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照,已是三更。
柳煦忽觉自己有些昏沉,全身的重心压在一个厚实又柔软的背上。耳际传来轻轻的哼歌声──这首歌他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他心知,他又进入梦中。他常常作梦,梦境大致分为两类:美梦或噩梦。
而现在这个,不外乎是场美梦。从前至今,大概梦过了五次有吧?
他微微睁开疲惫的眼皮,从一条细缝里看到白皙的脖颈,和高高束在自己眼前的黑发。那个人的身体很温暖,托着自己身子的手臂虽说纤瘦,却很令人安心。他贪婪地汲取那份温暖,蹭了蹭身子,试图更加靠近。
感觉到身後人的动静,那人停下前进的脚步,帮他乔好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再继续往前走。
柳煦的意识有一点恍惚,好像随时都会失去意识。然而,他死撑着,仅凭着想要听那首歌听到最後的信念,撑着摇摇欲坠的眼皮。
那人的嗓音不高不低,听着让人舒心,字字句句都搔刮着自己的耳膜,感觉麻麻痒痒的。他舒服地阖眼享受。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不要从梦中苏醒。就是永远沉浸梦乡,他也在所不惜。
最後,他还是无法撑住自己的意识,渐渐从梦中抽离。
但这次,他听见了:「焦煦…我……」
又是那个焦煦,柳煦想着,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自己到底是谁?
柳煦悠悠转醒。虽然这场梦不像噩梦让自己冷汗涔涔,却带给他满心的迷惘与怅然。
俄顷,他两掌打在自己双颊上,便是要自己振作。想着今日万万不可再出岔子,打开房门准备要去打水烧柴,恰恰和对面房的客人对上眼。「早啊,池子清。」
「柳煦,早安。」池澈这时刚好拉开木门,和柳煦对上眼。这房间确实是柳嬣刻意安排,一来让两人好生照应,二来柳家人的房间对面,本来就是规划给长期客人居住用。
柳煦看着池澈,有些呐呐的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那个人没有把黑发束着,玄色衣裳的衣襟也没严谨的拢起,露出锁骨棱线,浑身散发慵懒之意。他偷偷咽一口唾沫。
「怎麽了?」
听见池澈的关心,他赶紧回神。「啊、不…刚醒有些犯倦。」
「何不再去睡会儿?」池澈微蹙眉宇。
「不了、不了,这个时辰早该开始干活了。」柳煦顺势问:「我替你烧点热水洗身子可好?」
池澈颔首,「麻烦了。」
「你先进房等着啊。」语毕,柳煦至後院的井打水,扛着两桶水上柴房烧热,再又到井边打个两桶,反反覆覆,最後来来回回倒进池澈房间里的浴盆,以手指探探水温,冷热适中。「水好了,我现在下楼帮你准备早点。除了清粥小菜外,还需要些什麽?」
「……这些即可。」
「好,那我出去了──」
还没跨出步伐,身後的池澈唤了一声。「怎麽?还有其他需要吗?」
只见他欲言又欲止,在柳煦困惑的目光下,他忽道:「今日,至西湖一游可好?」
柳煦反问:「有何不可?本就许你有求必应,你这可不是白问?」
得到答案,池彻兀自沉默,又皱眉。
「欸,池子清,」柳煦凑上前,仰头看着男人,「你是不是有事没事便爱皱眉头?」
面对这道问题,池澈又皱眉。
「看,又来了。」下意识地,柳煦伸出右手欲要戳一下那些皱褶,却在碰上前打住。他尴尬地收回不安分的手,讪讪道:「不是我在说,人哪,老是皱着眉头,会早些老的。你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儿要是老的早,还不笑掉人大牙?」
「……」
柳煦对上池澈的双眼。一直无波无澜的双眼竟是窜动着希望的火花。「池子澈?你怎麽了?」
然後,火花遂熄,还带了一丝失望。「不,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
「嗯。」池澈背过身子,两只手覆上束腰。「我先洗身子,水快凉了。」
柳煦急急忙忙走出去:「那、那我先下去了。」
掩上门扉,柳煦没立即往楼下走,背抵门板愣愣望着右手。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怎麽会下意识有那个举动──甚至,宛如习惯至极。
彷佛曾经,自己老爱戳着别人蹙起的眉间。
打自见到池澈第一眼,一切皆乱了套。又是失态、又是似曾相似,弄得他心里一阵恍惚。
蓦然,从房里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怕是人已从浴盆中起身。柳煦赶紧干活儿去,不再计较这细枝末节。
清粥小菜刚上桌,就见漱洗完毕的池澈从楼上走下来。柳煦连忙吆喝:「池子清!这儿!」
池澈从容不迫地踏步过来,「多谢。」
「不必言谢,本当如此。」柳煦也在池澈对面坐下来,捧着碗执箸夹菜。动作自然,倒让池澈不解:「你还没用早饭?」
「嗯?」满口粥的柳煦含糊道:「我和你同时起,便打理到现在,自然此时才开始吃啊。」
池澈又皱眉了。
「哎,这也没啥,平日也是如此,你别往心里搁啊。」
他是不在意,池澈却不是这麽想。「如此,早晚坏了身子。」
柳煦保证:「没事的,瞧,我这不是身强体壮?」
没有表示赞同或否定,池澈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无妨,先用早膳吧。」
他噗哧一笑:「『早膳』?池子清,你的公子哥儿本性终是露出马脚来啦,本来还想着你怎麽有办法把自己弄得和平民老百姓一样,想不到一下子就破功啦。」
池澈失笑:「就你揪着这个点儿唉唉叫。」
「好啦,不闹了,赶紧吃完赶紧上路呗,西湖到底还是有段车程的。」
饭後,柳煦先告知柳靖等人,表明这一去短则半日、长则三日。得到许可後,两人上街雇了个马夫,坐上马车往西湖缓缓前进。
路上,池澈瞧见一旁的某人孩子似的左右观望,兴奋之情一览无遗。「难道是没有去过西湖?」
柳煦辩驳:「说来惭愧,我们打元月初六起到腊月最末日夜工作,哪有什麽机会游历?很难和公子您这般有闲情逸致啊!」
「……又生气了?」
他微叹,摇头:「没啥好生气的。就是嫉妒又羡慕啊,你这不谙世事的公子。」
「也不至不了解,只道是没想到。」池澈惬意的倚在後方的木板上,「这倒也好,你我都初次至西湖,便一同享乐吧。」
「嗯,不错。是说,你那些护卫呢?怎麽昨日见着便又没见过面?」
池澈低笑:「被我遣走了。怎麽?担心啊?」
柳煦咕哝:「我可没那些人的好身手做护卫啊……说起来,你个世家子弟,令尊何尝不让护卫护好你?」
「现在离京城远,他们还是以我的意见为主。」池澈没有褪下笑意。
柳煦稍感诧异:「与令尊关系可差?」
「有道是『如履薄冰』。」他草草用句话带过,「你呢?两日下来,未曾见过令尊令堂。」
「啊,先考先妣已逝世……」
「……冒犯了。」
柳煦摇头如摇波浪鼓:「不需在意!况、况且,我也没见过他们……」话一出口,他感觉到前面的马夫偷偷转头觑了自己一眼,还带有一丝怜悯。
「自你进柳家以来,都没见过?」
「是啊,听嫣姐姐说,在看到我的前半载……」柳煦低着头,抓紧大腿的裤子。「因为没见过,所以不免对父母亲有些向往……不过,听你一说,也未必是件好事。」
池澈盯着他,他不自在地把头垂得更低。
「令尊令堂,都是很好的人。」
突如其来一语,柳煦愕然抬头。「你…认识我父母?」
「认识。」
「他们是怎麽样的人?」柳煦忽觉喉咙乾涩。
池澈望向前方阡陌,好似陷入回忆。「他们…把你捧在掌心宠着,只求你平安快乐,从不求你成为达官贵人。」
柳煦默不出声。在茫茫回忆里寻千百度,最终仍是一无所获。但是,从心底涌上的悲伤却不假。
沉淀一番心情,柳煦强颜欢笑道:「我着实不孝,忘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还易姓,这辈子都没颜面见他们了。池子清,求你代我照顾他们吧。」
「……好。」
池澈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蜷曲握成拳,节骨泛白,直到掌心一阵刺痛,他才松了力道。
到了西湖,已过午时。池澈掏了颗元宝给马夫,表示不必找钱,马夫乐得连连道谢。柳煦不禁在心底感慨,这池澈果真是个有钱公子。
下了马车,烈日当空,在这夏天有说不出的燠热,好在那座西湖的水气让四周倍感凉快。
「池子清,这一趟舟车劳顿,我看我们先去找间食馆再说吧?」
池澈看着周边,道:「倒也不必。旁边小摊甚多,我们只需稍稍果腹,此些恰好。」
「也好,只是怕你吃不惯。」柳煦览着周边小摊,拉拉池澈:「肉包子可行?」
「你想吃就买吧。」池澈的眼底有一丝宠溺,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去吧。」
起先,他还挺矜持的,每个都问过池澈才下手。但面对琳琅满目的小吃,他两眼发直,到後来想吃就买,手里不只是肉包子,还有冰糖葫芦、仙草茶,甚至到一家小吃店前坐下吃西湖醋鱼和鱼羹汤。
直到羹汤见底,柳煦才挠挠後脑,「对不住哪…一时贪嘴,用了你不少钱……」
「本就答应随你吃,不必拘谨。」池澈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鱼羹汤推到他前方。「这些给你。」
柳煦一愣一愣:「这是你的啊?」
池澈含着笑意摇头,似是笑他迟钝。「是我的,但我吃撑了,见你嘴馋,便给你了。」
「啊?这样不好吧?银子是你出的,吃却是我在吃,特过意不去的啊……」柳煦把碗推回去。
「要不你跟我一起把剩下的给吃了吧?」池澈盛了满满一汤匙的羹汤,放到柳煦嘴前,柔声道:「来,张嘴。」
柳煦两颊粉如莲花:「我我我我我、我可以自己来!」池澈并未坚持要喂他,任他一把抢过汤匙吞下鱼羹。「好啦,还你吧。」
「再吃无碍。」
看着他吃了剩下的一半,池澈才从满脸不自在的柳煦手中取回汤匙,从从容容一口接一口喝完残余的量。
走出餐馆,柳煦把憋在心里的问题给问出口:「池子清,你当真是吃撑了才分我吗?」
「怎麽了?」
「我在想究竟你是吃撑抑是吃不惯。」
见他想得这番认真,池澈这会儿终是忍不住,不由地轻笑几声。柳煦埋怨:「你老是取笑我。」
池澈这次没有克制,直至笑意消去几许才回答:「绝非吃不惯。自然,这里是比不上浙柳园好,然仍别具特色。不过,倒也不尽然是吃撑。」
柳煦面露茫然:「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
池澈没有给予正面答案,迳自勾勾唇,神秘道:「不是这两者即是。」
「哦……也罢。」柳煦被搞得晕头转向,决心不刨根问抵。「接下来往哪儿走?」
「随兴方可。估计这次逗留个二日,你看可好?」池澈问了同行人的意见。
柳煦不加思索:「你道如何便如何吧。」
池澈微不可察地又蹙了眉。而这小动作没有逃过柳煦的火眼金睛。「你这又是怎麽了?又皱眉头。」不是他自卖自夸,只不过,这次数之频繁让他不难猜测又有什麽问题。
池澈欲言又止,在柳煦的注视下,他略带懊恼、略带无奈道:「柳煦,我视你为朋友,你别在我面前说得自己像下人一样。」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整天,打自早上相见第一眼就一直是这般相处模式。
「……但你是客人啊。」
池澈面露责备:「你从未视我为友?」
被这一问,柳煦只得别开目光。「我……」
「柳煦,看着我。」池澈哑着嗓子命令。深吸一口气,柳煦与其对视。映入眼帘,仅是他受伤的了然。「是我强求了。」他迈出脚步离开,欲要独自至湖边散心。
柳煦钝钝地感到心疼。他忽有一股感觉,自己若是不拉住远离的人,便会永久失去。於是,他出手拉住玄衣一隅。「池子清,你且听我一言。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交好。我不想要自己太刻意,像是讨好一般,尤其你身分不凡,旁人若见定更加指指点点。」
「……」
缓缓晃至西湖湖畔,他俩倚着木栏杆,眺望远方而不发一语。
「我还是想问,你视我为何物?」池澈按捺不住问。
「我不知道要如何定义这份心情…见到你第一眼就满心复杂,又是喜悦又是惊惧。後面,愈发想待你好,让你不要再蹙眉、让你开心、想要保护你……」说完这些话,柳煦才发觉所言不妥,尤如…对心仪的女孩子说话。他胀红脸:「啊、刚刚说的一切不算数,你别听进去!当、当、当我说胡话。」
然而,池澈的喜悦之情一览无疑。「嗯,当你说胡话。」
柳煦谴责:「你没有这个意思吧?唉,管不了你啦。这两天下来,我哪次不是被你克着?」
「嗯,必然不会忘。」池澈犹如讨到糖的孩子──於柳煦而言,是相当大的冲击。试想,一个身长六尺两寸高的男子低头冲着矮自己五寸的男孩子笑,特别是此人平时如深潭那般不可见底,倏地纯真如子,是何其冲击?「池子清…你千万别笑了。」
「怎麽了?」
「……此时若有一面镜,你倒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脸。你一名大家子弟这样随便笑,怕是贻笑大方。」柳煦用这个原因说服池澈。
可是,在他心里所想却不是这麽一回事。他可是有看见,一边几个姑娘家都往这两人的方向看,对池澈指指点点、掩着嘴娇笑。这惹得柳煦暗自感到不快。实际原因,他并未细想,只是出言制止这人继续祸害众多姑娘的芳心。
池澈并未依言收起笑靥,不过有稍稍收敛一点──却又因这不淡不重、春风吹拂似的笑容,更让姑娘们心乱神迷,红着脸站在一边,数对眼睛眨也不眨,大饱眼福。
柳煦有些忍无可忍,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就走。最後两人停在小亭子里赏景。
「池子清,方才你已问我我对你的看法,轮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了。」
他也相当好奇,这个公子是怎麽看待自己的。唯见池澈抿唇不语,他觉得心脏跳得飞快,悸动声之大俨然对方也能听见。
「一见如故。」池澈给了这句评价。
这让柳煦不禁想到,这家伙在相见第一眼就喊了「焦煦」两个字。难道,自己就是那焦煦不成?下一秒,他马上否决这猜测。他心里可是强烈否认这个可能性啊。
池澈柔和的目光看向他,「大概也是因此,我总是感觉你我之间似曾相识。」
说者无意,而听者有意。柳煦竟是觉得池澈这人讲的话比自己刚才所言更为过分,惹得他颊又是一红。「没害没臊的。」
池澈不多言,眺望远方。
唯见湖上漫起雾气,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