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剑卫大人?您还好吗?需要休息一下吗?」
他立刻回过神,连连摇手,扬起大大的笑容:「没事没事,还有,叫我菲伊斯就可以了。」
「可是……」
「真的不用太拘礼啦,你特地大老远来教我,光这一点我就很感动了,这段时间我还有很多要麻烦你的地方呢。」
一头乌黑秀发垂腰的女子闻言,脸上浮现浅浅一笑──菲伊斯再次感叹,那尔西和珞侍真的对他很好,派了一位这麽温柔婉约的司祭来帮他,光是叫醒发呆中的自己的方式,夜瑛就跟风侍大人差太多了,而且司祭学识丰富又不像风侍大人这麽忙,请她在西方城留久一点,他压力也不会这麽大。
最重要的是,夜瑛小姐有股熟悉的亲切感,跟她在一起很舒服。
「夜瑛小姐懂这麽多西方城的魔法,是跟谁学的吗?」
「算是自学……吧。」
夜瑛顿了一下才回答,菲伊斯看到对方微微垂下眼眉,转而问起其他问题。
「听说你是东方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司祭,三年多前上任,这是你第一次来西方城吗?」
「不,以前曾来这里找寻草药和探访故人。」
「喔?西方城有你认识的人啊?住哪?是什麽样的人?」
菲伊斯随口问起,那张秀丽的脸庞却闪过一丝阴影,讲话支吾了起来: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人现在……夜瑛也不晓得他是否还在……」
感受到对方另有隐情,菲伊斯也不好继续问下去,起身为对方倒了一杯茶,这时他注意到对方放在桌上、密密麻麻的卷轴资料中,有些标示的日期竟然是一、两个月以前。
「这是……?」
夜瑛很快地将卷轴卷起,一面收拾一面柔声解释:「让您见笑了,这是我的学习资料,以前都只能研究东方城的书籍,难得有机会来此,我想藉此多察找一些西方城的资料,所以就一起带来了。」
「……原来如此,晚一点我带你去西方城的图书库吧,圣西罗宫就属那里藏书最多了。」
他含糊地说着,脑中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
虽然仅仅一瞥,但刚才看到的似乎是西方城的魔法符文,以及东方城的符咒文字,还有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法阵图腾,这让他心中隐约浮现了某些猜测,但菲伊斯望着夜瑛微微颤抖的指尖,抓不准到底能否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那些资料,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融合魔法吧?」菲伊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缓缓开口:
「我以为东方城反对成立融合学院,没想到您也有在研究这方面的……?」
他一问出口,夜瑛脸色顿时变得让他难以捉摸,看起来像在犹豫、隐忍着什麽,这个认知让菲伊斯的心跳莫名加速了起来。
「融合学院确实有很多争议,夜瑛只是基於个人兴趣,还有…….一些原因,开始研究融合魔法,但并非主事者。」
「主事者……是谁?」
「这个……」
他紧盯着夜瑛,连身子都不知不觉间朝对方逼近,他无暇顾及对方益发僵硬的脸庞,更不晓得此刻自己露出什麽样的神情,只是一步一步地靠近她──
然後,一只手突然插入两人之间,隔开了他和夜瑛。
他一愣,顺着那只手臂往上望,与那人对上眼,一颗心猛然下沉。
「梅花剑卫这是在做什麽?」
未经通报就进来魔法剑卫的房间固然有问题,但面对这人冷冰冰的视线,菲伊斯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做了多麽失礼的事。
「啊、不,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抱歉,夜瑛小姐,吓到你了。」
一开口才发现嗓音沙哑的可怕,他连忙清了清喉咙,後退了几步。
被风侍护在身後的夜瑛站起身──菲伊斯注意到她用手在不明显的角度轻轻碰了碰眼前男人的手臂──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彷佛什麽事都没发生。
「风侍大人,菲伊斯大人只是在跟我聊天,聊得太起劲而已,没事的。」
风侍并没有因为夜瑛的缓颊而收回视线,连同讲出来的话都十分冷硬:「夜瑛是我国的司祭,还请梅花剑卫尊重一点。」
「就说没那个意思了!」
音量不自觉地提高,菲伊斯一惊,比起难堪,更多的还是困扰──最近他似乎变得难以克制自己的脾气,就像现在,在这两个人的注视下,他感到胸口闷闷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虑侵蚀着他,但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根本不该发脾气的。
「很抱歉。」他再次说道。
风侍似乎还想说些什麽,但最後他只回头望了夜瑛一眼,体贴的司祭报以一笑,转向菲伊斯:「既然风侍大人来找您,那今天的课程就先结束吧?」
此言一出,菲伊斯的目光也跟着看向风侍,对方从怀中拿出一份资料递给他。
「上次你问的问题,我想这份资料应该对你有帮助。」
他接下资料,还想问是什麽东西,对方却根本没给他发问的时间,直接丢下「既然课程结束了,我就先送夜瑛回客房了。」接着就和司祭一起离开了菲伊斯的办公室。
……夜瑛是来教我的吧?
他愣了好半晌,抬手搔了搔头,这才想起手上的资料,翻了一下,发现竟然是东西方城融合学院的师资和课程规划。
为什麽风侍大人会规画这个?
想了半天,菲伊斯终於想起之前曾跟风侍说「融合学院的力量融合虽然麻烦,但要找到可以教授两者力量的师资人才,才是最困难的事情。」
脑袋里有什麽东西搅和在一起,又像蒙上一层纱,只要细思考就会再度变得朦胧不清,只剩下离去前风侍和夜瑛望着自己的眼神,菲伊斯啧了一声,颓然坐倒椅子上,手上仍紧紧抓着那叠厚厚的资料。
走过一个回廊,走在前面的青年放缓了脚步,跟夜瑛并排前行。
「你没事吧?抱歉。」
她微微偏过头,望着青年许久不见、有些消瘦的脸庞,摇摇头。
「您为何要跟我道歉呢,不论是您还是菲伊斯大人都没做错什麽。」
「……菲伊斯那个笨蛋。」
夜瑛看着青年撇过头、不知对谁喃喃说着,她并没有忽略对方眼中的受伤和心疼──菲伊斯是为了什麽、为了谁才这麽做,又为什麽会这麽激动,他们都很清楚。
为了融化沉郁的气氛,夜瑛提起别的话题:「您刚才交给梅花剑卫的是什麽资料呢?」
「草拟的融合学院师资和课程表。」
「是之前您提过的……」
「不是那份,那份太详细了,会引起现在的菲伊斯的怀疑。刚才给他的只是临时草拟出的资料而已。」
「……为什麽──」
她问到一半随即明白了,风侍是担心她被菲伊斯带走可能会说错什麽,为了有理由来找菲伊斯,才以转交那份资料为藉口,其实是要把她带走,但是──
「您不用担心,国主陛下都跟我说过了。」
俊美的青年停下脚步,张大的双眼足以显示对方的诧异:
「珞侍都跟你说了?我们的事?全部?他……他说到什麽程度…….」
语句渐趋微弱,青年苍白的脸上隐约透出淡淡的红,虽然夜瑛不确定是羞赧还是生气,比起这些,她也有话想对风侍说,但在这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风侍大人在圣西罗宫过的好吗?」
「嗯?还好,为什麽问这个?」
果然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就跟她记忆中的缇依一样──夜瑛沉下脸,笑容变得十分勉强:
「所以跟在我们背头的那两位,是圣西罗宫派来服侍大人的,不是监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风侍,对方停顿了好一会儿,嘴巴动了动,但最後还是放弃了解释,直接回头命令後头的人:「我要跟夜瑛私下说话,等等就回去。」
「我们奉令不得让大人离开视线,请您见谅。」
「30分钟。」
「很抱歉──」
「你们应该知道,只要我想,甩掉你们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
夜瑛看着面面相觑的侍卫,以及冷着一张脸、不怒自威的风侍,尽管有些同情,但从离开梅花剑卫办公室後,她就注意到这两人紧跟在他们的身後,从风侍完全没有反应也没跟对方说话的态度来看,怕是已经习惯了吧。
习惯被监视……这样还能说在圣西罗宫过的好吗?
国主陛下跟她说的不多,但应该是知道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才会要求她去的,否则怎麽会跟她说明那个让人心痛的诅咒,还有关於在梅花剑卫面前要注意什麽事呢?
真是太不公平了……
「为什麽……不告诉我呢?」
她想很自然地问出口的,因为不想让面前的人更痛苦,可当两位侍卫终於离去、风侍转过头时,她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您为什麽…….什麽都不告诉我呢?」
五个月前,风侍和菲伊斯曾一起来找她,跟她谈及融合学院的构想,当时菲伊斯的眉飞色舞和风侍摇头微笑、偶尔反驳的模样,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之後风侍陆续又找了她几次,谈论的尽是两国力量融合的方法,尽管菲伊斯再也没出现,她却只以为是对方太忙了。
再次被召入神王殿,被告知的却是两人中了诅咒,菲伊斯完全忘记风侍、甚至曾经一度不能接触彼此的事情──这甚至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痛苦、挣扎、悲伤,她一点也不知道……
「别哭。」
风侍放柔了声音朝她走来,举起手似乎想为她拭去脸上的眼泪,却又中途停下,改从怀中拿出手帕,递到她面前。
如果她是「姬」的话,王子殿下就不会这麽囿於礼节,会直接为她擦去眼泪吧。
夜瑛接过手帕,默默地拭了拭眼角,面前的青年望着她的眼神温和又温柔,她却更止不住泪,泪珠静静地自颊旁滚落。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担心,何况……诅咒本来就是我跟菲伊斯之间的事,我已经影响到太多无辜的人了,那个笨蛋也是。」
「我已经……不想再伤害别人了。」
她抬起头,望着那双流淌着忧郁的蓝眸,抿紧唇,深呼吸,一开口却还是哽咽的厉害:
「不是的,风侍大人,不是这样的……就算夜瑛什麽都做不到,至少让我为你们担心、让我为你们祈祷──」
「就算只有一点点,夜瑛也想分担风侍大人和菲伊斯大人的痛苦啊!」
走廊的风徐徐吹来,抚摸着她的脸颊,带来一阵凉意,让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风侍沉默地陪在她身旁,什麽都没说;夜瑛从「姬」的记忆中知道对方的固执和倔强,沉默向来是缇依面对无可奈何或有苦难言的方式,或许她这番话无法打动对方,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希望对方能在脆弱时稍微依赖一下自己,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因为无论是在康纳西王国,还是在幻世,她都放不下眼前这个人。
两人安静地沿着开放式走廊慢慢前进,偏离了往客房的方向,但他们都不在意,只是一边吹着风,一边凝望着走廊外的绿树花草。
「谢谢你。」
不知走了多久,风侍终於开口。
虽然他还是什麽都不想说,但至少感谢别人的心意,他还是做得到的──在看到那双清澈的眸子重新燃起光芒时,他更确定自己这麽说是对的。
无论是姬还是夜瑛都拥有善良而体贴的灵魂,她们说的话虽然不能实质上改变什麽,但却宽慰了他此刻阴冷的心。
「你最近过的好吗?你正在培养新品种的药花吧?」
「嗯,上次跟您提到的那种天竺花已经开了,接下来我准备把花瓣汁液加入蔺草凝脂……」
夜瑛还是一样,一聊起药草就会神采奕奕呢,他想着,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听着对方开心地叙述培养的成果,直到对方的脚步突然停下来,望着外头发愣。
「怎麽了?」
他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发现廊外是一片绿荫漫天,许多棵低矮的花树往远处蔓延,缤纷如织,遍地花草中,他认出了碎石径的印痕,蜿蜒出他熟悉的形状,他一惊,仔细地观察了一圈,发现这里竟然是天顶花园!
「这是……」
「这里是天顶花园吗?怎麽变了这麽多?」
风侍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从他再次来到圣西罗宫後,他就不曾踏入这里,白天即使外出办公也有侍卫跟着,所以他一次也没经过这里。
天顶花园的入口处应该有两棵高大的参天古木彼此依绕,沿着白色的碎石径走,成排的花树沿途蔓延到小木屋前,到了夏天会开金银双色的花朵,从树上成串地垂落……
他抚上入口处的树木,发现新植的痕迹明显,其他的花草长的也尚未齐全,所以才会看得出旧时小径的印痕,连曾经的树木生长痕迹都还清晰地遗留在原地。
原来如此,真的是连一点回忆都不留给他啊。
「这里是、天顶花园,但不是『我们』的天顶花园,不是……」
他听见自己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变得忽隐忽现了起来,跟记忆中的花园景物重叠、扭曲成一片幽暗──然後,猛然像沉入冰窖般,一片冰凉,同时身子却滚烫的像火烧……
「……人、大人!风侍大人!」
耳旁响起尖叫声,风侍瞬间回神,发现自己正倚靠在花园入口的树干旁,朦胧的视野内只看得到夜瑛惊慌又泫然欲泣的脸。
恍惚地伸出手,想擦去那张熟悉脸孔上的眼泪,但映入眼帘的手却布满了斑驳与焦黑──糟了!他立刻清醒过来,想收回手却被对方一把牢牢抓住,他迅速默念一串咒语,手上的痕迹也在同一时间消去。
即使如此,也无法瞒过眼前这个人。
「这是怎麽──您发生了什麽事,刚才…….刚才,您的、身、身上……」
夜瑛的声音抖个不停,双手仍紧紧握着他的左手不肯放开,泪珠在眼眶里滚动,这是缇依最怕的神情──最让他感到心痛的神情。
「这没什麽,只是之前解咒的时候受的伤,还没完全治好,我先用魔法掩饰,之後会有办法治好的。」
「骗人!您刚才失去意识了吧!而且您说受伤,这怎麽可能是受伤──」
夜瑛握着他的双手握得很紧,紧到让他有点疼,但却感受不到温度──风侍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了,这也没办法,谁叫对方是东方城负责疗伤、迎接和送别生命的司祭,怎麽可能察觉不出来呢。
就是为了避免对方察觉才刻意保持距离,却还是因为诅咒的後遗症发作而失败了。
「您的身体,已经、已经不是……活人该有的身体了啊!」
眼泪随着颤抖的声音扑簌簌掉落,即使如此悲痛,夜瑛仍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叫他连躲也无处躲,只能勉力露出笑容。
「因为这副身子若活着,就没办法接近菲伊斯啊……」
他已无心等到诅咒解除的「未来某一天」,但铭刻在身体和灵魂上的「情劫」,若不消除其一就无法接近菲伊斯。
幸运的是,他是新生居民,只要灵魂尚存,就能继续存在於幻世。
不幸的是,他是新生居民,即使重生,由同样的灵魂塑造出的身躯也会同样铭刻上「情劫」。
唯一的方法就只有让他的灵魂寄宿在被烈火焚烧後、死去的身躯里。
因为这副身躯历经焚烧後几乎全毁,不但伤口无法癒合,连移动都很困难,所以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加上少帝和珞侍的王血,终於勉强能起身行动。
只是这个躯体再也没有心跳,无法感受到温度,始终冰凉,连外在造成的疼痛都难以察觉。
为了掩饰身上骇人的伤痕,他用多重魔法伪装出心跳和正常的外貌──除了少帝、天罗炎、珞侍和绫侍曾亲眼目睹他的「原形」,其他人包括违侍在内也不知道。
当他从镜中第一次目睹浑身覆盖着焦黑疤痕的自己时,脑中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
某人曾说喜欢他的外表,希望菲伊斯永远不要看到他这副模样。
这副丑陋不堪的模样。
虽然这或许更符合他的灵魂也说不定。
他自嘲地想着。
已然如此了,他哪还有什麽退路呢,只要能接近菲伊斯、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也足够了。
夜瑛哭得无法止住眼泪,他只能揽过对方颤抖的肩头靠向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脑内闪过很多安慰的词语,但他知道没有一句话有用。
或许麻木的不只是这副躯体,他的心和脑袋也一样。
思绪一片混顿,以致他没注意到有人正在逐渐靠近。
最先注意到的是倚在他怀中的夜瑛,他是听到对方的低呼和急忙退开的动作才回过神的。
站在转角的红发男人拿着资料,半张着嘴,呆滞地望着他们。
这似曾相似的瞬间,竟让缇依有种想笑的冲动。
菲伊斯慢慢走近他们,眼神闪烁着避开他的目光,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呃,抱歉,刚才那份资料,我有点问题想问风侍大人,但侍卫说你还没回来,所以我就到处走走,没想到……」
他望着站的极近的两人──夜瑛已经快速擦完眼泪,整理好仪容,速度快到让缇依都叹为观止──一脸欲言又止。
「你们是……恋人吗?」
或许没有心跳也不是什麽坏事,这样就什麽都感受不到了──这个念头自他内心闪过,然後就沉入一片黑暗中。
相较於他的默不作声,一旁的夜瑛反应就大多了;她慌张地摇着头,走向菲伊斯,明明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呢,却硬是挤出笑容,用略微乾哑的声音解释着:
「不是的,您误会了,刚才是夜瑛一时控制不住情绪,风侍大人只是想安慰我而已,因为、因为……」
他终於走向前,彷佛重现不久前在对方办公室的态度和动作,将夜瑛护在身後,与那个男人互望着彼此。
「既然看到了,还请梅花剑卫帮忙保密。」
他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脑中隆隆重复回响着。
胸口早已一片空荡荡。
背後的夜瑛着急地扯着他的袖子,但他已无暇顾及,他只看得到面前男人眼中一闪而逝的什麽,然後恢复沉静,露出爽朗的笑容,一如以往。
「哎呀,国主陛下该不会是知道这件事才请夜瑛来的吧?国主不只英明神武,还很贴心呢。」
「不、不,菲伊斯大人,我、我们…….」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不想破坏人家的好事啊。」
菲伊斯笑着说。
「多谢梅花剑卫的体谅。」
从头到尾,两人都注视着彼此,微笑如常。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请别在意我。」
直到菲伊斯朝他们挥了挥手,再度消失在走廊深处後,夜瑛终於忍不住走到另一人面前,抿着唇,一字一句地问道:
「为什麽您要这麽说?」
「为什麽不辩驳?」
「为什麽……要这麽折磨自己?」
他收回目光,望向夜瑛,知道对方真的生气了,但他还是什麽都没说,只是淡淡一笑。
「已经……说什麽都没用了,再解释也只是徒增误会罢了。」
「请别这样说──」
「没事的,请别担心,我已经习惯了。」
或许将他推入深渊的,不是诅咒也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风侍不再解释,夜瑛望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沉默了下来。
白天的一切宛如梦境,而思念化成午夜梦回的梦魇,夜夜在他耳边低语。
他再次从翻来覆去中醒转,随便披了件外袍就起身走向窗前。
窗外的月光一片明朗,跟他此刻内心的晦暗正好相反。
沙沙的树影成了乱舞的魔,这座圣西罗宫当真是再也找不着他的回忆了吗?
想到那片全然陌生的天顶花园,缇依敛下眉,再怎麽洋装不在乎也掩盖不了心底深处的恐惧。
如果连那栋小木屋也不在了,他真的不晓得还能将心寄托何处。
两名侍卫在门外轮流看守,不过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阻碍,他朝自己丢了个隐身咒後,绕过那名正努力想打起精神的侍卫,扬长而去。
他很快就走到了天顶花园,以前这里即使夜晚也会点上几盏小灯,门口不用说,沿途小径是一定会有的,为了让某人不管多晚走上这条碎石径时,不至於跌倒。
但此刻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黑暗。
看样子是不欢迎任何人的来访呢。
他想着,施展神赐的能力後,毫不犹豫地踏入花园。
周遭很暗,他唤来光之精,萤萤光点在他前方飞舞,无论夜风如何冷澈吹狂,光之精仍跟着他的步伐稳稳地飞向前方,最後停在某个物体上。
缇依跟着抬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物体。
是小木屋前的楼梯。
幸好,小木屋终究是保留下来了。
四周太暗,他看不出来小木屋外观是否也变了样,但小木屋还在的事实让他多少安了心,他步上台阶,木头发出低沉的嘎吱声响,像在欢迎它的主人归来。
他在门口摸索了一下,发现房门没锁──这个事实让他刚放松的心再度紧绷了起来,虽然他的东西在前几个月就已经请圣西罗宫陆续送回神王殿了,但桌椅、床铺、柜子等家具他还是留在这里的。
为了哪一天能再次回来。
他握着门把,转了转,打开一条缝,迟疑了好一会儿,缓缓推开门。
同一时间,天顶花园的入口处亮起微弱的光芒,有人踏入了花园。
「啧,下次要请那尔西帮我装灯……唉哟!」
当菲伊斯再次因为石头而绊倒时,他终於心不甘情不愿地叫出光之精──请精灵出来很耗灵力的,他很少这样做,但白天他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来,只好趁着夜色的遮掩,偷偷进来了。
天顶花园是他恋人以前的生活居所,这是那尔西再三警告他不得踏入的原因。
前阵子那尔西受不了他的再三拜托,终於同意放他进花园,但不晓得是因为之前有整修过还是因为诅咒的关系,他对这座花园不仅毫无印象,就连多次踏足这里的现在,他还是觉得这些花草景物很陌生。
唯一让他心跳为之加速的,只有花园中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光了,空留外壳伫立在花园深处,看起来有些寂寞,所以他偶尔会过来绕几圈,走一走,希望能唤醒一些记忆。
包括少帝和那尔西在内的人都不喜欢他踏足这里,他却深深着迷於小木屋中特殊的氛围,在里头能让他安心,彷佛被保护其中,所以他还是会瞒着其他人过来,特别是心情纷乱的时候。
白天不小心撞见风侍和夜瑛相拥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脑袋,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麽在意,是意外这两人会在一起?还是意外东方城派来教他的司祭竟然跟侍大人是恋人?但就算如此,这也跟他无关不是吗?
纷纷扰扰的思绪和理也理不清的念头在他脑袋横冲直撞,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来小木屋走走,顺便帮窗边的小花浇点水。
他摸着树干和花木的枝枒,谨慎地跟着上下飞舞的光之精前进,不时还得把顽皮的精灵抓回手上,念个几句後,光之精才乖乖地继续往目标飞去。
在黑暗中前进的时候,心跳声清楚的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但菲伊斯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矗立在眼前的小木屋,里头竟亮着微弱的光芒!
他倒抽一口气,一脚踏断一截枯枝,发出喀嚓的清脆声响。
彷佛呼应这个声音,光芒瞬间熄灭,四周再度恢复一片漆黑。
菲伊斯顾不得脚下的凹凸不平,跌跌撞撞地冲向小木屋,跳上台阶,猛然打开房门,一把点亮室内灯。
房里一片空荡荡,窗户也都紧闭着。
他死死瞪着眼前空旷的屋子,反手将门锁上,背对着墙壁缓缓沿着屋内绕行,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每一个角落,就怕自己看漏了什麽。
真的谁都不在吗?
他还在思忖,冷不防手指碰到什麽柔软的东西,他惊跳起身,原来是碰着了放在窗旁的那株小蓝花的花瓣。
第一次来到这座小木屋时,明明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光了,唯独这盆小花被遗忘在窗台上,原本应该至少有6、7朵,因为缺水而陆续枯萎,只剩下一朵,嫩嫩的蓝色花瓣还因为缺水而皱成一团,几乎快枯死了。
『不晓得要丢哪,就懒得管了。』──那尔西这麽说,但菲伊斯不太相信。
那尔西出乎意料之外的心软,菲伊斯猜这株小花或许有什麽特殊的意义,对方不晓得该怎麽处理,才会一直没拿去丢,之後每次来小木屋时为小蓝花浇水就成了他固定的工作。
在菲伊斯的定期浇水下,前几天看到的小花苞已经绽放,此刻两朵花并立依偎,看起来有精神多了,他弯下身,发现其中一朵花上有一颗透明的水珠,在他俯身的同时,从花瓣上轻巧地滚入花心,晕开成一片晶莹。
明明关着窗户,还会有露水吗?是因为天气太冷了吗?
他思索着,眼角不经意地被地板夹缝中的一抹银光吸引,蹲下身摸了摸,指尖摸到一个冰凉的硬物。
菲伊斯将硬物凑到眼前细看,这一看,竟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掌心间的是一枚光滑的银戒。
外观没有任何装饰,连一丝磨痕也没有。
他抽出胸口的链子,将两枚戒指对着灯光举起,激动到手都止不住颤抖。
戒指内圈清楚地刻着一模一样的「F&T」。
「……你在这里吧?」
他紧紧握着两枚戒指,重新望向室内。
回应他的是一片悄然无声。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知道。」
他的声音抖的厉害,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来小木屋这麽多次,为这株小花浇水这麽多次,从未看过这东西,今天却出现了!
这屋里一定有人,他的恋人就在这里!
「你──你──……」
他张着嘴,努力想发出声音,但比起出声,酸涩的眼角和满溢胸口的情绪更是无处发泄,只能重复发出几个单音,然後一切化为泪水,不住淌落。
「你……好吗?」
想看到对方、想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想抚摸对方的金发,想亲吻对方的唇,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话,都想对那个人倾诉。
但如果对方没有现身,或许是不想见到他吧?
又或者是顾忌着诅咒呢?
「对不起,我…….我…….我让你这麽痛苦,却不能…….在你身边,你很恨我吧。」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感受到两枚戒指在他掌心内刻下深深的印痕──这是他恋人存在与此的证明,是他和恋人间的联系,他紧紧握着,另一手捏着喉咙,又往下滑,往胸口搥了搥,对着看不见的人说道:
「我这麽晚才知道,让你独自承受了这麽多,却还是完全想不起你,你很生气吧。」
「所以上次才会、气到直接冲入圣西罗宫,虽然我看不清你的样子,但你一定很生气……很痛苦吧,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可是,拜托你别放弃,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们……一定会相见,一定会,所以……再一下,再撑一下,好不好?」
他想笑一笑,可是脸颊旁冰凉凉的,他想现在的自己笑起来一定很难看,於是放弃了。
他缓缓跌坐在木头地板上,又接着说了许多话:
自己现在在忙融合学院,因为想继续这个未完的计画,也为东西方城两国未来的交流做更多努力;天顶花园的改建、那尔西终於允许他进来、少帝改公文总算有些进步了,现在他被伊耶追着跑的次数少了一些,还有最近刚来宫里的风侍大人和司祭夜瑛。
菲伊斯说了很多,即使无人回应、无人现身,他还是克制不了想说的冲动。
不晓得说了多久,直到菲伊斯喉咙里一片滚烫,几乎发不出声音,而窗外的天空也泛起一片柔和的白,他才终於停下,蹒跚地扶着墙缘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眼睛却仍旧眨也不眨地盯着室内看。
「我会再来的。」
「你的戒指,我也会帮你保管好的。下次我一定会亲自还给你。」
他喃喃说着,再度绕了房间一圈,接着倒退着走出房间,停顿了好一会儿後,才慢慢地阖上门。
小木屋恢复了一片沉寂。
直到菲伊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天顶花园的入口,小木屋一角,某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才悄悄现身,双手紧紧摀着嘴巴,无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