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冰蓝接到一通电话後,面色凝重地跳下床,火速拿了车钥匙出门。多妮跟着他到门口,忧心忡忡望着他。然後她终於伸出手,用力扯住他衣角,猛摇着头不让他去。
冰蓝本来可以直接将她的手拉开,扔下她独自走进黑夜里,可他没有这麽做。
他打开门,让海水的咸味灌进屋子里,他在月光下背对着光回头对她说:「乖女孩,进去睡吧,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他的脸上盖满一层薄薄的阴影,无论她怎麽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却怎麽都看不清晰,黑夜里,唯有他的眼睛亮得像熠熠曜石。
她舍不得松开他的衣服,她怕他再次一去不回。
静寂的屋子里渐渐响起猫咪低呜般的啜泣声。
看到多妮这麽依赖他,冰蓝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怦然与惆怅。
怎麽搞的?
为什麽有种似曾相识的情愫在流动?
不,他不该对任何人产生私人情感,那会毁了他。
即使是他豢养的宠物也不行。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再望向她时,已是不起波澜的黑眸。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紧紧握住他衣角的手指,语气恢复冷傲,「你不该妨碍我,我得走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去。
冰蓝高大挺拔的身影,就这样融进了夜色中。
他那最後的冷冷一觑,寒透了多妮的心。
她曲着膝,在沙发上枯等了一夜,天亮时,她知道他食言了。
他并没有依约出现。
多妮只能继续等,她等过第二个夜,再等过第三个夜,终於在天快亮时,把他盼了回来。
远远的,多妮便听见刺耳的煞车声闯进了屋外那片椰子林,然後是失控撞击的声音。
多妮从沙发里惊醒过来,心中闪过各种不祥的猜测。
她仓皇跳起来,鞋子都没能顾得及穿上,就裸着脚奔出那扇木门。她一路狂奔,大口大口喘气,克制不住的恐惧感掐住了她的颈子,让她快要无法呼吸。她强忍着不让泪水坠落,朝着那辆撞到了树才横停下来的车子冲去。那棵椰子树已经被车子拦腰撞断,高耸的树头倒在地上,狭长的叶子还在不停抖动。
她知道冰蓝在那台车上,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
她甚至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越靠近越发浓郁。
她的心脏跳动得极快极快,简直要迸出胸腔,她咽了口苦涩的口水,冲到车子旁拼命地拍打车窗。
虚弱地趴在方向盘上的男人听见她没命似的拍击声,微微的抬起头来,透过窗子看见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的她。
真是的……
他勾着唇,强撑起身子,把门往外推开,踏出了车外。他的手按在大腿上,压得很紧,努力止住不断汨汨向外涌出的鲜血。
多妮上前扶住脚步踉跄的他,也不知道她哪来那麽大的力气,居然真的强撑着他回到了屋子里。
冰蓝脸上涔着冷汗,他靠坐在沙发里望着多妮担忧的脸,突然有点於心不忍。
「别担心,老子死不了。」
他把手伸进那件极贴身的上衣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冷笑:「接下来的画面,十八禁,你不准看,转过头去。」
多妮拼命摇头。
他叹口气,比比靠着墙壁的一个矮柜,「去帮我从那里边拿一个盒子出来,我得做个小手术。」
多妮很快就跑过去,把柜子的大格抽屉拉开,看见里头搁置了一个不锈钢的大盒子,不知道装了什麽,沉甸甸的,她抱着拿了过去给他。
他当着她的面把它打开,多妮看见里头是各种刀具和包紮消毒的用品、药物。
他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又提醒了次:「真的想看?後果自行负责唷。」
多妮的态度依然坚定。
冰蓝有些无奈,「你这孩子还真倔。」
他取出一把剪刀,把裤管全剪了开来,露出中弹的大腿处。那处皮肉焦灼血淋淋的,多妮看得胆战心惊。尽管难受的要命,她还是咬着下唇,自虐的直直盯着那里看。
冰蓝徒手拿刀切开了壮硕的大腿肉,把那颗子弹用清洁杀菌过的镊子夹了出来,他一声也没吭的,为自己进行了伤口的处理与缝合包紮。
血溅到了多妮脸上,她睁着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好不容易他终於搞定了一切,庞大的身躯重重倒进沙发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脸上身上尽是斗大的汗水,从门口蜿蜒进来的是他沿途滴落的鲜血,看了让人怵目惊心。
屋子里混合着各种奇异难闻的味道,除了海风的咸味,还有汗水的咸,鲜血的咸。
她走过去,安安静静的把门阖上,又回到他面前,蹲在他脚边默默地流着泪看着他。
她好想知道,她能帮上什麽忙?
他轻轻擦拭她脸上那块被鲜血与泪水黏得一蹋糊涂的皮肤,柔声说:「去帮我倒杯水,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多妮马上听话的去倒了一杯水出来递给他,冰蓝接过水,拍拍他身旁的空位,示意她坐上去。
他又从那个不锈钢的箱子里,拿出两颗药丸,配着开水吞了下去。
在开始说故事之前,他比比自己受到枪伤的部位,问她:「你怕不怕?」
多妮摇摇头。
他居然笑了下,还称赞她:「好孩子。」
多妮以为他要接下去把美人鱼的故事说完,岂料他却讲了一个其他的故事。
他说,曾经有一个孤儿,他没有家人也没有与他真心相待的朋友,他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懂自己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有天,一个男人来找他,他们看上了他的体格及背景条件,他们带他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暗无天日,他们开始测量他并且训练他。
他性子本来就阴郁,凡事都闷着头苦操苦干,他不懂那些算不算栽培,可是他知道那些人们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他很快就被分配到一个简单的任务──他们唆使他去杀人。
他拿到了一张照片,他识得照片里那个面目可憎的人。
男孩没有抗拒,因为照片里的人没有资格苟活。
他很会用枪,瞄得极准,初试啼声便获得了肯定。
从此,他只要接获通知,他便去杀人。他们要他杀多少人,他就替他们杀掉多少人。杀人让他得到快感,杀人让他一尝手刃仇人的痛快。
这麽多年都浑浑噩噩的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去。或者,他甚至不晓得自己又能回到哪里去?
他们形容他是组织里最优秀的杀人武器,他出手的任务从未吞下败绩。
偶尔不慎抱伤而返,他也只能自己舔舐着伤口。不管伤轻伤重,弄完外伤吞些消炎片,日子继续马不停蹄地走,他挥舞的死神镰刀像把挣不开手的诅咒。
她悲伤地望着他,小小的手温暖的握住他血迹斑斑的大手。
他回望她,与她一同陷入长长的沉默。
多妮越来越听得懂他说的话了,他感觉得出来。
刚把她带进家里时,他说的话尽管她听得细心,却常常是边听边猜,眼神时而困惑时而迷茫。
可最近的她,像把他的每句话都刻进了心头去,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情绪起伏。
她才来到他身边多久呢?几个礼拜?或是几个月?
他算不清。
对他来说,不停奔流的时间不具任何实质意义。
他只是怎麽也猜不到,那个瘦小的恍若不堪一击的小女孩,在听完他的故事以後,会毫不迟疑的把他揽进怀里。
她低头轻轻拨弄着他的发丝,温柔的抚摸着他。
然後她开始哼唱一段他从未听闻过的美妙旋律。
曼妙的歌声缓缓从她不停开阖的小嘴中流泄出来,像森林里的小河那样,是潺潺的水流声。
她轻快跳跃的声音像花园里不停振翅飞舞的小精灵,他彷佛看见春日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朵迎着阳光一一盛放,明媚的春光抖落在嫩绿的叶子上,好几只小瓢虫在枝叶间轻巧的爬来爬去。
他闭上眼睛,听见大自然的声音。那是一群色彩鲜艳明动的小鸟在吱喳,清脆嘹亮的鸣叫声在林子里遨游,栖息在树梢的啁啾像极了人类谈天说笑话语声。
他似乎闻到了空谷幽兰的香味,沁凉不已却又一缕一缕直直渗进心扉。那馥郁的芬芳平抚着他躁动的心,一兰幽香赐予他平静。
她动人的歌声还在持续着,不停将那天籁之音传进他紧靠着她的耳膜里。
最後,他好像潜进了最深沉的墨蓝色大海中。
他看见一座镶着各色宝石的辉煌城堡,里头传出的声音告诉他,这里有个女孩在歌唱。
低低的流动水声不绝於耳,没有鱼群没有水草,静寂中她优美的歌声分外鲜明。
他循着歌声游过去,弯弯绕绕在城堡里横行。他在找寻什麽?是失落的古文明,还是他曾拥有过的勇气?
最终最终,他看见那条坐在巨大乳白色贝壳上的金发人鱼。
而她是一如往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