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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奔波地收集素材和吉欧总算有了成效。
三个手足聚在一起清点数量,终於在约定的日期以前达到了目标,足以支付庞大的修理费。他们先在德特茅斯修整一段时间,打算临近约定日的前一两天再出发。
这段期间,小骑士一度偷偷摸摸地躲在邻近房屋的转角听听左特究竟在吹嘘些什麽,却发现那不过是千篇一律的谎言和自我满足,十分无聊,听到一半差点打瞌睡。於是它放弃听完那什麽五十七条戒律,转而溜去别处蒐集其他信息。
嗯,没错,它闯进布蕾塔的闺房,偷翻人家摊在梳妆台上的日记——反正这种事情它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做起来全无压力。
小骑士不解风情地在少女的房间环视一圈,只能说……真不愧是恋爱中的少女啊!先前还崇拜着白色救主的时候,房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以它为蓝本的布偶,现在则是替换成了左特的样子,日记里也满满都是对灰色王子的爱慕。
看了几页少女倾诉幻想的恋爱日记,小骑士很快又失去了兴趣,它无趣地在房间里晃了一圈,却突然一脚踩空,落入之前从没发现过的地下室。在这小小的地下室里,矗立着身材魁梧的雕像,俯视着外来者,而那雕像的头颅正是按照左特的面具外观制作的。
小骑士无言地瞪着雕像,这个形象跟左特平日的样子相差太远了!少女的幻想真是太夸张,简直到了过度狂热的地步!
它决定先撤退,回到手足身边寻求安慰,这番景象看太久让它眼眶发疼。
大黄蜂坐在长椅上,以眼角余光观察着左特的方向,但除了眼神发亮地崇拜新偶像的布蕾塔和大肆吹嘘的左特,根本就没什麽迹象可注意。当她开始认真思考是否该动用武力以绝後患时,就瞥见了从布蕾塔住家偷溜出来的小骑士。
只见它在街道上呆站了一会儿,好像眼里进了什麽东西似的垂下头揉了揉眼睛,灯光打下的阴影落在面具上显露出一丝阴沉的意味。小骑士抬头发现她就在长椅上休憩,又立刻一扫阴霾,欢快地跑了过来挤上长椅并排而坐。
「小鬼,你又干了什麽?」任由手足挤到身边,大黄蜂怀疑地问了。
小骑士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大黄蜂闲置一旁的长针,决定还是先别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这个行动派的姐姐——总觉得左特会当场血溅三尺,肯定会吓坏虫长者和布蕾塔的。
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麽都没发现,尽管大黄蜂质疑地瞪着它,它仍然坚持地摇头。
最终大黄蜂放弃了,「好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行,别干蠢事。」没多久她又想起了什麽,皱眉盯着它,「你该不会经常偷跑进别人家里乱逛吧?」
小骑士睁着无辜的双眼与她对视,青筋暴起的大黄蜂在动手管教跟言词说教之间来回挣扎——别看它粗野没常识,小鬼的学习能力不容小觑,而且在某方面而言也足够奸滑狡诈,比起白王教养过的纯粹容器还难搞。
天啊,这就是养幼虫的感觉吗?
大黄蜂决定还是别随便殴打手足,万一控制不住力道把阴影揍出面具就不好了。「……以後别再这样做了,除非屋主同意你进门。」
似乎逃过一劫的小骑士偷觑着大黄蜂的脸色,乖巧点头。她无奈叹气,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
两个手足无言地在长椅上待了一会儿,接着一同起身,前去寻找年长的容器了。
毕竟那个左特的噪音实在有碍休息。
9
纯粹容器慢吞吞地在德特茅斯绕了一圈。
尽管这个小镇作为圣巢的外围区域曾经繁荣过,只是毕竟远离圣巢的中心地带,因此规模并不大,以它的步伐丈量起来,不费多少力气就能逛完整个小镇。而这样小小的镇上就住着小小的虫子,怀抱着对生命的小小希望,如此度过未见宏大的一生。
就和曾经的它一模一样。
作为出生地的深渊足够广阔了吗?它只看得见那一个又一个狭小的登阶,抛弃所有同族抵达唯一的光芒,成为被选中的容器。
作为成长之所的白色宫殿足够辉煌了吗?它只看得见威严的苍白之王、慈祥的白色夫人、必须铭记於心的信条,以及一场又一场的严格训练。
作为封印之地的黑卵圣殿足够盛大了吗?它只看得见身上背负的期望、与之争斗的狂暴古神、重伤後的惨烈胜利,以及最後一刻飞驰而来的坚固锁链。
作为空洞骑士的它足够强大了吗?但是与曾经的神灵相比,它的力量如此渺小,最终仍旧失败,无法为圣巢带来永恒的繁荣。
它的前半生如此狭隘,自出生起便走上被安排好的道路,就此迎向终点,未曾回头。
这样的命运很残酷吗?其实它不太清楚。
因为白王从未教导过何谓喜悦、何谓悲伤、何谓愤怒……还有何谓自由。听起来似乎十分悲哀,然而那段成长的时光里,并非毫无温情。
它仍记得第一次学会法术时,被白王赞许地摸头;它仍记得结束训练时,累坏了的它被白色夫人抱在怀中抚慰;它仍记得学习中的短暂休憩时,白王带着它坐在花园里遥望神代的风景;它仍记得第一次与梦魇一族见面时,被白色夫人小心地护在身後,不让它直面危险。
出生便须经历同族相残的容器们学习能力极佳,不须刻意教导,它也能理解那些举止之间揭示了怎样的情感——如此宝贵,却必须深埋,无从提起。但是它也因此甘愿走向末路,不去思考世界如何宽广,不去诉说自己如何爱着养育它的父母,不去期望任何获得拯救的可能……它什麽都不需要。
然而它唯一迟疑回望的小小同族,却带着它脱离了枷锁,引领它去见识更加广阔的道路、更加长远的未来、更加恒久的希望。
也许它的前半生,真如有性别的手足所叹息的那样,是受诅咒的,是强加於身的牺牲。只不过它并不怨怼,因为它所获得的珍贵事物早已远超於此。
听见身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纯粹容器止步回望。
两个小小的手足相携而至,带着它所珍视之物一同前来了。
幼小的同族张着双臂向它讨要一个拥抱,年长的容器流畅地将小小的手足一把捞起,放在巨大的双角之间。小骑士趴在纯粹容器的头顶,雀跃地观赏不同於平日高度与视角的街道风景,又偏头望向无奈的大黄蜂,好似在询问她要不要也上来玩。纯粹容器配合地将一只手伸至她的面前,深邃的眼眸透着笑意。而大黄蜂瞪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掌,摇头拒绝了。
年长的手足温顺地收回手,邀请失败的小骑士也不以为意,开心地拍着纯粹容器的大角意示它继续前进。於是它迈开步伐,顶着幼小容器那轻巧的重量缓缓前行,大黄蜂踩着轻盈的脚步不急不缓地跟随,三个手足就这样放松地漫步在安静的街道上。
过去未曾想望的,如今一一前来,相伴而行。它还有什麽可哀叹的呢?
10
悠闲地度过了一段时日,他们再次整装出发,前往苍绿之径与钉子匠会面。这次他的工具齐全、材料完备,三个手足将修理费结清後,钉子匠二话不说地开工了。
那把纯粹骨钉毕竟出於前代大师之手,历经重重锻造与精细雕琢。在那场封印古神的惨烈战斗之中,也仅仅是剑身有两处开裂,还未伤及核心,但是要让这支受损的骨钉重新焕发当年的神采,仍需耗费不少精力与时间。
三个手足便在小屋里消磨时光,小骑士与纯粹容器好奇地看着席奥大师在长桌上制作雕塑,而大黄蜂将那把遗落在蓝湖边的锋利骨钉交还给奎若。
他感慨地轻抚剑身,「谢谢你们特地帮我把它找回来,没有了它还真是有些无所适从。」
大黄蜂哼了一声,「不用客气,你该庆幸过了这麽久,它还没被哪个冒险者拿走。」
「啊,你说的不错,看来我的运气不算太差。」奎若笑了笑,盯着骨钉思索了一会儿,「……你留下的谜题我想了很久,现在我想要求证最後一件事。」
大黄蜂皱眉,「什麽事?」
「你曾想过圣巢再次兴盛起来的样子吗?」闻言,大黄蜂评判地盯着奎若,而他诚恳回视,彷佛这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疑问。
圣巢守护者尖锐反问,「你呢?你所期望的是怎样的未来?旧王的回归,还是另一个新王的统治?你究竟是期待一个王来承担圣巢的未来,还是害怕这个王国将重蹈覆辙?」奎若愣然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回应这一连串的诘问,然而大黄蜂也不须他逐一回答。
她继续说了下去,「我曾经为了维护圣巢而做出许多努力,但是寻求得越深刻,就越明白那并非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事。」大黄蜂偏头看向正专心捏着雕塑材料的两个手足,它们在席奥的鼓励下开始动手制作生平第一个作品。「一味思考这些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谁也不能成为下一个白王。」
察觉到大黄蜂的视线,小骑士停下手边的工作,开心地向她挥手,黑色的手掌上还沾着白粉,而纯粹容器依然苦恼地盯着自己的半成品,思索着该如何修饰细节。
面对年幼手足的招呼,她的眼神愈发柔软,「我能做的,也只有和它们一起,慢慢抵达我们想要的未来而已。」说完这句,大黄蜂走向长桌,留下奎若独自思考。
奎若望着三个手足聚在一起,研究容器们手中还未成形的作品,不时交换意见,将雕塑的零件小心黏上去、调整角度。专注於创作的席奥偶尔抬头看看他们的互动,眼角流露欣慰的笑意,而更远处占据了小屋一角的钉子匠正全神贯注地修复纯粹骨钉,槌子落在剑身上传来规律的敲击声。
这幅景象如此朴实,又令人安心。
奎若释然地叹了一口气,也许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旁徨之中未曾细想罢了。他步向长桌,加入了三个手足的讨论。
「以我这阵子学到的知识来说,这个部位最好中间有硬材支撑,之後才不会变形。」
「喔?看来大叔的学习力和记忆力还没下降啊?」
「哎呀,我活了很久没错,但还是像你们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呢!」
「是吗?当初是谁一找到深巢里的温泉就泡了一整天不走的?」
「泡温泉很舒服啊!你不能随便剥夺大叔的爱好……」
在自家姐妹跟奎若一来一往的斗嘴中,小骑士慢慢完成了雕塑,它转头观察纯粹容器的进度,发现对方也即将结束制作,正在将最後一片薄翼黏上去。小骑士兴奋地将自己的作品轻轻推到纯粹容器的手边,而年长的手足已然完成最後的步骤,它看了一眼小骑士求表扬的模样,也将自己的作品轻轻推了过去,和幼小手足的摆在一起。
两个容器满足地凝睇了一会儿生平第一个美术作品,小骑士询问似地抬头望向纯粹容器,年长的手足温柔轻抚幼小容器的头顶。
「做的还不错嘛!」大黄蜂难得称赞了两个手足。
奎若努力分辨雕塑的形象,「这是编织者的幼体?另一个是……?」兴致高昂的小骑士比手画脚地向奎若解释,而探险家听着小朋友的冒险故事,惊叹地不住点头。
宽敞的长桌上,小小的编织者幼体和发光子宫的幼崽无声地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