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内蹉跎一会儿,柳煦又勤快地到楼下帮忙。
「小煦,帮我拿给玉儿喝些。」一到厨房,柳靖便把一碗热汤端给他。
「好。」他小心翼翼端着往二楼走,打开一个房间门。一名身怀六甲的女子躺在床榻上,手捧书卷细细阅读。
「嫂嫂,」柳煦轻唤:「大哥要我端碗药汤来给你补补身子。」
女子抬眸,「谢谢小煦。」
这是柳煦的嫂嫂,也就是柳靖的妻子,风玉,出生於姑苏那地灵人杰的地方,长得仙气凛然。父亲似乎是某某道长,她本人对道术、仙术也是少有涉略。
「那嫂嫂,你好生歇着,可别太操劳了。」正要往门外走,风玉忽然一唤。「小煦,可是有客人来了?」
柳煦一边喟叹嫂嫂料事如神,一边回答:「是一位不曾打过照面的公子。」
风玉的柳眉轻蹙:「未必如此。此人便是循缘而来。」
「啊?缘?」
被这一点,柳煦顿时觉得刚刚的怪异反应、那人看到自己时喊的那个名字,也许是因为那人真是自己的故人!他倾身:「嫂嫂,你还知道什麽?可以告诉我吗?」
风玉幽叹:「小煦,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若忘了,便是天要你忘,又何须强求?」
「……」他踌躇一会儿,便把刚刚发生的所有事──包括难以启齿、掉了男儿泪的事──全都告诉嫂嫂。「嫂嫂,你说我这样还不能知道他是谁麽?若我不知,下次见着池公子,定心有疙瘩。」
风玉浅摇头:「便是如此,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知道不能得出答案,柳煦也不死缠烂打,口气仍略带失望。「我想,我大抵在失忆前是忒讨厌池公子吧?嫂嫂,你先歇下吧,我便不再打扰了。」他离开房间,留下若有所思的风玉。
下楼後,原本吵杂的餐馆豁地静下,一双双眼睛盯着柳煦直瞧。大家憋了许久,总算有一个大汉扯着嗓子问:「小煦啊,可好些?」
他露出充满朝气的笑颜:「无事,谢谢各位大哥的关心。」
见人没事,餐馆又恢复喧嚣。「哎,没事便好、没事便好!」「是说那公子又咋回事啦啊?咱要动他,还有一堆黑衣暗卫跳进来护驾,我的天啊,怕是我们碰到他一根头发也会被大卸八块啦!」「啧啧,不是我在说啊,人哪,真是投进哪家就有哪样的福气。看看咱再看看他,这比的得吗?比的得吗?」
柳煦苦笑:「这也是大哥们不对在先,公子也是哑巴吃黄连,进个馆话都没说大家便争相指责,连还自己清白也不行。」
几人嚷道:「还不是他害得你哭得那样惨?这仇不报可说不过去啊!」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啊!各位大哥就别计较了,往事云过风轻啊。」一顿,柳煦又道:「说起这事,真怪我不好,无端生事。好吧,各位有什麽要求,我当应诺。」
闻言,所有人两眼一亮,活似眼前摆着千万两银子。大夥儿七嘴八舌讨论一番,末了,要求柳煦献一曲。
「那麽几位大哥稍待我回头拿琴。」
拿了琴,柳煦席地而坐,其他人围了几大圈。手指一拨琴弦,琴音铮铮鏦鏦。待起头完毕,他的歌声和进旋律中。柳煦的琴艺是好得没有话说,而歌喉更是不逊於女妓,婉转动听。不消说,在场众人无不闭眼、陶醉其中。最终,人弦俱寂。
整个餐馆内鸦雀无声,方才的弦律彷佛余音绕梁。不知是谁率先鼓掌,其他人这才如大梦初醒,掌声从一开始稀稀落落,变得如雷声轰动。
柳煦抱着琴向众人一鞠躬,抬起头时不经意和二楼包厢的玄衣男子对上眼。那个人一手持茶杯,眉角带了一点笑意──但太不明显,以至於他也不清楚是不是看错。
「小煦、小煦,今天这曲叫啥啊?」嘈杂中,有人问。
「《前尘旧梦》。」
「还有没有下一曲啊?可以再唱上次那曲《离别曲》给咱们听听吗?」开始有人赖皮。
「不行啊,刚刚便说仅一曲了。再说,现下已是未时,再过不到半炷香,便要申时了。」
拗了几回见没得谈,几人也纷纷放弃。曲终,便迎来人散。客人三三两两起身往门口走。
「站住!」一个女子挡在门前,不是别人,正是柳嫣,「来来来,人人有分,打个赏再放人走。」
众人无不哀嚎。
「叫什麽叫?学乖点,下次就别叫我家小煦卖艺。小煦是我拿来宠的,哪是给你们寻开心的?」
众人在心中默道:『果然还是小煦像女孩儿一点。』没办法,这柳家两女,一个蛇蠍心肠一个泼辣如火,比起柳煦的温暖知性,前两个直叫人吃不消。
自申时开始,浙柳园摇身一变,成了客栈让人歇脚。不得不说,晚上确实轻松许多。
「小煦,」这时,柳嬣忽然唤道,「从今往後,便由你招待池公子了。」
「……啊?」
柳嬣解释:「池公子将待在江南数日,他是北方人,缺个向导。你年龄又与他相仿,他又倾心於你,何不由你招待?」
「好。那我先去看看他需要什麽。」柳煦答应,内心却有股异样感:为什麽柳嬣要讲「倾心」呢?听起来有说不出的怪异。
「他在二楼左边第一间,他也差不多该洗身子了,接下来你看着办吧。」
柳煦上了二楼,在池澈房前敲了几声。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池澈身上依旧是那见玄衣,乌发仍好好的束在头上,看似没有要清洗的意思。
「池公子,要先洗身子吗?我替您打点水。」
池澈一双黑眸盯着自己,「缓些再说。」
两人尴尬地互看,柳煦赶紧咳了几声,又问:「那池公子来的这几日,可有要去的地方?」
「不知哪儿合适?」池澈反问。
柳煦想了想便回:「浙江最有名不就那座西湖?不过除了那里,还真没什麽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那你个人喜欢哪儿?」
柳煦一顿。「都是一些不入眼的小景……」
「你会喜欢自然有它引人入胜之处,我也想看看。」池澈柔柔地说,棱角分明的脸蛋竟是带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这让柳煦看得一阵心悸。他低下头:「那我去筹划筹划。池公子也早儿休息。」
池澈拉住要走的人儿,「先等等,可否带我去逛逛?」
「现在?」
「正是。」
想着来者便是客,柳煦也不推却。
两人在街道上走着,两边还有些许商家在营业,火红的灯笼提供道路一丝光明。薰风徐徐,吹淡燠热的空气。仰头望天,明月高照,繁星闪烁。
「池公子──」
池澈打断柳煦。「可否让柳公子直唤我名讳?」
「这恐怕…不妥啊?池公子毕竟是大家子弟,我这等凡夫俗子……」
「当我俩是朋友,就别叫我池公子了吧,便唤我字『子清』方可。」
瞅见池澈眼底不容置喙的执着,柳煦只好答应。「那,礼尚往来,我没有字可以让你叫,你便也直呼名字『柳煦』就好。或『小煦』也可以。」
「嗯,柳煦。」
听见那人低低叫了自己的名字,柳煦不可抑制的两颊羞红。
「说来,你方才叫我怎麽?」池澈把话题拉回。
「啊、就是……」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原本,他是想要问失忆前的事。但他怕就像风玉说的一样,弄清楚後,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来了。「没事了……」
「这样啊。」池澈似乎也不打算追根究柢。走了几步路,池澈开口:「你今日弹的那曲,可是江南歌谣?」他语带好奇:「我虽也不是乐痴,但也没少听过些曲,你今日那曲我却是听得生耳。」
柳煦不免感到尴尬:「这…实不相瞒,非也。仅是我信手拈来,随意拨弦、随意唱和罢了。」果然,这种事情瞒得了小老百姓,却逃不过名门贵族的耳朵。柳煦他根本不懂什麽旋律,然而一日看到一张被人弃置的旧琴,便伸手拨了几弦。这一拨,便拨出心得来。他不禁猜想,自己多半失忆前有碰过琴?但是,说到底还是业余,这下被人拆穿,他不太敢去看池澈。「望你莫要取笑。」
「何来取笑?就是宫廷乐师也不见得有你半分好。」
被这一称赞,柳煦略略羞赧。「你、你别说笑了。哪比得过专业师傅啊……」
「你信我便是。」池澈信誓旦旦。
柳煦说「好」也不是,再推辞也不是,最後含糊地「嗯」了一声。
再往前行几步路,池澈又开口问:「你在店里平常都做些什麽?」
「就是那样忙东忙西,偶尔和大家聊聊天,有时弹一下琴、有时说一点书。不过,以後不会再说书了。」
池澈挑眉:「为什麽?」
柳煦挠挠後脑杓:「总不能老抢说书先生的生意嘛……他老人家现在都不待见我了,见着我活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似的。」
身旁传来压抑的笑声,竟是池澈笑了。「那位先生是想再听又不愿有求於你吧?」
「哪有的事?瞧你又把我捧上天了。唉,对初次见面的人灌迷汤,若非我是男儿,真怕缓些就被强上了呢。」柳煦打趣道。
「可有听过龙阳之好?」
被这一反问,他不禁一噎。「……你道不是真的呗?」
池澈神秘地回:「你怎麽看?」
「你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要是真的龙阳,岂不太浪费?你这样的人,就该坐拥後宫三千佳丽,生好几个池小公子吧?」柳煦说的又快又急,脸红得要烧起来似的。他是真怕了,真怕这池澈是龙阳。
然而,心悄悄地骚动着,似乎有什麽喜悦之情在窜动。
池澈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柳煦又羞又气:「池子清!你笑些什麽?可有什麽好笑的?」
「没事了。」池澈赶紧收回笑意,「说来,我看客人们都和你颇为熟捻?」
「毕竟是常客又比邻而居,熟捻自然不在话下。有时候还把我当小姑娘家又亲又抱,真是受够了。」柳煦藉机抱怨,却发现身旁人的气场隐约变得有些阴暗。
『啊,毕竟是公子,自然看不惯大家又亲又抱吧?』他赶紧道歉:「抱歉,我都忘了你从小受过许多礼仪,肯定难以接受。哎,我们这里多粗鄙野人,你可别在意。以後你在的时候,我也会提醒大家的。」
「……」
见池澈的心情貌似没有好转,柳煦绞尽脑汁想着要怎麽带过这件事。他往四周瞥,顿时眼前一亮。「池澈,你跟我来,给你看个佳景。」他带着人走到小莲花池上的小亭。「这小亭还挺不错的,又能吹吹风,又能赏花、赏月,算是这小区的佳景。」
虽然池澈依然很沉默,不过注意力似乎已经被眼前的画面所吸引。而柳煦就坐在一旁,一边吹风一边看人。
谁能想到今天有这麽多变化呢?先是遇到一位不曾相识的黑衣公子,还在那人面前失控,後来竟是能和那个人好好的一起走着、一起聊天看景。
「柳煦,」
「什麽事?」
「你今早怎麽见我便哭?还避我如鬼神?」
被这一问,柳煦只能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怎地……就是忽然一阵悲伤,想都来不及想,就那样哭了……心里还隐隐有恐惧……」
「恐惧什麽?」池澈的目光深锁在自己身上,那股恐惧又缓缓缠绕柳煦的心头。
「……我、我也说不清……」
「真说不清?」池澈往他那边踏进一步,柳煦便往後退一步。
看见柳煦眼光泛泪,池澈浑身一僵。「我不靠近你便是。」他有点挫败。
「对、对不起……」柳煦嗫嚅。
「无妨。」
两人之间的气氛归於沉默。
他们无声地看景、无声地起身、无声地离开亭子。回去的路上,两人保持着一尺的距离,柳煦一直偷觑一旁的池澈。那个人的脸恢复凌厉,彷佛刚才的温柔、笑意都只是浮云。他在心里犯嘀咕:「池澈真的好难懂啊……」
「说我怎麽?」清冷的声音悠然响起。柳煦被吓得一瑟。他小心翼翼往那人靠近一些,鼓起勇气:「刚、刚刚那个真的对不起……我、我……」
「别道歉。是我不对。」池澈舒缓原本蹙起的眉头,「刚才那事我俩就当没发生过吧。」
一放下悬着的心,柳煦不自觉笑了,微微往池彻身边走近。「如此甚好。」
「……说起来,我还没问你,今日那曲名为何?」
「『前尘旧梦』。」
池彻侧目:「你命名的?内容说些什麽?」
柳煦有些赧然:「自然是我取的……大抵在说一名秀才和一名女伶的故事。」
「何谓『前尘』?」
「那位秀才在进京赶考时遭遇人祸,一时失忆。取得功名、返乡作官後,一日在茶馆内听歌喝茶,前方的女伶唱的便是『君归兮、君归兮。』他虽然感到熟悉,却想不起任何事。那夜,梦境里便是往昔生活。然,再清醒时,仍是什麽也想不起。」
「可是有感而发?」
柳煦也不否认,「许是如此。」他抬头看池彻:「你真是我故人?」
池彻别脸,含糊答是。
「那我以前和你的关系可好?」柳煦追问。
池彻不正面回答,「你认为如何?」
「……若非极要好,便是极厌恶。」
闻此,池彻沉默。「……当作是极厌恶吧。」
「是这样吗?」柳煦心有存疑,不过旋即便把这件事抛到云霄之外。「如此,当今再逢便是缘,我定当加倍待你好。」
池澈没有答腔。
柳煦以为池澈这是还在介意刚才的事,忙着道:「若、若是刚刚那件事,我允你,日後一定会告诉你的!苍天之下,不敢妄言!」
「这个大夜晚的,何谈苍天?」池澈挑眉。
「这、这……」柳煦皱着脸想了想,连忙改:「要、要不,月宫当天、嫦娥在看?」
「呵──」
「你又取笑我!」柳煦不服。
池澈摆手:「不,我没笑。」
「这哪叫没笑啊?全身颤成这幅德行,还信口雌黄?说,你在笑什麽!」
池澈忍俊不禁,反问:「你真想知道?」
「当然!」他龇牙裂嘴,大有把人大卸八块的气势。
「这还是算了吧,说了你又生气。」
「这肯定是会生气的吧?快说,坦白从宽,拒实从严!我保证手下留情。」
池澈稳了稳情绪,却没克制唇边的笑意。「笑你可爱罢了。」
原本气势冲冲的柳煦一下子蔫了,「可、可……」第二个字他死活也说不出口,满脸通红。
「瞧,这不是生气了?」池澈这一口委屈,说得自己受害似的。
「……回、回去了。」他加快脚步,走得又快又急,好似想把人甩开般。那过分好听的低笑却没有因此被抛在後方,俨然鬼魅跟在自己身边。「你别笑了可好……」
「好,不笑了。」池澈微微收敛,不过没打算褪下好看的笑容。
柳煦险些被迷了心窍。他定定神,背过身子:「快走吧,晚了。」走在前方,他暗骂自己竟然能被个男人勾了心神──这件事,怕是个开端。
怕是自己与那人关系产生变化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