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稀微月光下,节蓉失神的望着自己手心,儿时细小的伤口早已消失无迹,只是篆刻在她心坎上了。
这情分她记在心上了,消不去的,她也不愿消去的。
她是狄婷影的左膀右臂,要是连自己都没办法的话,又有谁能去帮助狄婷影呢?
心凛了凛,打足了精神,听着狄大哥拐腿声渐渐去,她消弭声息的猫步跟去。
只见他绕过砖瓦红墙,那座落幽篁中专为学琴的课堂,也已杂草蔓生,隐住了原本清净幽然的模样。
复往里走,他拐着腿上了楼台,那处原是学祠中专学诗画的课堂,居高临下,广大的视野将好景尽收眼底,现下爬满了白紫相间的牵牛花,包裹了这寂寞冷清的高楼。
狄大哥继承家业之後,便把学祠停办了。
毕竟这花销极大,不过是为了狄氏名声,这偏偏是狄大哥不怎麽在意的。
他只在意他的钱,应该供他花用,其他浪费也就免了。
节蓉思量着该不该跟上楼去,高下之势,易守难攻,倘若有人埋伏,她不仅近不了身,还会栽了自己。
不如,待他下楼之时,再趁其不备。
打定主意,节蓉躲在楼台前草木杂生的疏影下,不知要等上多久,却也不敢松下戒备,手中捻着金针,计算着狄大哥下楼後会走些什麽方位,她又该怎麽下手才能快、狠、准。
但她身边多了个黑影。
神不知鬼不觉的,连个脚步声都没有。节蓉感受到掌风迎面袭来,弯下腰来避开一击,那人是个高手,绝对在节蓉之上。
开掌横劈,节蓉手臂被砍得发麻,手中的针也坠落於地寻不着了。
事迹败露,她争得空隙翻身跃开,那人也不直追,她抵着楼柱与之对峙。
逃跑的机会有多少?奋力一击的机会有多少?节蓉咬着牙在心中盘算着。
倏忽,本该稳固无比的楼柱突然颤了两下,节蓉赫然察觉她倚着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平,且隐隐有着温度。
剑光一闪,节蓉惊诧跃离楼柱,那黑衣人舞着剑花华丽丽的攻过来,剑法繁复,多虚少实,让人看不清也猜不清,能使出此招怕是高估节蓉了。
敌人至少有两个,节蓉现下进退两难,左一个劈掌攻来、右一个剑花剜心,正想着要往上引开,使两人相对,没想到那楼台上又跃下一人,拿着绿惨惨的竹棒就往她天灵盖打来。
一个机灵,她软了身子滚出这一波攻击,他们没料想到,怕伤着自己人,困手困脚的各自撇开。
她一人都不足以抵御这里任何一个,她知道逃脱无望,却仍奋力一试。
在月光下,他们成为纷乱的影子,一招招的拆,她已是疲惫不堪。
这一招一式,有些不过是逗着她玩,没有招招逼入死境,却也苦苦消耗着她。
原来她没有发现埋伏,没听见什麽高手脚步声,是因为他们都在这等着了。
而她傻傻地跟了过来。
狄婷影说的对,是她没用。即使她努力过了,无用就是无用。
不知实际过了多久,她像是挣扎了千年万年,总算是被三人联手擒住了,一人抓左手、一人拉右手,後头那人轻轻揪着她高束的马尾,甚是羞辱。
「看了场滑稽戏,精彩过了,就别再歹戏拖棚了。」狄大哥轻笑着说,拐着腿走出楼台。节蓉抬头望,他背着月光只剩黑影,居高临下彷佛是一切的主宰。
节蓉不愿说话,却被一手扯开蒙面。
「节蓉萝卜头,一早知道是你。你是聪颖,但姜是老的辣。哥哥我是最辣那种。」狄大哥开怀笑着,得意忘形。「你原想对哥哥冒犯什麽?我也是好害怕喔。」
「狄大哥,别让婷影嫁吧!你明知她不愿。」节蓉处於劣势,只能放软。
「不愿怎麽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瞧瞧我这妹妹,长到这麽大了,哪遇过什麽不如意的。就遇见了万克水这个克星外,其他都一路顺遂服服贴贴的。凭什麽别人咬着牙撑过的日子,她可以安然没有半点不甘愿呢?」狄大哥冷笑着哼了几声。「是,人家胎投的好,这我没话说。如今安排的,也不是什麽卑贱人家,不过是在还有价值的年华好好地嫁出去,作长兄怜妹心切何罪之有?」
这话说地在情在理,一时之间,节蓉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再者,节蓉萝卜头。你这般冒险是否值得?你分明知道我身边这些人要是一个失去轻重,你脆弱的小命就要碾碎在这儿了!你当我这妹妹是知己、是人生挚友、是知千里马的伯乐,可她待你呢?又是什麽东西?」狄大哥咧开笑颜,欢畅不已,彷佛是将心中压抑已久的言语畅泻而出。
「你少挑拨离间!」节蓉被戳到痛处,神色大变,却不服气地出言回击。
「这怎麽是挑拨离间了!分明是疼惜你啊!」狄大哥假意唉声叹气摇摇头。「想说你能力极好,在我手下当个差,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赏俸多少随意开价绝不回嘴。在妹妹手下,事成是理所应当、事不成是你无用,你哪里拣得到什麽好处,你当她是好友,可你不过是她的弃子,现在执迷不悟的,究竟是你还是我呢?」
执迷不悟?她怎麽会是执迷不悟呢?
她怎可对这份十多年来的情谊有一丝怀疑或动摇呢?
她们明明也有很开心的时候,怎麽胸口会有一股如此酸涩的感觉呢?
「况且,妹妹是什麽样的人,你大概还没彻底了解吧!」趁着她恍神的时候,狄大哥已经拐着腿下楼来了,身边不知何时又拢了许多高手上去。「知道你心慈手软,她可不会把事事都告诉你。」
「你又知道些什麽?」节蓉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们几乎是形影不离。节蓉才不信有什麽是她不知道的。
但狄大哥有一点说对了,节蓉可以读懂狄婷影的眼神,却从来看不透她的心。这大概也是节蓉心中一个难过的坎吧!
她总怪自己智力不足,不足以搭上狄婷影的思维,所以她只要能明白狄婷影的吩咐就可以了。
就可以守护这段友谊了……
花影下,一袭黑影缓缓起身,将一只白兔扔进了钢铁所铸的大笼子中……
她看着大蟒缠绕着,张开大嘴,一口口的将活生生的兔子吞咽进去。
这过程极其缓慢,不过她耐着性子看着,张弛着撑开肋骨、肚皮,在蟒腹处竟留有兔子残瘫的形状。
「葭君,你可是有用啊!」狄婷影宽慰道,掀唇一笑望着大蟒的眼珠子。
心有灵犀,大蟒似乎通晓其意,撑着拥肿消化有些不良的肚子,晃了晃牠的脑袋。
吃过鼠、吃过狸、吃过野兔……再来,还能把什麽吞下肚呢?她万分期待着。
葭君喜欢牡丹,她便将牠养在了花房,形形色色的牡丹养在牠身侧,衬着牠娇艳可人、出落标致……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觉得。
自从葭君养在此处後,这花房就成了奴仆最害怕的所在,掌事也只会派些不顺眼的、犯了错事的来此处当差。这六年来,因为狄婷影的坚持,没有人敢多说几句。
葭君不会满足於现况,牠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跟她的性情一模一样。
这样的野心让她好生欣赏。
这时檐上铃铎叮当响,原本悬在花房上是希望听些佛音,可以陶冶大蟒性情,洗涤妖性,防着有天作威作福……这些自然是狄大哥的迷信。
这铃铎声,不知怎麽的,今日特别不悦耳。
这世上,哪有仙佛、哪有鬼妖?否则,她现在这般身入险境,为何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於泥淖中,为何没有人有法子?为何没人可用?
她求了,在内心求遍了。哪方神灵回应她了?没有!一个都没有。
不过,她岂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像蟒一般,盯住的猎物,会缠着让他窒息,再一口口不留余地的吞咽下去。
她想要的东西,全部,都是她的。
一辈子这般长,她可不怕有天达不到。
倏忽,一个清脆的声响传来,那是有人踢碎竹篱笆的声音。
狄婷影冷哼一声,好整以暇地迎接闹剧来临。
看着自己被押解到了花房入口,阵阵花香格外薰眼,节蓉眼角泛泪,挣扎的越来越厉害。
她不想被狄婷影看见这一幕,她不想被认为没用。
趁着一路上假意乖巧,现在的手下有些微松懈,她膝盖一屈,藉着被架住的双臂往上一翻,双腿劈开狠狠踢向左右部下。
後头持着马尾那位,来不及反应。节蓉腾空,双手一撑,活像跳马鞍一般按着他的背心跳离出去。
一见她挣扎,左一个舞着剑花攻来,右一个劈掌而来,後一个持着竹棒气急败坏来势汹汹。三者夹攻下,她依旧处於劣势。
剑光泠泠,直朝脑门攻来,节蓉用衣袖綑住剑身,劈挡开来,上好的丝缎瞬间割裂,破破烂烂的,半边玉臂裸露了出来,还隐约露出了鲜红肚兜。
使掌那位朝她背部一击,她不得不弯下腰,嘴中渗了鲜血,一道道,滴上了她的衣、浸入了肚兜溶於一色。
执竹棒的那位气恼无比,一代高手居然被这小妮子有机会逃脱,对他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支开了其他两位,压着节蓉反摺了她的右手。
「再挣扎就毁了你一只手。」那使竹棒的愤愤地说。
节蓉见自己离着花房越来越近,她更是奋力挣扎,双足乱蹬,一不小心踢碎了花房前的竹篱笆,一旁舞剑的看不下去,将冰冷透着寒气的剑身搁在节蓉肩膀上,压着颈子细微刺痛,已是一道血痕。
「说过不必你!」执竹棒的怒瞪一眼,直到舞剑的笑笑收回剑锋。
舞剑的那人只是不想节蓉受苦,那使竹棒的可是粗鲁的很,不懂的怜香惜玉。
节蓉发狂似的,那一处彷佛就是地狱尽头。
听不见什麽其他的话,也无法把别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不像什麽学武之人,再也使不出什麽招式,只是原於本能垂死挣扎。
直到喀喀两声,两手都折了。
节蓉颓了下来,像是盛不下雨水、被春泪压垮的芍药花。
「行吧!也别太过了。我们进去!」狄大哥皱着眉头,从小看着长大的萝卜头苦苦挣扎,他也有些过意不去。
进入了花房,全身被牡丹香气裹着,不浓不烈、清新高雅,这是那条蟒最喜爱的花。
牡丹是花中之王,这只畜生难道也妄想当蟒中之王吗?狄大哥咽了咽口水,指挥着下属检查大蟒的钢铁笼子有没有确实锁好了。
狄婷影的目光放在葭君上,不!是牠隆起的肚子上,不知道吃乾抹净了些什麽,令人不寒而栗。
节蓉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来,望着狄婷影的方向,等待着受刑的那一刻到来。
「好妹妹,帮你把一头顾不了家的狗儿带回来了。」狄大哥讪笑道,满心期待的想看见狄婷影的反应。
「既然狗儿无用,何必带回来?处置了便是。」狄婷影轻巧道,头也不回。
狄大哥哈哈大笑,差点岔气缓不过来。
「节蓉萝卜头,你瞧瞧,这便是你执着的友谊!多可笑!」狄大哥收敛笑容,假意怜惜的对着节蓉长吁短叹。
对,是她没用。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如此无用,所以被抛弃也是理所应当的。
节蓉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今早她为她绾的发髻,听城中姑娘说是最新颖、现下最好看的,所以她想,一定很适合狄婷影。
此刻她是地狱之中最崇高的城隍,等她转头那一刻,就是对节蓉判下的处刑。
该会去地狱几层呢?会不会有些慈悲?有些怜悯呢?
「丢人现眼,还不消失在我眼前?」狄婷影转头冷冷道,表情自若,一如往常。
对,因为她无用,所以不值得任何垂怜。
狄大小姐此言一出,狄大哥对手下们使了眼色,放开了再也没有威胁、神色木然的节蓉。
节蓉蹒跚地往花房外走去,身子的伤可以痊癒,那麽心上的呢?
狄大哥还揣度着,这下节蓉肯定会伤透了心,巴巴的赶来他跟前当差。有这麽一个忠肝义胆的,他不论花了多少都是捡了便宜。
「狄大哥。」节蓉虚弱的唤道。
「呦!那麽快就改变心意啦!甚好、甚好!」狄大哥兴奋道,把目光转向看起来楚楚可怜的节蓉。
节蓉的嘴动了动,像是说了些什麽。狄大哥急着上前凑过去听。
没想到她嘴上嚼了嚼,吐出了金针,金光一闪,直往他老人家利益薰心的眸子射去。
原来还有一根针,被节蓉藏在上颚处,以备不时之需。
「小心。」使竹棒之人中途打坠了金针。那也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使竹棒之人惯用暴力令人驯服,一瞧这小妮子野心不败,怕又使些阴狠的招数,一抬起棒就要将她击晕,这一棒下去,非死即伤。
「你便试试,她爹娘是药王毒后,你成了他们的杀女仇人,该怎麽死、死前多折磨都未可知。」狄婷影轻描淡写道。「况且此处别沾了血污,脏。」
狄大哥从余悸中醒来,倒也不怨,就是吩咐着带节蓉去疗伤,他还想着有一个好手好脚好使唤的部下。
「长兄是花房稀客啊!是来寻葭君的吗?」话题一转,狄婷影面无表情的为狄大哥倒了茶,这茶没什麽香气,都被花香掩盖住了。
狄大哥自然不敢动那杯茶,只是嘿嘿笑着,在他眼前的狄婷影,像是把刚刚那场闹剧的记忆全都涤净了,神态自若,令人慑服。
「你们先出去,我有些家常要与妹妹叙。」狄大哥挥手指引众手下。「不过我高呼你们记得要冲进来啊!」
手下有些面面相觑,应下指示,出花房掩上门。
「妹妹也不知还有什麽家常可叙。」狄婷影冷笑一声,凌厉的眼勾勾的瞧着他,他果然依稀感受寒意,缩了缩脖子。
「作长兄的这回是要给妹妹一个诚心的建议。劝谏妹妹别再生事了,好好嫁吧!」狄大哥鞠躬哈腰装作一副滑稽样,嘴上说是真诚,听来倒像嘲弄。
「多谢长兄挂怀。」狄婷影轻柔道。
「我认真的。妹妹啊……你可能不知,你认为天衣无缝,其实手段拙劣、破洞百出。让长兄我收烂摊子收的辛苦啊!」狄大哥突然蹦出这句,前文不接後句的,却让狄婷影心沉了下来。
「长兄何出此言?」狄婷影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发颤,面色依旧。
「真有你的,偏要我点破。」狄大哥咧开笑颜,咳了两声清清痰,准备娓娓道来。「爹娘年岁到了,相继过世也不奇怪。爹先去了,妹妹难过不假,可当妹妹陷入丧亲之苦时,那个风度翩翩的万克水就会出现抚慰人心,动作比以往都主动了些。所以有人就想趁胜追击……或许,在双重打击下的人,会更值得被怜惜。」
「别急着反驳,我自然是有凭有据的。嫡母亡故,貌似安详,实则是被下了安神香,睡熟之後被软物压着窒息而亡的。此人心思缜密,知道嫡母前些日子丧了老伴,总睡不安稳、每每泪涕惊醒。所以安神香在此处半点不突兀,也确是嫡母一直以来惯用的,不过剂量多寡烧尽了也就难说了。」
「重点是,此人极具耐心,是用布或是棉被之类的东西掩住口鼻,相比扼住颈子或是强压面部,花的时间更久些,但死状也安稳许多,至少看起来不像他杀。这个岁数了,没人会起疑窦,就火急火燎的发了丧。」
「至於我为何会知道,因为你的手镯!」狄大哥拉起了狄婷影的左手,一个刻着辛夷花的深色手镯展露出来。「你长时间保持着姿势压着,这刻痕极深的手镯在嫡母身上印下了浅浅的辛夷花红印。节蓉萝卜头心善,这绝对是你亲自的手笔。」
「可惜啊!」狄大哥又摇了摇头。「你杀的是你娘,也毁了自己安绥道路。换来了什麽呢?万克水一时的怜悯、施舍?但这事关狄家的声誉,长兄我就压了下来,但你要是再搞小动作不服输,我可就管不得那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