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摽有梅 — 《摽有梅》四之三

夜半时分,亮堂的烛光嚣张地拉开戏幕,有些什麽准备着粉墨登场。

可这回狄婷影并非戏中人,她只是安然地等着一切按着剧本走完,收获一切喝采与成果罢了。

她愉悦地听着外头传来辘辘车行声,戏子总算是登场了。这回又不知带回了几车的宝物,妄想着搜刮着这世上所有好的留给自己儿子。

可笑、可悲,却让此剧高潮迭起。这一场滑稽剧可说是上天赐予她最好的结局。

官岑若往日的生辰宴都迟到,这回硬是早了天返家,连夜就把当年度搜刮的民脂民膏运回家中,以作儿子寿礼。

风尘仆仆赶回来,最要紧的不是喘口气,而是着急见孩子去。去年的生辰宴没能赶得及回来,时隔两年,他的孩子应该长了不少。

奴仆传话说官小少爷候在试箭场,官岑若没太讶异,拖着拥肿的身子立马前去。

大前年孩子表演的是皮影戏,他没赶得及看到。今天听说要表演百步穿杨之技,他万万不能再错过了。

洋洋自喜着他的儿子多才多艺,分明他就没有要求孩子什麽。是他的孩子只要健健康康、平安长大便是好的。庸庸碌碌、平平淡淡的安稳一生就可以了,反正他搜刮了这麽多钱财,就是留给他败的。

没想到养出这麽优秀的孩子啊……想来也该感谢孩子的母亲。

自从孩子出生後,他们就没会面几次,官岑若对她心存感激,一方面也是防范,也就没有央求什麽虚与委蛇举案齐眉的戏码。

官岑若不愿他人打扰他人间天伦,只身前往江畔的试箭场中。此地广阔,却用着不知其数的烛火框出四周,千万个影子随风摇曳,月光也惨淡许多。

「我儿……」官岑若难掩激动的呼唤着。

不过两年,身子抽高不少,一样艳美无极的面容稚气尽脱,水漾的双眸在光芒中涌动,他着一身黑,就像是融入夜色的一抹影子,手持着弓箭候着他来。

「父亲。」两年了,稚气的声音也渐展雄浑,官岑若听着,竟掀起铺天盖地的感动,他的孩子啊……已经默默长大了啊……

他们向彼此聚拢,都是两个男子了,也没花费时间说些肉麻兮兮的相思,本该是话家常,可这堂堂官大人从不肯向家里分享这几年奔波做了什麽,官小少爷除了习字读书练武之外也无其余可讲。

他们一同策画明日的生辰宴,要怎麽表演才会更惊艳,更让人知道他儿子有多麽全知全能。

官岑若拖着肥短的身子,一步步往标靶走去,沿路移动着标的试图增强难度,或是嚷嚷着,不如让侍女头顶着水果,手拿着柳叶之类的,让他孩儿能一展雄风。

官栖梧淡淡的笑,对父亲的想法皆是应允,甚至说道原本的表演毫无挑战性,现下总算能添些可看度了。

官岑若开心的在靶心处比划着,面着官栖梧交代着,那侍女的动作该是怎麽样,要孩儿手要稳,别紧张过头,父亲相信他一定能完美达成。

官栖梧的额角沁出一面薄汗,他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分明为了这一刻,准备了一辈子。

他可不可以不颤抖,如果可以的话,那他是不是可以待在母亲的身边?

要怎麽做到?是不是应该先把母亲的恨意先凝结在他满溢父爱的脸庞上,这样他才能忘了这些年来父亲对他的温情,忘了那些他们相拥着的时光。

他明明曾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怎麽就不存有那些恨意的痕迹呢?

这可不行,他练习过的,想像着母亲当初经历过的。

钜细靡遗,先是迷晕,後是在水中无耻下流的侵害,让他成为这悲剧的罪恶之花,开得越艳,就是越提醒着这段惨无人道的过往。

为什麽他要这样悲伤得被生下来,为什麽他必须背负这样的故事?

回过神的刹那,官栖梧的眼神逐渐冰冷,嘴角轻轻上扬。这个表情何异於狄婷影要痛下杀伐时的痴迷模样,他们本是一体,本无不同,他也该能体会母亲的感受。

无限多的影子,或细或长或宽或短,都跟着那抹影子动作着,左手轻轻架起弓,右手掏箭拉弦,展大臂绷紧到手暗暗吃痛,闭着一只眼,静静瞄准着标的物。

箭身划破夜空,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样的深夜里,却如轰雷一样。

官岑若意识到时,自己的右手已经被钉在标板上,他感觉不到痛楚,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眼神柔款的望着在远端的孩儿,说道:「没事,父亲不痛的,别难过,多试几次总会射准的。」

他唤着孩儿多加练习,挂着笑脸另一手拔着箭矢。

他想着孩儿的自尊得顾,千万别把这事想的多严重,反正他感受不到痛,等会儿去止个血也就完了,他相信他的孩儿一定可以做的很好的。

比想像中刺的还深,官岑若用尽气力都无法自行挣脱,可他又不想这样妨碍着孩儿兴趣盎然的表演,所以只是带着笑……

直到他四肢都被钉牢了,他才赫然惊觉,有什麽不太对。

儿时总对他娇憨笑着的小脸早就已经变了调,在他眼前的,就是当年狄婷影那个冷酷愤恨的脸庞,说着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只差几个针脚,就完成了。

狄婷影捻线穿针,大红色的丝线被拉开裁剪,在尾部打了一个结。

她哼着小曲,这一刻,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心情是无比轻松快意,又是无比晶透无暇,丝毫不需隐蔽自己灼烈的慾望。

她不过是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罢了,兜兜转转终於又回归正题,今日过後,她便又是全新的自己。一切的罪恶都遏止於今日,他们都该解脱,都该回复到原本的模样,都该重新接受彼此。

大红喜服摊躺在案上,她细细的缝着最後几笔,密密麻麻细致的针脚,不容许任何失误和缝隙。这将是她完美的战袍,这会让她赢得最终的胜利。

她会幸福的,就像全天下女子最向往的那样。她表面上一直都受人钦羡,可里子也该如是。

她一针一线缝着……缝着……缝着……

官岑若睁大着不可置信的眼,看着他的世界渐渐崩坏。

可他能感受手法的温柔,没有过多的揪扯。

好久没有近看他儿子的面容,还是那麽的精致美丽,和妻子别无二致。所有事物他都可以用金钱衡量,唯独他儿子不行。

他杀了他父亲,而他儿子也走上了同一条路。

或许,这孩子不过是继承了他残忍的血液。

这孩子果然是他的分身,就算他有了知觉,也终究会变的如此残忍吧!

想着想着,他竟然有些欣慰。

一针一线,严丝合缝,大红色的线穿梭着。

官栖梧的手很巧,他训练了一辈子的针黹功夫和弓箭就是为了这一天。

或许,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轻轻的,将两边鼻孔缝合起来,缝线一丝不苟的成了奇蹟般的直线,在月光下看着,还以为只是阴影下两抹乾涸的血迹。

在最终要把嘴也缝合的时候,他父亲是笑着的。

歪着嘴努力说道:「栖梧,你果然是我儿……」

他当然知道他是他的儿子,不然他就不必那麽辛苦了。

青雾朝烟弥漫,司徒灩独自候在小丘上,吹着刺骨晓风,望着天上残月。浓雾吹散又聚,她抱着腿思考着、仔细思考着,这件事不得不想的清明。

一念之间,恩怨聚散,她怎能不深思熟虑。

两年前狄婷影交代了她许多事情,她都自信满满办妥了,可唯独一人她没有交代到……

官栖梧该如何是好?

司徒灩知道这个孩子对狄婷影来说是罪恶之极、甚至知道他不过是个复仇工具,可精明周延如她,怎麽会漏了这孩子的事情。

所以这是打算把孩子留下,还是打算把孩子带着一起走?

狄婷影不说,怕是自己心底也还不清楚?预留了暧昧的空间,让他觅得一生存之境?

可倘若司徒灩猜错了,那她可不就是既办事不利,又不解心思?

抱着腿,她还是下不了决心,已然破晓,再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时间是如此紧迫,可她……

「阿姐,你瞧这是啥!」司徒沃,年十三,已经比司徒灩高大许多了,紧要时刻,还在这边瞎嚷嚷。

司徒灩满脸无奈转过头,只见她的弟弟一手拉着如猫般大老鼠的细长尾巴,晃荡荡的吊在她面前。

她没有让司徒沃如愿表现出惊吓的神情,她可是独自带着弟弟撑过流浪日子的人,这点东西她又怎会惧怕。

倒是司徒沃失望的表示,他用这招吓过无数乡里人,男人女人都会被吓一跳的,独独阿姐如此无趣,他转过身就把死命挣扎的老鼠塞进她怀中,又蹦蹦跳跳的往他处寻乐子去了。

司徒沃也在小丘上守一晚了,难为他坐不住,也就任由他四处探索了。

司徒灩深深叹了一口气,可这事,又不能与弟弟明言,只能在她脑子里捣鼓着。她拉起老鼠尾巴,看着牠死命的挣扎,都已经长那麽大了,活着很不容易吧?

她拣了些枯枝,缠成小小的木筏,将那只鼠置於其上,再放入江水之中,推离岸边。

一开始鼠不敢乱动,想是相当惜命。可好景不常,脆弱的木筏终将崩坏解体,老鼠坠入江心,拚命的滑动着四肢,那游泳的功夫比想像中还好。

司徒灩这样看着,最终牠是游上了岸,一溜烟钻回草丛之中。

只要给他一点机会,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的吧!

自然无言的感悟来得及时,司徒灩狼嚎两声将司徒沃从不知何处唤了回来。至於为什麽是狼嚎司徒灩也不知道,就是她弟弟惯用的,她也配合着。

不久,高大健壮的身影疾速奔驰而来,她都能想像他风经耳畔会发出咻咻的声音。

「阿姐何事?」总算愿意透露一点为何来此的讯息,司徒沃难掩兴奋。

「你悄悄入官宅後院,接引官小少爷从西边角门出,有马车在那处接引,带你们绕西岭入蚕迹村,路途遥远,你千万当心,这事只能委任於你。」司徒灩握紧弟弟的双手,郑重地说着。

瞧阿姐这副神情,他也不再胡闹,点点头应下差事。

而且这事竟与他兄弟有关,他可是不得不把事情办好了呢!

「只是为何要绕远路,分明有更近的小道……」司徒沃仔细推敲着。

「别想了。」司徒灩推推他的脑袋。「时辰紧迫,去吧……」

稀微晨光下,姊弟二人朝着不同方向分道扬镳,各自背负着不同的使命。

新生即将来临,总得给婷影一点缓冲期,若她将来能接受这孩子,也是母子缘分一场孺慕之幸。

黯淡的夜,被尖叫声吓醒,天悠悠亮了起来,稀微晨光中暧昧的诡异。

前日就赶到官宅准备参加生辰宴的贵宾们,纷纷从厢房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尖叫声处窥探着。

映入眼帘的是四肢被钉在靶上的官大人,鼻子嘴巴被密缝起来,心口还是一片窟窿,整个人看起来清瘦许多。

很快衙门来了人,仵作仔细查验着,说是官大人死於窒息,可胸口那个大窟窿又是怎麽回事,整个人像被抽乾一样,外头又不见丝毫血迹。

众人议论纷纷,更恐慌的是失去了一个该巴结的人,官小少爷呢?官夫人呢?最该当家作主的人反而遍寻不着。

尖叫声来自一个夜半找不到夜壶就出来找茅厕的嘉宾,说是看到些微烛光就往这一凑,隐约看见了官大人的身影就叙话一夜,可始终是不见回音的自言自语,他觉得奇怪,但也许是官大人疲乏了不愿说话,他也就自顾自的谈着有哪处待开发,哪处需要官大人的手笔的巴巴说服着。

直到天洒下光芒,才让他看清这一夜相伴的竟是屍体一具,当场吓傻丢了魂。

叶沧海轻笑着,混在纷纷群众之中。

好险他前日先到了,否则就错失这次的机会了。

家庭悲剧他最爱看的,让他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万分感谢那个万众宠爱的官小少爷啊……

还残有血迹的琥珀到手,他仔细的藏入怀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团混乱的官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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