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汽修店,店长跟冰蓝报了一个会让人口吐白沫的修理价格,冰蓝听完,皱了皱眉头,考虑了好一会,还是跟他说:「修吧。」
为了爱车,倾家荡产也没关系。
友人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这已经是最合理的价格了,以我们的交情,我完全没跟你赚。」
冰蓝敷衍的点了点头,又转过去看着吃棉花糖的多妮。
青梅凑过去,打算慷慨解囊拯救情郎:「需要多少啊?我也帮忙出一点。」
冰蓝很酷的回绝:「不必。」
青梅有点不悦,不懂冰蓝为什麽总是跟她分得那麽清楚,什麽便宜都不想占,处处与她撇得乾净。
她把冰蓝拉到一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他:「你养这个侄女很花钱吧?看你什麽都买给她……需不需要我赞助你一些?」
冰蓝还是说不用。
她又问:「怎麽从没听过她说话?她是哑巴?」
冰蓝冷冷的睨她,「别胡说。」
他也曾怀疑她不会说话,可是他曾听过她温柔歌唱。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嗓音。如果拥有这麽美丽歌喉的她都不能说话,造物者未免太过残酷。
青梅:「那她干嘛都不讲话?」
冰蓝略为沉吟,才道:「你听过重大创伤症候群吗?」
「蛤?」青梅一脸茫然。
「当一个人遭受重大压力,或是肉体曾经受到非人对待,心理上出现的不适应症状,其中一种外显行为便是失语症,这是属於精神疾病的范畴,须接受专业诊疗才能痊癒。」
「蛤?」青梅以为自己听到外星语。
冰蓝看着多妮此刻健康活泼的模样,不愿再去臆度她曾经历过怎样悲惨的童年。
「别再问了,我不想再透露更多的隐私,这样挖掘别人的过去有什麽意思?」他双手抱胸,冷冷朝她瞟去一眼,青梅赶紧闭嘴。
冰蓝带着多妮离开後,汽修店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你觉不觉得,那个小女孩好像长大挺多的啊?上次见面至今也没几个礼拜吧,但她这个身高也未免抽长太快了……」
等了半天无人回应,他转过头来,看见青梅认真数着手里的钞票自言自语:「他现在生活那麽辛苦,自己都吃不饱了,眼下车子又撞成这样,我少买个几件衣服和包包无所谓的……」
他打断她:「请问你现在在干嘛?」
青梅抬起头来,把那叠钞票塞到他的手上,郑重的拜托他:「我帮他分担一点修车的钱,你不准告诉他啊!」
店长摇头叹气,在几次推搡之後把钞票塞还给她。
冰蓝的车子暂时要留在汽修店里,他只好牵着狗狗散步走过一段长长的公路,最後搭上公车回家。多妮没坐过公车,眼神露出惊恐,可又止不住满腹的好奇,睁着她圆滚滚的大眼睛不断顾盼。
冰蓝每回看见她那个样子总是想笑。
觉得她实在可爱得要命。
他们的位置靠在一起,多妮想拆一包饼乾来吃,被冰蓝抬手制止:「车内禁止饮食,会被罚款的。」
多妮只好又把饼乾放回袋子里。
看她扁着嘴,失意的模样,冰蓝跟着有点低落起来。
「失望了?觉得叔叔对你不好?」
多妮摇头。她完全没这麽想。
「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难听的话人人都不爱听,可也许那才是最真实的,最能让你看清现实并成长的。好听的话人人会说,可有时它又偏偏是最虚伪的,是包裹着糖蜜的毒药,是猎人设下的陷阱。你说,我们该如何去分辨呢?」
他说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菸,又想到车上禁止吸菸,只好讪讪的再将它放回裤袋里。
冰蓝摸摸她的头,用哄小孩的口气开启人生历练教会他的警世语录:「叔叔跟你说,别看见任何人对你友善就傻傻地相信他们啊,人心是最难测的,对你好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对你好,最好的朋友也可能在背後捅你最深的一刀。」
多妮疑惑的看着他。
「不相信啊?」冰蓝斜眼望向公车窗外,语气冰冷:「就拿那个修车店的店长来说吧,其实他骗过我几次,所以刚刚听到他说他估给我的修车费是最合理公道的价格时,我完全没打算相信。可我别无选择,只好把车子交给他。」
车子是他的本命,尽管千百个不愿意,他还是得维修啊。要不是他外行,他早就自己动手修了。
「虽然认识这麽多年,小时候常常玩在一块,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商人,哪可能把友情看的比利益还重。啧……」
冰蓝懒懒的将头枕在椅背,闭上眼睛回忆当年:「读国小的时候,每次我们偷溜出去玩,被他妈逮到了,他会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威胁他的;他忘了带课本,他就把我的课本抢走,骗老师说没带的人是我,然後看着我被老师处罚交互蹲跳;零用钱不够用的时候,他会找各种理由把我的钱拐走,然後独自拿去花光光;喜欢上某个女孩子,他会用我的名义把对方约出来,被对方甩掉的时候,他又怪回我身上,不由分说的揍我一顿还说都是我害的……」
还有很多很多,不堪的过往,不堪的回忆。可他不想再说了。
多妮露出悲戚的神情,慢慢地握住他的手。
良久之後,冰蓝缓缓回握住她。
「所以我说我没有朋友,那些人都不是我的朋友,至少在我心里我并不认为我们关系多麽深厚。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的秘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太多关於我的事,那会成为他们反过来伤害我的武器。没有人知道我私底下在干什麽龌龊的事业,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在网路上接案子的自由业者或是打零工的人,可那又如何?」
他渐渐沉默下来。
其实他还没说完。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亲人会真心的对待你,只有亲人会愿意无私地为你付出,不求回报。
因为爱。
但他早已没有任何亲人。
多妮摇摇头,不认同他的想法。
她却说不出为什麽反驳。
冰蓝冷哼一声,「随便吧,反正我都无所谓。」
多妮感觉得到冰蓝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墙,企图将所有人包括她都挡在围墙外面。她有点难过,她想告诉冰蓝,世界没有这麽糟糕。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还未见过它真正的美好。
这世界很暖,像你一样暖。
像拮据度日的你为我买下每样我喜欢的东西时那麽暖。
这世界有奇蹟,所以我们得以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
我多麽不容易,飘洋过海回到你身边,所有你渴望的美好我都会尽全力带到你面前。
可是冰蓝……
你为什麽忘了我?
她握紧他的手,圣洁的歌声再度轻轻响起。
她温润的嗓音,低低的吟唱,没有歌词的旋律,却彷佛带着他回到了诞生之初那个暖和襁褓里。他像被暖呼呼的毯子牢牢裹住,一股一股热流注入他冰冷的躯体,直达心窝。他好像被人温柔地拥着,缓缓地摇晃着,听着那最纯洁的圣乐,最平和的摇篮曲。优柔的音调在耳边慢舞,一点一滴抚平他生命的波折,将他崎岖窒碍的天堂路铺上软绒地毯,即使匍匐向前也无惧受伤喋血。
一寸一寸的金光从窗外筛落,洒在他们身上,他浑身罩满奇异光芒,她身上那层淡淡光晕让她美得像个遗落人间的天使。
他从来不觉得夕阳有多美。
可怎麽却被燻得睁不开眼。
大概是平凡与平静,让他感动的微微哽咽。
而她的歌声久久未停歇。
夕照像火焰,天籁美声相伴随,他坑坑洞洞泥泞不堪的心彷佛拥有被治癒的可能性。她是不是能够感受他的每一分情绪,还是她能倾听他心灵最深处的声音?
否则她怎会刚好对着他抿唇微笑,笑容一点一滴暖和他冰凉的心。
这女孩,有着不符应她年龄的聪慧。
「多妮……」他轻轻叹息。
你从哪里来?你有过什麽样的曾经?
在某个离别之後你将往何处去?
「不管在你身上发生过什麽样的事情,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
她怔住,那只躺在他大掌中的小手微微一颤。
多妮不确定她听见的是不是一句承诺。
他幽黑如曜石的眸子对上她盈满泪水的眼睛。
那只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头,而他在心底轻轻说──
以後有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