,我怎麽舍得把你给杀了呢?」
柳煦不掩脸上的嫌恶,粗声粗气:「拿开你的手。」
女人又逗弄了几把,才满意地退开。「你刚才问,我们的目的是什麽、想要杀的人是谁是吗?你觉得呢?」
「……风道长?」他的心里想着并不是这个人,只是他怕,心中真正的答案若得到确认,他会承受不住。
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不是我们的目的……不过,我们一样把他杀了。」
柳煦瞪大双眼,嘴巴一时之间拢不起来。女人开心极了,这被绑的人从醒过来到现在,从没露出如此有趣的模样。「你果然深得我心。」
柳煦怒号:「你们为什麽要杀他!?如果是要杀了我,就冲着我来!何必伤及无辜!」
「呵呵呵,不只是他呢!还记得你借住的小道观麽?我们也顺便放把火给烧了呐。这几日黏你黏得紧的小道长…怕是也一命呜呼了吧?」
柳煦眼前发白,不知何做反应。
「至於,为什麽?」女人两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因为只有让你如此不堪,才能引来皇上嘛……至於我们这位皇上,你还不陌生呢!那就是……」
哒、哒、哒、哒。脚步声渐渐靠近他们,那听起来绝非一般人,它带着王者的威仪。柳煦猛然抬起头,想看清来人,却下意识缩着脖子,俨然不想面对。
「瞧,说人人就到,恭迎陛下光临寒舍。」女人说着俏皮的话,而表情高深莫测。
终於,那个人停了下来,就在女人和柳煦之间。他完全不将女人放在眼里,居高临下看着柳煦。
柳煦怔怔与来人对视。那人的出现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最後撇开头,不与其对视。
见此,女人更乐了。「陛下真是好兴致,特到此处,寒舍着实蓬荜生辉啊。」
「白颖,朕不与你虚与委蛇。」那人冷冷说道。
「陛下,请切记,如今人质在小女手上,若提及交易,您与我可无高低贵贱之分。我便唤您一声『池澈』,您道如何?」
「池澈」二字一出,柳煦的身体不自觉一震。
「既然不拒绝,小女便当作你接受。」白颖的口气相当自恃,彷佛胜券在握。「你知道我们要你用什麽来换。」
池澈难掩怒气:「你们若有意,针对我来就好,何必牵连无辜?」
白颖娇滴滴笑了几声──听起来却是格外恶心。「你对什麽都无所谓,难得有个可以让你大动肝火的存在,不用白不用。」
池澈握紧双拳,眉间完全皱再一起,隐忍着。「所以,你们怎样才愿意放人离开?」
「这你可不是知道的吗?池澈。只要你愿意将王位交与正主,再自上断头台,便不会发生这种事。」
「呵,如今已逾一年半载,人人皆称我为陛下,当今若天下易主,人民该何措其手足?」池澈简直气笑了,只觉得眼前这人在搬弄是非。
「漓王陛下早已想好如何安抚人民,非你可管之事。」白颖看着涂上丹蔻的指甲,俨然不将池澈当作一回事。「你只须交出你的项上人头便足矣。」
池澈不发一语,脑里盘算着脱逃的路线。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要化险为夷可谓难事,何况柳煦现在是敌方手中的人质,更是难上加难。
瞅见池澈心不在焉,白颖不动声色朝柳煦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一把短刀,架在柳煦白皙的脖子上。「别动你的心思,认命照我的话做,否则这人小命不保。」
池澈瞪大双眼,看向柳煦欲确认他的安危,没想到那人何止是不与自己对视,眸里更透着一股漠然,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为谁而起。这副模样,令池澈无措。
白颖见着池澈情绪波动,转头对柳煦道:「何不再挣扎一些?也许我能放你一命呢。」
柳煦的眼睛冷冷扫过去,慢悠悠移开,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被这麽忽视,白颖还是第一次,怒不可抑:「你算什麽东西?敢忽视我的话?」
「横竖都是死,我忽视与否又有何异?」柳煦反问,神情愈发冷然。闻言,为了让这人知好歹,白颖加重手下力道,颈上立即见血。他蹙眉。
池澈一箭步上前,扣住纤纤素手,把刀口远离柳煦,仍挽回不了泊泊鲜血流出。趁池澈担心柳煦时无所防备,白颖抽回手,猛然往池澈一刺。虽然他反应快,抬起手臂挡住要害,刀子还是划破衣袖、在手臂上划出浅浅一刀。白颖不死心,准备再进行第二次攻击──
「白大人!白大人!」一名小厮冲冲忙忙跑进三人所处的地窖,满是慌张:「不好了!暗卫杀过来了!」
白颖柳眉一竖,转头质问池澈:「已在绢上告知不可携人前来,你当真不要这家伙的命?」她又把冰冷刀锋指向柳煦。
池澈光明磊落道:「我确实没带人来,方才盘查者也谓你言,仅我一人。这是我手下有能力,可非我不遵守诺言。倒请你恪遵己言。」
白颖霸道起来:「他的命在我手里,我可从未说过你不带人就不下手。」
「那便不得怪朕不客气。」霎时,铿锵一声,池澈手持宝剑,挑开白颖手上的短刀。於此同时,一群身着黑衣的皇帝御用暗卫冲进来,他们把主子和敌方隔开,就在狭小的地窖里厮杀起来。趁乱之余,池澈把绑着柳煦的绳索一一解开,抱着人往外头冲。
被池澈抱着,柳煦表情木然,完全没有出声。到了安全之处,池澈把人放下来,伸手欲抚上略带铁青的脸,问:「还好吗?」
柳煦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手。池澈的手僵在半空中,才慢慢放下来。他们都没开口,等着对方先说话。最终,是柳煦先按捺不住,问:「你可曾视我为可交心之友?」
柳煦不带起伏的口吻,让池澈心头一跳。「从前至今,未尝变过。」
「从前至今?未尝变过?」柳煦笑了,差点笑岔气。末了,他稳了声息,「你怎麽跟我说的?王爷的独子?这王爷可真厉害,包管全华夏,做了天下的王,你也不遑多让,果真厉害。」
池澈一慌,欲辩而不知从何而起。在柳煦眼里,只是默认。他哂笑:「大概这世上属我最痴;当初谁都可信,唯你最不可信!你那时欲语还休,就该了解你说的绝无利用只是谎言。失忆前便罢,如今你又到我面前,是想利用我什麽?」说到最後,他眼眶泛红。
池澈哑着嗓子:「求你…信我。我真的…从未想过利用你。」
「你要我拿什麽来相信你?」柳煦回以凄楚的笑靥:那是旁人看了也心痛。
从第三者角度来看,即是有两个人滴着血在争吵。找到两人的墨曜首见此景,快步走过去。「血流如柱还吵什麽吵?过来,我给你们包紮。」
没有再多看第二眼,柳煦迳直走向墨曜。
「还好吗?让你受惊了。」墨曜摸着柳煦的头,以示安慰。「你别再说话,否则这伤不会好。」
「亲家公…风道长他!」忽然想起此事,他便无法自矜。「他们说…他们杀了他……」
墨曜安抚:「莫慌,道长道高一丈,没事的。我看过他老人家了,人还健在,只是有些伤口需静养。等你好了,我们再去看他可好?」
「那…韦道长呢?几日接待我们的道长呢?当真…死绝了吗?」柳煦咽了咽唾沫,只盼结果也和风道长相同。
「韦道长…已回天乏术。」墨曜垂眸,信手取过自己带来的药草,拈了一片草叶,挤出汁液滴出柳煦口中,柔声安慰:「先睡个觉就会好了,可好?」
他没有回应,闭上双眼,豆大的泪珠从缝中流出。许是药效发作,他沉沉睡去。
墨曜把颈上伤口处理好,招了池澈过去。若是平时,他肯定是幸灾乐祸,只是兹事体大,他也没心情玩笑。「种下什麽因,就得什麽果。当初你要是说出实情,哪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池澈心情低落,低语:「原本…在我俩分开前,我的确只是个王爷的独子。分开後,我被接回皇城、被告知是皇子,但那时的他已经不在了。」
墨曜只得一叹,这俩的缘分理不清、理还乱。「接下来如何?追缉那些人?」
「怕是得回京城一趟。池漓趁着我不在这段时日,怕是嚣张过久,得回去镇压一番。」说着这话的池澈并没有犹豫,宛如早已规划好。
「你不该留下他的命。」墨曜不认同道,「摄政王呢?他不管吗?」
池澈完好的那只手抚额:「池漓非等闲之辈,先帝仍在世时我没少侦查过,但他毫无破绽。直至今日,只得把他不要的旗子除去,真正的共谋还揪不出来,更无论他的证据。要让他死,不是我从背後动手脚就能;那些共谋在暗,若真让他死,反而使楚朝动荡不安。」他舒一口气:「至於皇叔,他只管人民,不管我们兄弟之间的斗争;於他而言,都是侄儿、终究血浓於水,到底都不应相杀。」
「行事果决严厉,对於亲人倒是滥情。」墨曜咂嘴。
「也才因此得以存活。」说起这叔叔,池澈也是诸多无奈。「我已传令回京,表明近日会回去。」
墨曜低头看向枕着自己的膝盖睡着的柳煦,问:「那他呢?」
「他大抵也不想看到我吧?」池澈噙着无奈的笑,「他醒来後,我会向他道别,再离开。日後,还需要你多加照料。」
墨曜回以冷哼:「不需你多言,我自然会把人照料好。不过,真没想到皇上果然行事乾脆,这一别就不再回。」
池澈短短蹙了眉,後舒展开来。「不必担心,待事情办妥必再回。无论如後,都花上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找到人,不是说放就放。」
「倒是希望你回龙椅上就别再下来。明知有人在背後虎视眈眈,还大胆离京,果真是年轻气盛。」
「怎麽不说我别有用意?藉此机会摸透敌人的底细。」
「呵,你大概就再摸透底细前,先被整死了吧。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八九不离十:上次你和小煦在西湖那一遭,加上这次,怕事有意为之。例如…上次先让你说自己是王爷之子,这次又告诉他你是皇上,怎麽说都在挑拨离间。」
池澈难得沉默了。
「你好自为之吧,赔了自己的命就算了,可别把小煦也给搭上。」
当柳煦再次睁开眼睛,抬眼就是天花板,自己躺在木床上。他猜,大概是昨日被人背着到客栈歇息了。他坐起来,呆了一会儿,手不自觉抚上颈上的绷带。只是这样轻轻一触,就觉得脑子痛了起来、心也钝钝一痛。他把脚放到地面上,准备往房外走时,门就被打开。
来人是池澈。柳煦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只垂下脸。「我要离开了。」池澈波平无澜道,「若你日後还有地方要去,墨公子会偕同。」
柳煦讷讷张口,又闭起来,眼睁睁看着身穿黑衣的身影离去。他又倒回床上,直到晌午时分,墨曜来叫他。
用过午餐,他跟着墨曜去了一趟烧成灰烬的道观。瞧了几眼,柳煦歛下眼眸,喃喃几句,希望韦雍小道长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接着,两人乘着马车,来到月鸣道观。走进去,门生直接带两人到风汶月的寝室。发色斑白的老人坐在木床上,双目炯炯。他让墨曜先退下,单独和柳煦谈。
「贫道既已与女婿有约,必当赴约,可无不遵之道。」对於自己留有一条命,风汶月如是说到,且问:「三诫,汝可明白?」
柳煦诚实地摇头。
「其一,善者,心端行不正,其所指为韦道长。其师为人所杀,尔所见为杀之者易容,韦道长不察,酿成大难。其二,知无不言者,非善。此为尔之患,一日不放下,终为人所图。其三,与汝偕行之二人,汝不得相离。若遭不测,众皆不可信,仅此二人而已矣。尔已知晓贫道欲言为何。」
柳煦沉默。
「无妨,『信任』二字何谈容易?时机成熟,自然互相信任,不受他人挑拨。」风汶月和蔼地安慰着。
「只是在那之前…还会有多少痛苦?」柳煦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