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咖啡TANIKAWACoffe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收完钱,余理安的语气平铺直叙,一点抑扬顿挫都没有,让人觉得根本没真心「欢迎下次再来」,表情也非常寡淡,站在收银台前的情侣顿时愣住了,去过那麽多家咖啡店,从没遇见如此失礼的店员?!
而且女生没看错的话,这位店员似乎很鄙视地看着她的男朋友,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样?
佳露刚帮客人点完单,正要往吧台走的时候,习惯地瞄了眼收银台那里,一如往常的尴尬状况,她真的很想仰天长啸,你个混蛋余理安啊!好好招呼很困难吗?
迈开腿上前解围的同时,佳露内心已经将余理安千刀万剐,她只能这样泄愤,谁让余理安是老板娘的女儿,开除这种事根本不适用於她身上!
「抱歉,她今天身体不舒服,表情看起来比较凶,请原谅她的无礼。」佳露一掌压下余理安的头,与客人致歉。
低头的余理安非常困惑,她身体挺好的啊,佳露在说什麽话?
「没关系,只是有点吓到而已。」女生摆摆手表示理解,就牵着男友走出去。
「我没哪里不舒服啊,你为什麽说谎啊?」抬起头後,余理安马上反驳。
佳露真是无语问苍天,帮忙解围没说声感谢就算了,还反过来指责自己乱说话,谁来给她一把刀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还不是因为你那态度,刚刚我没上来的话,你可能就要挨骂了,服务亲切一点很难吗?就笑一下很难吗?」佳露心里气不过,上手扯着余理安的两边嘴角。
「我是有原因的。」余理安身体往後仰,试着避开佳露在她脸上肆虐的手。
「吵吵闹闹在干嘛呢?佳露还不送单来,客人等着呢!」
两人停下动作,转向声音的来处,典哥双手抱胸站在吧台前,眼神像是发出雷射光扫射,确切表达不满她们此刻的行为。
「不是的,我们没有在玩,是安安她差点惹祸啦。」佳露马上朝典哥走去,毕恭毕敬地奉上点单给他。
典哥也不听原因,看了单就往厨房走,丢下一句:「打烊的时候再收拾你们两个。」
佳露觉得自己超级冤,明明她刚才挽救店里的危机,为什麽还沦落到要被教训的地步,她缓缓转过头瞪向余理安。
接收到佳露的怨气,余理安走向她身边,然後扯着她的衣角道歉。「对不起,晚点我会跟典哥解释的,你别生气,嗯?」
佳露看着余理安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求原谅,让她心软得一蹋糊涂,瞬间又开始唾弃自己对外貌的取向。
没错,她就是爱看萌妹子还有大叔款型男,当初就是在路上发传单的典哥拐进咖啡店,然後又遇见柔美的老板娘服务,再来就是结帐时,还在念国三的余理安软软地喊她一声「姊姊」,被三连击的她直接就问了人家是否应徵员工,到现在二十八岁还没爬出这个坑。
「这次就原谅你,下次再用这招也不管用。」佳露恨恨地说,但她每次都打脸自己说的话。
谁叫这家店的员工颜值都长在她的审美观点上,上班顺便眼睛净化多爽阿,离职她就少了生活中的小确幸,工作上这点问题是在可以忍耐的范围里。
余理安侥幸地偷笑,佳露生气很好哄,装个可怜就可以过关,每次都灵验!
「谢谢大人不杀之恩,小人在此谢过!」
佳露看她那副得逞的模样就心气不顺,便用手指朝她眉心弹去。「少来,说吧,事出必有因,这次又是为了什麽?」
摀住发红的眉心,余理安说:「喔,就昨晚我下班路上看见那男的,旁边跟着一个年轻女鬼。」
余理安天生灵异体质,让她的人生总能充满意外,拜习惯所赐,孤魂野鬼在她眼中跟凡人没两样,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罢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常常被吓哭,现在还能跟善良无害的鬼打招呼。
「那女鬼看起来如何啊?」佳露最喜欢听余理安说灵异事件,闲来无事就缠着她问。
「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恨不得弄死那男的,估计是感情纠纷吧,没准就是个渣男!」她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毛骨悚然,多久没看过这麽凶猛的鬼了。
「所以你看到他就想起昨天的女鬼,才那副死人脸?」经多年的相处,佳露早就摸清余理安的个性,也能推敲出她的动机。
余理安急忙点头称是。「对对对,渣男是女人公敌,不可原谅!」
「这麽同仇敌忾,你乾脆去帮女鬼报仇好了!」佳露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呵呵,妈妈交代过我满怀怨恨的鬼不能乱搭讪,一不小心会把命赔上的。」她当然不会搅和此事,但唾弃渣男倒是举手之劳,算是同情女鬼生前的遭遇。
「早猜到你会这麽说,好歹换句台词说好吗?我听到快烂了。」佳露说完就进吧台工作,免得又被典哥抓到她们开小差。
眼见摆平了佳露,余理安便要回到收银台整理帐务时,忽然看向墙壁上的照片,有历年来职员们的合照、她和妈妈不同时期的合照以及她成长过程的纪录,但她最喜欢的是小时候拍的全家福,因为里面有着她最思念的爸爸。
他在自己十四岁那年过世,原因是下班途中发生车祸,紧急送医抢救多个小时,最後还是宣布死亡,妈妈和爷爷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她惊慌地流泪,还有医生和护理师们说着很抱歉和节哀顺变,那场景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其实她一直没有爸爸离开的实感,因为她看得见化为魂魄的他,目睹他从一开始的迷茫到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过程,表情总是很懊悔和绝望,这样的爸爸让她感到心疼和无能为力,只能陪着他多说说话,有时她还庆幸自己体质特殊,比起其他家人还能多跟爸爸相处一些时间。
那段时间爸爸都守在妈妈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啜泣,想伸手抚摸头发给予安慰却发现她可能感觉不到,暗自将手收回并喃喃地说:「对不起,连这点事都不能为你做。」
有天晚上妈妈又哭着睡去,爸爸坐在床沿凝视她的睡颜,余理安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帮妈妈盖了被子然後才蹲在他身前,喊了声:「爸爸。」
「安安,我有太多遗憾了。」余父看着还年幼的女儿,眼神装满了忧伤。
出事前,他总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家庭美满而且事业稳定,唯一烦恼的是女儿有没有被哪个坏男生拐走,还常跟老婆念叨要是她太早恋爱怎麽办,还说要好好地守护着她长大,再将她交给能与她相守一生的男人,可惜上天与他开了大玩笑,这些事他都将失约……
「爸爸,这不是你的错。」她知道爸爸一直愧疚於自己的死亡,这想法在他的内心绕成千千结,束缚得他无法动弹。
「我想留下,不要什麽投胎转世,就陪在你们身边。」余父缓缓说出藏在心底的念头。
「不行!」余理安立刻反对。「爸爸,因为执念而流连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我看太多,你别变成那样,我看了会很难受。」
她的爸爸为人慷慨仗义,私下也做很多善事,对家庭努力付出,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最爱的爸爸落得那种下场。
「你还那麽小,妈妈又这麽脆弱……」他也懂女儿所说,偏偏无法轻易放下。
「会好的,爸爸。」余理安眼眶湿润。「我不想因为这样就让你走向那条孤独的路,妈妈知道了也会舍不得的。」
因为眷恋而留下了,但最爱的人所有喜怒哀乐他都无法参与,只能一个人默默守护在身边,没有人会想起他其实还在。
即使她还能看见爸爸,但难保有一天她的能力失灵呢?那爸爸就真的彻底孤独飘荡在这世界,一思及至此,她更不能答应他所说的。
「安安……」余父很少见到女儿如此坚决,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爱你所以更要送你走,爸爸能得到安息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看着余理安泪流满面却又带着微笑,余父非常心疼,明了女儿虽然舍不得他走,但他的安息比起那些都还重要,如果他真的选择留下了,最难受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百般疼爱的女儿……
「安安别哭,爸爸知道了。」
听见余父一松口,余理安胡乱擦乾眼泪,就像以往那样伸出小指想做个约定。
「那我们打勾勾,爸爸要说到做到喔。」已经是最後一次,能跟父亲玩这种游戏了。
余父也伸出小指往前勾,指头却互相穿过对方的,心底又泛起了失落,做什麽都无能为力啊……
「没关系,爸爸你手指再往前跟我的靠近一点,接着学着我做。」眼看余父又低落,余理安想出个办法。
「这样吗?」余父照女儿说的做,将两只小指并排在一块後,然後就见她就弯起指节,自己也跟着她做一样的动作。
「谁说勾在一起才能做数,这样也可以的。」余理安藉此来安慰爸爸。
余父如释重负地笑了,女儿一改以往爱撒娇的个性,还反过来哄他开心,这情形让他清楚了原来觉得她年幼还不懂事需要他照顾,可能只是自己放不开的藉口而已。
「安安。」余父喊了一声。
「嗯?」
注视女儿面庞许久,余父轻轻地说:「爸爸爱你。」
「我也是。」
长夜漫漫,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回顾从前的美好,聊着聊着天就快要亮了,余理安才抵挡不住睡意闭上眼睛,意识模糊之中她隐约听到一句话,声音来自她的爸爸。
「好好睡,好好长大,然後……再见。」
她铭记这句话,然後在思念爸爸的时候,从心底拿出来播放,想着即使他不在身边,也有力量继续往前。
出殡的前一天,在爸爸的书房整理遗物时,妈妈从柜子里抽出一本爸爸常年用的笔记本,妈妈翻开到一页,上面有他亲手写下的文字,还沾黏一朵乾燥的五瓣丁香花,是爸爸特意寻来的,曾说过它象徵幸福和真正的爱情。
「你爸爸太害羞了,就用这方式来传达他的爱意,那时候我还想没事给我笔记做什麽,翻到第一页才知道原来是要告白。」余母温柔地抚着花瓣,眼眶逐渐湿润。
花旁边的文字写着——你是我喜欢的人,看你换成薄装,才知夏已来临。(注一)
是爸爸最喜欢的作者——谷川俊太郎所创作,每当他出版新诗集,爸爸都会买一本表示支持。
余理安揩掉妈妈的眼泪。「爸爸老是一副憨厚的模样,年轻时倒是挺浪漫的。」
想起种种甜蜜过往,余母破涕为笑,那时候为了追她,余父想很多方法来讨得她的好感,可不巧每次气氛正当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出包,让她觉得既是感动但又好笑。
余理安见妈妈露出久违的笑容,心也放宽许多,她一直很担忧妈妈走不出打击。
「安安,昨晚你爸爸终於来到我梦里。」余母将笔记本按在胸口前,想透过它感受余父留下的温柔。
「爸爸说了什麽?」余理安挽着妈妈,将头靠在她肩上。
「他说对不起这麽晚才来找我,因为他还没准备好跟我告别。」余母想起昨晚的梦,眼睛又觉得酸涩想流泪,赶紧仰起脖子试图缓解。
一会儿後,她又继续说:「还说很多抱歉的话,哭得像孩子一样,挂着粗粗两条鼻涕说爱我,安安你知道我看到多想笑吗?你爸真的是……」
想像那个场景,余理安不禁一笑,这种时候爸爸还是不给力,老是出糗。
「连道别都要搞笑,我真是服了,不过也好好对他说再见,让他别牵挂尚在人世间的我们,好好地投胎转世,他安好我们才能放心过接下来的生活。」送别多年的爱人真的不容易,但必须做,否则他会无法离开的。
「妈妈,以後辛苦你了,我会好好听话的。」余理安将手挽得更紧,想给予妈妈一些力量。
余母抬手覆住女儿的,在检讨自己多日以来只顾着伤心,完全忘记女儿也需要她,真是不称职的母亲,她该好好振作了……
「我们会好的,对吧?」余母问。
「嗯,会的。」
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也是对已逝父亲的承诺。
「安安,在想什麽?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熟悉的温柔嗓音将沉浸於过去的余理安里拉回现实,转过头发现是余母,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外表还印着书店的名字,看来又跑去买谷川先生新出的书,替过世的父亲支持最喜欢的作家,从没错过一次。
余理安用手指点点纸包,说:「在想爸爸呢。」
余母听到也说:「我也是。」
两个人相互一笑,每次想念他的时候都很巧在同个时间,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像是心有灵犀般。
为了振作起来,余母拿出积蓄开了这家咖啡店,用谷川作为店名,将所有心血都投注进去,而女儿至始至终都陪在她的身边,帮忙打理所有大小事,对於她们来说这间店就是余父的化身,是代替他存在於身边,弥补他已经不在的缺憾。
「你说,爸爸他真的得到安息了吧?」余母看向挂在壁上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即使知道答案,她还总是会问,因为透过这样才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他不在了,但她会抱着所有对他的思念和爱度过余生,只愿他好就可以了。
「嗯。」余理安小声地回答。
她走出柜台环住妈妈纤弱的肩膀,陪着她沉迷於全家福中父亲的笑容里。
注一:此句引用余谷川俊太郎作家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