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栖梧绕着夜景,踏着若有所思的步伐,缓缓归。
曲水尽头,翠瓦朱檐,那处正是他父亲用金山银山为他堆出来的宫殿。
虽然视线被杨柳和迷离江烟阻隔,可水面映照出一个约略三尺高的红艳东西,他大概可以猜出那是何物。
若官栖梧生来本是攒紧的弦,此刻的他绷紧到了极致。
他踌躇着,但必须向着那处走去。为什麽要逃避,他记得那个人给他窒息式的拥抱,把他捧在心尖上,好像真的是他的宝贝,是不可或缺的,是独一无二的宝藏。
可官栖梧小小的心脏里,罪恶感生成了数百千万的小兵,一个个拿着长枪往他心上戳,这让他挣扎又痛苦。
还不如不要回来,这样他也就可以,把脚步站稳了。
象徵富可敌国的三尺红珊瑚树,上头挂着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装饰也不嫌俗气,这已经不知是官岑若带回来的第几棵了。
倘若有人说他贪财,那总有一个人是他愿意倾尽一身付出的。
倘若他恶贯满盈,那总有一个人是他愿意集结他所有硕果仅存的善,勤勤恳恳奉予的。
倘若他无情无爱,那也是把所有爱人的能力毫无保留发挥在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他的独子,官栖梧。
这张美艳的脸孔是他的分身,好像是自己重活了一次那样。
要是他生来就有感觉,是不是就不会酿成现在这个扭曲又难以自拔的自己呢?
对自己,厌恶着,也享受着。
他却希望自己的儿子活得明媚、活得善良。
搜刮这世界所有好的东西,用他眼中最有价值的那些宝物代表他难说出口的满溢父爱。
每次返乡就思量着自己的儿子又长大几许,是不是又会给他陌生的表情,加上孩子一岁岁的长,会不会开始忌讳他的拥抱、他任意的揉揉捏捏。
如果是的话也会尊重的,他不再是小孩子啦!这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官栖梧迈着步伐,装作不紧不慢神态从容,看着门前那矮胖的人,穿着一身喜庆,眉宇间积蓄浓翳的阴郁,企足、引颈,痴痴等着些什麽。
对上目光的时候,官岑若阴郁尽散,咧开一个无比真诚的笑脸。官栖梧不知道该怎麽回应,那张脸蛋在他记忆中一向是模糊的。
对年仅十岁的官栖梧而言,年岁光阴是极其缓慢的,一年一会,在他记忆深处难免模糊,他看着那人艰难的矮下身子,对着他张开双臂……
他不自觉地朝着那温暖的怀抱而去。
「我儿,来!」官岑若对着他说,呼唤急促却是温柔。
走入他怀里,比想像中的还不需思量。可感受到他的温度时,官栖梧小小的脑子里全是母亲适才说的那些话。
『他们欺我、辱我、设计我,这一切的一切都得讨回来。』
倘若他的身上不是流着这个人的血液,现在将他抱紧不放的,或许就是他的母亲了吧!
炎炎夏日,像要将人烤乾一样。
袁大人的一班乐妓,各个花枝招展的笑闹着,一同在官宅水榭中纳凉。
依傍在假山之间,水流自岩顶流经亭檐,最後向前後两处散落下,形成两面水幕,此处可比待在厢房更加消暑。
四处被江流围绕,纵使是暖风吹入,挟带着水气也凉爽了许多。
可有人没有这样的福分。
跪在不远处的碎石子路,身边塞满了人半身高任意生长的野草,尖锐如刀锋的草划着司徒灩血迹斑斑,加上烈日毫不留情的就搁在她头顶上,整个人都像要烧起来那样。
她脑子一阵昏眩,不自觉停下弹奏月琴的手。
「别停啊!这点苦都吃不了当什麽乐妓啊?还不是倚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哪有什麽实力啊?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水帘之内传出悠悠嘲讽声,还有一边叽叽喳喳附和的噪音。
司徒灩咬着牙,每移动一下就是被野草死命的割,她移着灵活的手指,滴滴鲜血聚集从手背、手臂坠入石子里。
委屈什麽的,从小到大她吃惯了。现下唯一庆幸的是,在被这帮姊妹们叫出来之前,她把司徒沃关进藏书阁里读圣贤书了,不然要是她那火爆弟弟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又要怎麽闹得天翻地覆。
「可不是嘛!袁大人竟然还允许她带着孩子,真可笑!说是亲弟弟,指不定是哪儿偷生的呢!」又一计尖锐的嘲讽向她攻来。
她只是左手用力压弦,右手疯魔似的拨弦,试图用音量盖过那些妄想淹没她的冷嘲热讽。
最後一阵不悦耳的声响,乐音遏止於此,琴弦尽断。手指伤痕累累,不仅是草割,更是她抓狂的後果。
纵使她的表情没有泄漏一丝端倪。
「一个乐妓,连自己的乐器都掌握不了?」听见乐音骤停,这一班乐妓冷笑移着步,踏着木栈接近她。
司徒灩立马换上乖巧的哈巴狗笑脸,轻轻将月琴置於地,自己伏低叩首,直说:「灩儿错了,求姊姊们饶了灩儿吧!」
「对乐器如此不敬,那可是你的生财之物啊!」一班乐妓的头头瘪着嘴说,抓着发髻让她抬起脸来,尖锐的指甲戳着司徒灩白皙的额,当下泛出一颗红点。「看来你还没受够教训啊……现下袁大人不在,该是我们姊妹出口怨气的时候了。」
前几日官大人虽然错过小少爷的生辰宴,但仍在夜半赶回了官宅。
与小少爷匆促一会之後,就带着几个来参与的贵族、官员行色匆匆的启程了。这回如此仓促,可能是谈到了多麽了不得的大生意,并非事先计画,家眷又不得同行,於是都被暂时安置在官宅之中。
官宅大又舒适,大部分的家眷们都享受其中,而这一班乐妓更是如鱼得水,毕竟来着是客,在这她们可以使唤奴仆、奢靡度日,哪还会想起她们终究是卑贱的婢女。
加上官夫人几乎不露面,一开始她们收敛客气懂得居人篱下的道德礼仪,没有官家主人约束之後简直是当作自己家。
「好妹妹,虽然要是你缺胳膊缺腿的,大人怪罪下来我们也难辞其咎。可要是你主动走进去呢?」乐妓头头笑道,一边扯着司徒灩的发左右甩着,另一手指着那漫漫野草深处。「这里头是蟒园,听说从前有只巨蟒养在这,吃了好多人。现在是没有蟒了,可里头养着一窝窝的狼,关着也不给其他食物,就让他们自相残杀自给自足。为了生存,你觉得那些畜生是有罪还是无罪呢?」
有罪无罪又有何重要?可以活下去就好了。司徒灩眼角泛着凄楚的水光。
计画稳定的进行中,这让狄婷影心中无比愉悦,从後门回到官宅,马车信步绕着驰道一圈,她难得有闲心要将这占地甚广的官宅赏个遍。
除了无数杨柳堆烟外,亭亭净植的莲、如火绽放的榴花、绿油油的生机盎然也终於入了她的眼中。
她竟是对未来如此期待,一路上看着看着,嘴边都含着笑意。
而就当此时,乱无章法的月琴声幽荡荡飘进她的耳里,狄婷影不自觉摸向自己胸前的项链挂饰,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随着那琴声脉动,逐渐激昂起来,奋不顾身的、没有退路的,那是无声的呼救、哑然的控诉,狄婷影莫名了然,唤着马夫转道往琴声源处寻去。
或许是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傲然在几尺外瞧着卑劣人性拼凑的闹剧,一群人为着莫须有的原因攻击着一个人,虐人的招数也是粗鄙没有精心设计过的。她自然可以无视的悄然离去,可这似曾相识的画面竟如一朵渺小轻薄的柳絮,无力随风飘到她面前,惹着她鼻痒难搔。
狄婷影自顾自的冷笑着,吩咐马夫下车,她接过那白森森兽骨为柄的马鞭,坐在车缘,猛然就是对着马儿一抽。
马夫还没反应过来,马儿吃痛扬步,全速前进,把他甩在激起的漫天烟尘之外。
「快停下快停下……危险啊——」马夫无力在後头嘶吼着。
发现骚动的时候,那一班乐妓只是睁大眼、来不及闪避的定在原地。一辆马车奔驰而来,却没有要减速的迹象。
直到一阵阵碰撞声,车底的人儿卡着让马儿再难前行,恰恰停在了司徒灩和乐妓头头的面前。
惊吓之余,乐妓头头看着这马车华丽典雅文饰,立马回了神,反应过来,扯着虚伪的笑脸,跪下伏低。
司徒灩则是软了腿,瘫软於地。
她还不能死的,要是她死了,她弟弟这样小的年纪该如何在这世界生存呢?
「好险有人替我煞了车,不然我可能凶多吉少了呢!」狄婷影缓缓下车,神色从容优雅,一袭曳地珍珠白裙,飘飘然如仙踏入尘土,加上天顶烈焰照着丝绸光泽流动,彷佛她四周拢着仙气光晕,或许司徒灩热晕头了,她竟有一刻认为是天仙降世。
「能为夫人效力,她们自然荣幸之至。」乐妓头头伏低连忙说。
「是吗?」听到这句话,狄婷影勾唇一笑,装作一脸满意的模样。
马夫终於奔忙赶到,也不管车底的人,硬是将马儿前前後後推拉带走,歪倒在原地的乐妓们,有些擦伤、衣染泥尘;有些断了胳膊断了腿;有些连呼吸都不可得了。
但她们没敢吱声,官夫人不怒而威,自然流逸出的优雅高尚气场,让她们不敢直视。这几日简直占山为王,她们这些假的在真的面前相形见绌,全然不值一提的判若云泥。
还能动的当下都跪地垂首,尊敬如见神佛。
「众位在此处做些什麽呢?不如让我也参与吧!」狄婷影淡淡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明知故问。
可那乐妓头头不知是笨还是当真了,转过头瞪了一眼司徒灩,要她不准反驳後恭谨道:「灩儿体寒又不勉力练琴,怕是会跟不上,所以让她在温暖阳光下练练手罢了。」
「哦——原来如此。」狄婷影笑得灿烂。
她抬手唤来奴仆,不久後她们纷纷背来了寒冬所用的羊毛厚毯,每一件都是真材实料三四层羊毛堆叠而成,可是要价不菲啊……
「我看你们来自同地,骨子里大概也是畏寒的,这些便赏了你们。」狄婷影落落大方地说,笑眯了眼看着乐妓们身上一个个被裹上厚毯。
这样的阳光下,又有谁能吃的了这苦?
但她们不敢怒,只是低着头求饶。
「请官夫人饶了小的们吧……」还有办法说话的,一个个哀号着,此起彼落的随着热气越来越小声。
原本想着官夫人只是无聊捉弄她们,看腻就会走开了,没想到她来真的。身边奴仆为她撑着伞,左右拿着孔雀羽扇搧着,官夫人就这样待在她们身边,许久不去,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痛苦难耐的表情。
「求饶,怎麽,原来你们能感受到热啊?」狄婷影一脸天真的装作恍然大悟,优雅的舞弄着自己手中的兽骨马鞭,在那些还活着的人身边一一穿梭。
没人知道她要做什麽,瞧着她走近都纷纷闭上眼以为要挨鞭子,来来往往不知道何时才会被选上,这种忐忑恐惧就如凌迟般折磨。
狄婷影在一棵榴树下驻足,没有功夫底子的她,舞起马鞭却颇有架式,柔中带刚,划破空气刷刷作响。往榴树上抽了下,两株榴火随着她撕扯掉落,活似她一道白光从星火点点中柔美现身。
小舞一阵,遍地如火榴花,当下看着是美不胜收,却留着怕被辣手摧花的余韵,谁知道下一个该轮谁呢?
若是人,被如此吊挂着一鞭鞭抽,鲜红的血也会如榴火般洒落下来,是不是一样能成就唯美绝伦的舞蹈呢?
乐妓们本该全身热汗,这下换作冷汗直流瑟瑟发抖。
「其实要饶了你们也不是不行。」狄婷影笑着,一脸慈悲。「倘若有人愿意将自己同伴抽个两鞭,那人即可离去。鞭子放这,大家仔细思量。」她将马鞭放在她们之中。
空气凝滞了,乐妓们红着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作,就这麽耗着。
可能耗多久呢?每个人都热胀了脸,拚死拚活的喘着气……
司徒灩呆呆地看着一切发生,第一反应竟不是恐惧,而是怀疑。
她有可能那麽幸运吗?她这一生似乎都与幸运无关……
在危机时刻,居然有人能对她伸出援手?
她跌坐在石子地上,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热,脑子转了一百一千个不切实际的理由,都无法解释她为何如此幸运。
凭什麽天仙为了她降临,她何德何能受到如此对待?
在高高在上的官夫人面前,她该是个渺小的蝼蚁,怎麽值得她这样费尽思量,替她出怨气?
况且无亲无故,究竟是为什麽呢?
司徒灩仰望着她,狄婷影在她眼中是朦胧而神圣的光,说来奇怪,只是这麽一瞬,她就觉得自己可以用尽一生虔诚,只为追随着她。
想着想着,那圣光离她越来越近,甚至朝着跌坐於地的她伸出了手。
「不不不!我不能,我手脏。」司徒灩连忙说道,自己手上满是血污,怎能玷污了神圣的她。
不小的伤口涔涔透血,身上密密麻麻是血流爬过的痕迹。
而狄婷影没肯让她拒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让她的血浸湿了自己纯白的袖口。
「我要你成为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左膀右臂,往後日子,甘苦与共。」狄婷影这样说,听着自己的心声不自觉的就吐出了话。「你的血就是我的血,自然尊贵无比。」
司徒灩还没反应过来,两只眼一只嘴睁得大大的,这也难怪,剧情台词来得太突然,要人怎麽反应得过来。
她怎麽能跟尊贵的官夫人成为一体呢?
她惶恐,却也被深深的感动着。不知不觉得将狄婷影的手握得更紧了。
怀着这份飘飘欲仙的不实际感觉,她们紧密并肩着走入水榭之中,静静坐下看着外头的那些闹剧。
为了活命,谁会出手抢那鞭子呢?
狄婷影一脸惬意,单手支颐,嘴角含着笑。
她是开心的,今日的收获还真不少……
「为了生存,你觉得那些畜生是有罪还是无罪呢?」她邪艳一笑,将刚刚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那个人。
意外的,司徒灩没有觉得残忍厌恶或惊悚,只是朝着她的方向看去,心中一片纯粹无比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