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摽有梅 — 《摽有梅》三之六

承着太多情绪,显然已让年仅十岁的官栖梧超载,他是暴风雨下的一叶扁舟,载浮载沉却没有轻易被打翻,只是淡然地抓紧无处可依的虚无。

今日无疑是他生来最开心的一天,他的母亲抚摸了他的头顶,这是梦寐以求的亲昵,他终於努力达成了。

只是母亲说的那些报仇後的快意,该全心全意感受的愤恨又该是什麽?

或许因为他太笨了,实在想不明白,亦感受不到。

就像摇荡在波心冷淡的月,就算用双手去掬,也无法真的将它打捞起。有些东西,只能隐隐约约感知它在那处,硬是揣摩,也只是打碎一江美景,徒然捧起从指缝流逝的虚无尔尔。

怀着无限感慨的他,早已不知不觉成熟了起来,也不得不成熟起来。

官栖梧漫步在三十六陂春水旁,望着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些景致,不知与实地所差何几,美则美矣,终归是仿的。

他从小到大都以为母子互动该是这麽冷漠疏离,直到一次次生辰宴,人们携家带眷的,他们虽然都是一副势利嘴脸,但也有对亲人尽己所能好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超越官栖梧的想像。

他跟乳母确认过了,乳母只是面无表情的再三保证,他的确就是官夫人的亲生儿子,他的确是她的骨血……

明明不是仿的啊……

他失神的走着,绕着堤岸边走,一次次被杨柳柔枝轻拂,沉水袅袅残烟彷佛也温柔的将他拥入怀,一景一物都费尽思量的想要宽慰他。

可他其实不觉得自己可悲、可怜。

母亲的亲昵既然是可努力求得的,那只要他够努力就可以了!

总有一天,母亲也会拥着他、护着他,如同这世界所有的母亲一样。

母亲想在灵堂安静一会,嘉奖完他就将他赶走了。

不过他已然心满意足了。

「嗯……?」柳枝一向柔顺,怎地突然勾缠住他的後领呢?

官栖梧不甚在意,一手向身後拂去,哪知怎麽样都解脱不开……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声音从柳树上传来,似是初脱稚气,试图沉沉压低嗓子,一气呵成,有着壮然潇洒的韵味。

事发突然,官栖梧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地被勾着,感受到衣领逐渐被往上提……

「嗯?大鱼上钩了?」那声音缓缓的说,有种大梦初醒的兴奋感。

於是,官栖梧的後领渐渐上提,他整个人都要离开地面的那瞬,听见了一个清脆的断裂声。

往地面上一看,那是断成两截的竹竿瘫在地上。

官栖梧瞬间被解了开来,右手摸向後颈,拉开一看竟是一个小银勾连着强韧的渔线。他一脸茫然,往柳树上探去,只对上了一个炽热如火的眸子。

「原来这树上钓不到大鱼,只钓得到媳妇儿。」那人灿笑道,一点一点的向官栖梧靠近,最後乾脆倒挂在枝头上,距离他的唇齿不过一掌距离。

那人迷离的眼端详着官栖梧,满嘴酒气喷在他脸上。

「还是个貌美的媳妇儿。」那人做出评论。

这个人铁定是误会了什麽,他可是男的。

官栖梧一时之间被酒气薰的头晕,也茫然的不知反应。

「可叹我现在囊空如洗的,不知有什麽能当聘礼。这麽貌美的美人儿晚了就要被别人订走了。」那人兀自寻思,醉酒脑子摇摇晃晃的,蓦地似乎灵光一闪,双手一拍,下一刻就侧身一倒,头下脚上的从树间坠入江河之中。

没有什麽能真的吓着官栖梧,他只是好奇地往水面一看,他从未见过这麽奇怪的人,皮肤这样黝黑,咧着皓齿笑起来又是这样的爽朗,第一次见面就称他美人又是媳妇。

奇了怪了,会出现在官宅的人,哪会有人不知他官小少爷。

一阵涟漪过後,水面上只是偶尔冒出几颗气泡,黑暗的水面如镜映着月华,怎麽也看不穿水下有何动静。

那人死了?说来这种死法也是诗意,醉酒捞月,也是如大诗圣般死得传奇。

官栖梧没什麽怜悯心,他只是好奇着,也不移开脚步。

假如淹死,也不知何时会浮出水面。

倘若浮出水面,他想要再一次仔细看看他的脸。

过了许久,都没见任何动静。官栖梧寻思片刻,认为或许是被水流带往下游去了,正当他动身要顺着水流而去,一拨开水面的声响剧烈地撕开了沉沉深夜的万籁俱寂。

官栖梧紧着回头一望,那人已然上了岸,全身湿淋淋的,像个小狗子般全身使劲甩乾,嘴上还叼着一只仍在挣扎扭动着的大鱼。

这一瞬间,官栖梧真不认为他遇见的是人类,可能是某种似是而非的动物。

那人又对他咧着笑,那是真诚无比的笑脸。

一直以来,母亲冷漠、父亲一年只见一次面,有时连轮廓都想不起来、乳母奴仆都只有一个淡漠神情、来生辰宴的那些贵宾也都笑得虚假奉承。

只有这个人,让他觉得真实。

他朝着官栖梧走了过来,双手恭谨的将叼着的鱼塞入官栖梧的怀中。

「媳妇莫嫌弃,这先充当聘礼。等我哪日发达再扛金山银山来迎娶。」他如此说。

怀中的鱼拚死挣扎着,滑溜溜的让他有些抓不住,但不知为何他小小的身子努力的紧抱着。

或许他想吃鱼肉了?这鱼劲大,口感肯定很紮实?

不知道,他现在脑中一团糨糊。这麽一个异类突然闯进他的世界里,他竟无法防范,也不知如何防范起。

「司徒沃……司徒沃……」一个轻柔女声低声呼唤,听起来十分焦急,却是克制着自己不能大吼大叫的。

由远而近,越来越明显。一开始那人还愣愣的,到後头猛然一惊,急忙扯着官栖梧小小的身子往自己身前一挡,很不幸的还是坦荡荡露了一颗头出来。

那女子想要扯着腿奔来,却抑制着自己千万得体,快步垂首在官栖梧身前猛然跪下,颤巍巍地磕着头说:「贱婢乃巡抚袁大人随行乐妓,舍弟不识官小少爷,若有冒犯,万死难辞,此为长姐教养无方,恳请降罪。」

那人看见女子磕头,眉头一蹙,也就不躲了。

「阿姐你起来,动不动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那女儿膝下可能也有值钱的东西。别不要体面,我看着都害臊。」那人壮着气,移步到女子身後,就要搀扶起来。

怎知那女子熟练的扣住他的手腕,聚气向下一扯,这男儿膝下的黄金也插翅飞得不见影了。

女子压着她弟弟的头,也跟着伏低着,那人自然挣扎,可偏偏遇上克星,任他怎麽翻也翻不出这五指山。

官栖梧看着女子恭恭敬敬地致歉,竟有些可惜那真诚的人恐怕再也无法撒野了。他想继续看着这些有趣的人,不过他要是不走,他们就要僵在地上永生永世了。

官栖梧没有什麽反应,只是颔首转身就走。

「等等,兄弟你是男的啊?今年贵庚啊?」看着他以为的媳妇儿转身就走,心下觉得可惜不如认个兄弟,那人抬起头来朗声问,但下刻就唉呦一声被长姐的拳头敲了脑壳。

「十周岁。」官栖梧没有回头,也不懂自己为什麽要回答。

「正巧,你我同岁。」虽然被敲了脑壳,那人也不知闭嘴,只是笑嘻嘻的说道。

不是官栖梧长的瘦弱,他一向和同龄的男孩差不多。是那人长得特别高大,还有可以把他拉起的怪力,十周岁?他看起来比他大上三四岁,语气也听来特别老成。

「我是司徒沃,以後我们就是兄弟了。」那人在身後吼着,而他已默默走远。

一下是媳妇儿,一下是兄弟。这人真是滑稽……

官栖梧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含笑,只是一溜烟绕过层层烟雾,回去一排柳树後偷偷观察着他们。

他自有记忆以来,从没遇过这麽令他好奇的事物。

司徒灩扎扎实实的往司徒沃身上捶了好几下,又气又委屈,突然哇的一声眼泪溃堤。

「阿姐你又干嘛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司徒沃连忙喊痛求饶,其实他皮糙肉厚的,根本也不怕痛,只是长姐这弹奏乐器柔柔的手恐怕要痛个好几天了。

「呜呜呜呜……我对不起爹娘,没把你教导好,要你不要乱跑,你居然还跑去偷酒喝,呜呜呜呜呜……」司徒灩揉着眼睛,好好明媚的晚妆都被揉花了,泪水不用钱似的没在歇停。

「不是,要是你不阻挡我喝酒,我又何必偷偷来呢?」司徒沃试图理性分析道。

司徒灩红红的眼凝视着他,下一秒又仰头哇哇哭泣。

「到现在还贫嘴呜呜呜……小孩子喝什麽酒啊……要你读书也不去读,以後只能在街上当个小恶霸了……呜呜呜爹娘啊……对不住……」

「男儿胸怀壮志就该用酒水灌养,女孩家家不懂便罢!」司徒沃挺起胸膛,壮气说道,但还是心疼自己长姐,揪起衣服一角就要替她拭泪。

司徒灩瞥了他一眼,推开他脏脏又湿湿的衣角,继续痛哭流涕,像是趁机将满腹的委屈宣泄一空。

「你又哪听到说书人胡言乱语,不好好读圣贤书都干什麽去了……」她哭到一个段落,抽抽鼻子休息了一下。

「我有读啦,莫听穿林打叶声……」他极力反驳道。

「这首词你背半年啦!还只会上半阙……呜呜呜……爹娘……孩儿不肖……」立马被亲姊打脸。

「我这体格读书做甚?以後不做恶霸,我当作个专抓恶霸的捕快,决不让阿姐丢脸,也不愧对爹娘在天之灵,如此可以吧!别哭了,丢人。」哼哼唧唧的他实在嫌吵,心底酸酸的翻滚着,她再哭下去,他也要落下他珍贵的男儿泪罗!应该会比膝下的黄金更昂贵一个层次。

「当捕快也要考四书五经的啊……」他长姐面不改色的边哭边诓人。

「是吗?」他怀疑的皱紧眉头。

「你还怀疑我……爹娘啊……」长姐又哭得唏哩哗啦的。

「行了我的姑奶奶,你说的都对,我听话、听话总行了吧。」司徒沃搔搔头,手腕被长姐扣的紧紧的,乖乖的被带回了厢房。

爹娘去的早,他是长姐一手带大的。为了让他好好活下去,她不得不委屈自己做人乐妓,待他有能力可以逃脱这个环境後,一定要加倍的对长姐好。

温暖的风吹散了一片迷雾,官栖梧本该笑看着这场闹剧,心底却不知为何燃起了酸酸的欣羡之情,月光洒下,落寞的影子独自归往他该回去的地方……该是称为家的地方。

两个成熟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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