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之所向】
「等等,我还想问最後一件事。」
风侍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却没有转身,只扬起眉头看着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世界的我……和另一个世界的菲伊斯,不单纯是朋友关系吧?」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对方:「既然你看到了,那应该早就有答案了。」
十年前的灵魂交会时,风侍跟另一个自己的灵魂产生了一瞬间的时空重叠;虽然没有交谈也非有心窥探,但他却因为相对强大的力量,不自觉地读取到了「缇依」在幻世时的九天记忆,当中小缇依对风侍阁及天顶花园内小木屋的「发现」,感受到的困惑与好奇也一并传递给了他。
小孩子时固然不懂,但如今已是接近成年,没有不懂的道理,何况对象还是「自己」。
「……我只是很难相信而已,再怎麽说我们都是同样的灵魂,想到另一个世界的我竟然跟一个男人是恋人,我不太能理解。」
被另一个自己这麽说,风侍没有感到不快──如果不是曾跟那家伙一起经历过这麽多,他又怎麽会深受对方的吸引,又怎麽会一同走到现在呢。
「呵……菲伊斯不是普通的男人。」
风侍顿了顿,思索着自己究竟该说到什麽程度;他跟菲伊斯有共同的默契,就是不干涉这个世界自己的决定,因为改变未来的风险太大,承受风险的却是另一个自己,因此他们只从旁提醒,即使是将过去自己所做的事娓娓道出时,他也不曾提到与菲伊斯在幻世重生後相遇、相恋的事情,但另一个自己并不是可以敷衍了事的对象。
感情这种事,会这麽容易被影响吗?
他无法肯定,但相信「自己」最终会了解菲伊斯这个人──这个具有光明灵魂的男人。
「那个笨蛋是我的搭档,也是我计划中唯一不照我的安排行动的变数;那家伙又傻又天真,不论我明着暗着表明了我只是在利用他,但他还是顽固地不肯离开我身边,真是笨到无可救药。」
他看见对方微微张大眼,眼中映出自己此刻的模样;他曾如此厌恶自己的长相,但此刻倒映在另一个自己瞳中的,却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孔──原来他也能露出这麽温柔的神情吗?
「正因为是他,也只能是他;我心唯一归处,就在他的身旁。」
风侍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望着面前这张属於年轻的自己的脸庞,他突然有些好奇:
这个世界的菲伊斯又是个什麽样的人呢?如果不曾一起面对、克服黑暗,这个世界的自己跟菲伊斯或许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但想来既然他们的灵魂都是同样的,那就一定存在着某种牵系,将他们连在一起吧。
「我们确实是同一个灵魂,但我们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过去与伤痛,今後也会各自拥有不同的未来。我所爱的菲伊斯只属於我的世界,但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另一个自己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後弯了弯嘴角,浅浅一笑:
「听你这麽一讲,我也开始对『菲伊斯』有点兴趣了。」
他们凝视着彼此,连露出的笑容也出奇地相似:「不要太欺负他了。」
「你也是。」
「我的意思是,那家伙平常虽然不太正经又是个变态,但固执或认真起来可是会拿命去赌的,如果你不小心一点的话──」
「他又能拿我如何?」
望着另一个自己从容自信的模样,彷佛看见过去与菲伊斯初相识时,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自己,风侍心中浮现出奇妙的情绪,不知为何,他竟隐约有某种预感──关於另一个他们、未来的模样……
「当他开始让你伤透脑筋时,你可得多留意,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对方盯着他的眼睛,确定他很认真後,一阵失笑:「我会记住你的忠告的。祝你们发展顺利。」
「你和他也是,请好好珍惜菲伊斯。」
风侍走向前,另一个自己心有感应地跟着上前,给彼此一个轻柔的拥抱。
──『再见,愿你幸福。』
【二、生日礼物】
『等登基大典过後,父王帮你办一场生日宴会,我们就请国师、棱、薇薇、毕西尔、泰姬过来,就我们几个人就好,一起帮你庆祝。』
『谢谢您,可是父王,我的生日愿望已经实现了,就算不办生日宴会也没关系。』
『你不是想办一场只有我们的小聚会吗?父王都还没办呢,难道你有新的愿望吗?』
『之前我拜托您接受老师的治疗时……』
『傻孩子,那次不算,父王知道你的贴心,这场生日宴会还是要办的,你要是在意,就当是实现父王的愿望就是了。』
登基大典前一天晚上,当父王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缇依一度红了眼眶──父王和老师间的关系变化他不是看不出来;现在父王的笑容也变多了,他不想追问细节,只要父王好好的就好。
趁此机会,他提出了另外一个请求,希望能邀请某个人参加生日宴会;父王虽然不太乐意,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
於是登基大典当天晚上,这场宴会如愿在小花园中举行;在魔法灯火闪耀的花园中,周边聚集着自己熟识且喜欢的人,想到差点就失去这一切,缇依仍心有余悸。
只要他喜欢的人能聚在一起帮他庆生,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哥哥,这是我种的月兰花,跟哥哥的眼睛一样是蓝色的喔!」
「这是我缝制的手帕,希望你喜欢。」
「缇、缇依,我不晓得送你什麽比较好,这是北方大陆的茶叶,听说很好喝……」
第二次来参加缇依生日宴会的国师,似乎还不太习惯这种场面,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想学剑术的话,我可以教你。」
「国师大人太狡猾了,那我就送陛下我独门的保养秘方吧,这可是维系我四十多年青春美丽的秘密,就算您用不到,用在其他人身上也是非常值得的喔。」
第一次收到棱送的礼物就是这麽「特殊」的东西,缇依无言地道谢後收下;当父王拿出自己锻造的银剑时,他开心到忍不住上前给父王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了缩在远处角落的某人身上。
「……十分抱歉,我临时接到通知,实在不晓得该准备什麽……」
菲伊斯尴尬地走上前,在一干陌生人的注视下,感觉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天晓得他为什麽会受邀参加这种皇室的私人聚会啊!
本来早上的登基大典就已经够刺激了,好不容易典礼结束,居然就马上被缇依单独召见,递给他一张邀请卡说什麽「希望你能来参加,你会来吧?」他承认不小心看对方的笑容看得太入迷,一回神对方就已经满脸灿笑地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这算什麽……
「本来就不晓得会送出什麽奇怪的东西,没准备也没关系。」
上王陛下──因为缇依接任为新王,因此伊莫色斯陛下被封为上王──眼睛微眯,虽然脸上还是带着温润的笑意,但嘴巴说出来的话可就不是那麽回事了,菲伊斯不禁一僵。
「我想陛下应该不会跟昊绝神座计较才是,毕竟本来就没什麽好期待的。」
前面听起来像在帮他说话,後面那句才是真心话吧?
如果可以,菲伊斯很想从这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中逃走,碍於皇宫中几名赫赫有名的高手都在现场,加上附近八成也有暗部监视,他只能勉强笑着说:
「我相信陛下应该不缺什麽,心意比较重要。我祝福陛下平安顺利,国运昌隆,越来越帅气美丽。」
最後一句话他是顺应棱刚才的话题说的,说出来後他才觉得不对劲,其他人看过来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昊绝神座──」
「感谢昊绝神座的祝福,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缇依很快地接话,打断了正散发出危险气息的上王陛下:
「大家别拘谨,晚餐已经备好了,大家趁热吃吧。」
这句话就像某种暗号,侍女仆人开始陆续上菜,三张铺了米白色丝质桌巾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甜点,除了珍稀的酒品,缇依也为年幼的妹妹和泰姬准备了果汁和茶,众人随即夹取菜肴,很快就三三两两分头散开,各自聊了开来。
上王、国师、棱一组,毕西尔、泰佩姬莉莎一组,薇薇则四处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去找父王,一会儿拉着泰姬姊姊帮她夹菜,缇依身为宴会的主角,自然也在各人群中穿梭来去,只有菲伊斯一个人默默地拿了食物後,一个人躲到草丛後方、离众人一段距离处,才短暂地获得了喘口气的机会。
他不是没注意到今天是缇依的生日,虽然已经三年没庆祝,但这一天也不是可以轻易忘掉的;人民现在应该也在为神之子的诞辰庆祝吧,尤其是今天上午的「神蹟」过後,新王的声势应该也水涨船高了……
对於这样的发展,菲伊斯也算是促成者之一,矛盾的是,以他的立场,实在无法纯然为此感到高兴,何况今天过後,他跟缇依就得进入小神殿清修两年,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这段时间将由上王陛下暂代国政,光这一点就让菲伊斯忍不住烦闷了起来。
『那个人是言出必行的,你若真的担心,想办法拐他做出承诺就是了,他说到就会做到。』
另一个自己曾经这麽说,陛下既然已经答应不会动他的兄弟,应该不至於他一结束清修就发现兄弟出了什麽事吧?
『对了对了,王子殿下很擅长玩文字游戏,所以他做出承诺时,你一定要用字非常精准、再三确认他的意思喔!』
另一个自己严肃地警告他时的表情跃入脑海,菲伊斯觉得有点头痛:
陛下当初是怎麽说来着?没有实际革命行动就不会动他兄弟的一根手指头?擅长玩文字游戏的意思是,不动手指头,但可能会剁了一整只手或脚吗?应该不是吧?话说如果这两年的期间真的出了什麽事,他也不会知道啊……
从他进入首都准备就任神座,至今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这中间因为忙碌加上各种意外,他只跟兄弟报平安了一次,但是今天上午的新王登基典礼,他在木台底下蜂拥的人潮中,竟然看见几位熟悉的脸孔,尤其密提尔更是激动地朝他拼命挥手;一想到他们为了确认他的安危而冒险混进来,菲伊斯又感动又无奈,只希望没被王军发现……
话说回来,当了三年搭档,就能让另一个自己对另一个缇依这麽了解吗?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单纯啊。
菲伊斯一面胡思乱想着各种事情,一面心不在焉地举起手上的酒杯,就着杯缘准备喝时,他才注意到站立在跟前的人影。
「怎麽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
缇依背对着月亮,金发在月光下闪耀出一圈银白的光芒,那张清丽绝伦的脸蛋笼罩在阴影下;有一瞬间,菲伊斯以为那张脸上带着几分忧郁和清冷,但应该只是错觉,因为那人开口时的声音仍旧悦耳,笑容也十分迷人──菲伊斯在对方的注视下,一口酒梗在喉咙里差点吐出来,幸好他硬是吞了下去,但还是摀着喉咙咳了好几声。
「你怎麽这麽容易被吓到?」
对方发出低低的笑声,不等他开口就在他身旁坐下,菲伊斯用袖口往嘴上一抹,不甘心地回嘴:
「我在想事情,你突然出现在眼前,谁不会被吓到?」
「你被吓到也不只这次吧。」
「你在说什麽──」
菲伊斯猛然意识到对方的意思,转头盯着他瞧:「你看见了?」
「看见什麽?」
「另一个我啊!」
「你不也看见另一个我了吗?」
白天那种状况,几乎全广场的人民都看见另一个你了吧!不过菲伊斯不记得对方有回头或看自己的方向,到底是怎麽看到另一个自己的啊……
「你早就知道了吗?另一个自己会出现,还是以实体的模样现身?」
「不知道。」
「……亏你还能表现的这麽冷静,那之後其他祭司都在讨论你是神灵转世,神的使徒什麽的,大家说得沸沸扬扬、一副真有其事的样子,本人倒是很从容平静嘛……」
「因为是『我』,一现身我就晓得『我』的用意了,这样也好。」
「什麽意思?另一个你打算做什麽啊?」
缇依瞥了他一眼,抿了一口酒,唇上沾染些许莹露,自然流露出笑意,让菲伊斯再度恍神。
「不告诉你。」
……菲伊斯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拿这个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缇依就这样在他身旁坐了好一会儿,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宴会,他却没怎麽参与其他人的聊天,更精确地说,他多半时刻只是坐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石椅上,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人群,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菲伊斯不晓得他在想些什麽,只觉得对方的笑容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只是,那样的笑容背後,隐约带了点寂寞,以及无法融入的孤独。
「陛下,您不过去吗?您可是主角啊。」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不用说敬语了。」
缇依正凝视着薇薇小公主和另一位女性──小公主摘了些花朵别在那名女性的衣领上,两人的笑容温柔明媚──头也不回地说。
「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这好歹是你的庆生宴--」
「我在这边看着就可以了。」
菲伊斯不懂缇依在想些什麽;就算是他,偶尔还是会起身去拿些食物的,但他身边这个人几乎不怎麽吃,帮他拿也被婉拒,只啜饮着手上那杯喝到现在还半满的晶露酒,光看别人吃就会饱吗?
「你是我邀请来的,我走了放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有失礼节,还是说,你对於我在这里陪你有什麽不满的吗?」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心思,缇依给了菲伊斯另一个回答,但听起来怎麽又像是他的错一样?
「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人,那又为什麽想邀请我来啊?」
自己不懂贵族礼仪,跟其他人若非不认识、不熟悉就是交恶,在不久前甚至还是敌对关系,菲伊斯对於赴这场宴会不是没有警惕之心,但人都在皇宫的势力范围了,要溜也得找个好理由才行;现在既然缇依主动提了,他当然得趁势追问清楚。
「生日时想跟重要的亲人朋友一起庆祝,这个理由不行吗?」
「如果是这种标准,那就应该不包括我在内吧?」
他是下意识说出口的,等到他想收回时,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他内心深处,始终对缇依曾经的利用和背叛自己的信任感到不甘,或许这麽久以来,他的不提及从不代表他不在意;或许,他没有自己希望的这麽豁达……
菲伊斯并不想伤害谁,但这句话却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忽地凝重了起来。
身旁那人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弄着玻璃杯,半晌没有答腔,垂落肩颈的金发遮住了他的脸,菲伊斯无法判对对方的神情;如果他不高兴或回嘴些什麽,菲伊斯还有办法开玩笑蒙混过去,可惜的是,无论是刚才那句无心之言还是现在的沉默,都只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对彼此心中的那个结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菲伊斯瞪着盘中还剩一半的食物,觉得时间好漫长,旁边的谈笑声此刻听在耳里倒像是种讽刺了;正当他想说些什麽搪塞过去时,身旁的青年缓缓站起身,往人群的方向走了几步後,又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嗓音清清淡淡的,宛如一阵风。
「我们都有不能退让的理由;我说过了,我不会道歉,也不会要求你要怎麽做。」
一名侍者朝他们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两杯用晶石杯装的澄澈液体,缇依端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将手上未喝完的酒放上托盘,接着侧过身,另一手将剩下的另一杯酒拿了起来,杯口朝菲伊斯的方向轻轻一斜,液体沿着透明的晶石倾落、注入草地,很快就消失在泥土之间。
「至少现在,希望你能暂时留在我的身边。」
缇依举起手上的酒杯,彷佛在向他敬酒般,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後,转身离开,留下思绪仍一片混乱的菲伊斯。
菲伊斯闷闷不乐地将手上的酒一口喝尽,望着缇依再度开始在众人间谈笑风生的优雅姿态,压下内心难以言喻的怅然──刚才的侍者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只好对不远处的另一名侍者招招手,待对方递上一杯新的酒後,他又多要了一杯,却没有喝尽,只是放在身边,就当是留个空位吧。
宴会在令菲伊斯如坐针毡的时光中结束,上王陛下看起来很开心,连以冷酷闻名的国师脸上也带着笑容,其他人看起来也很尽兴的模样──菲伊斯强撑着嘴角,努力掩饰心中的疲惫。
缇依亲自送所有人到小花园出口,小公主和黑发的女性先後被仕女接走,上王则与陛下拥抱後,在国师及棱的护送下离开,一眨眼的功夫,现场客人就只剩下毕西尔亲王和自己而已。
「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去。」
毕西尔亲王的模样显得有些慌乱,菲伊斯不明所以然,但还是跟着说:「我自己回去也没问题。」
本以为缇依会说些什麽或坚持送他们回去,未料他竟掩口打了个呵欠,丢下一句「那你们早点回去吧,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就潇洒地转身离去,让被留下来的两人面面相觑。
最後还是菲伊斯先开了口:「您是往那个方向吗?」
「不,我从这边回去。」
毕西尔摇摇头,手指向跟菲伊斯相反的方向──比起缇依隐藏不住的王者光芒,面前的青年斯文内敛,在皇族中气质与众不同,这点倒让菲伊斯产生了几分好感,虽然也只是相对其他皇族而言。
「那我先告退了,晚安,亲王陛下。」
简单行了个敬礼,菲伊斯慢慢倒退到走廊,确定亲王完全看不见自己後,松了口气,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
总算能结束这难熬的一天,菲伊斯匆匆想赶快离开;夜晚的长廊虽然灯火通明,却有种说不出的诡谲,就算经过侍卫面前,他们也目不斜视,别说表情,连呼息都几乎感受不到,好像经过的这成排并不是活人一样──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让菲伊斯一阵恶寒,偏偏越是心急,对出口的记忆就越混乱,加上对皇宫的路不熟悉,他很快就在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好不容易跟一名侍卫问到正确的方向,他左转右转,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的却不是皇宫的大门,而是一栋陌生的晶石建筑。
前方不远处,一个人影正躬身倚靠在晶石廊柱旁,菲伊斯一愣:怎麽会在这里遇到呢?
虽然刚才的相处有些尴尬,但他还是注意到对方此刻略微摇晃的步伐,犹豫了一下,菲伊斯还是走向前:
「陛下,您没事──陛下!」
菲伊斯还来不及为对方发青的脸蛋震惊,双手已经自动扶住那几乎倾倒的身子,这才感觉到对方竟然连呼吸都显得急促凌乱,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你、怎麽,在这里……」
「先别管这个,你怎麽了?不舒服?受伤了?」
缇依一手撑在菲伊斯的双臂间,手指抓的他的手臂直发疼,但声音却虚弱到彷佛下一秒就会昏过去,菲伊斯撑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右手握着刚才上王刚才送的银剑,剑已出鞘。
「有敌袭吗?人在哪?」
在怎麽不了解状况,菲伊斯毕竟还是身经百战;救人疗伤不是他的强项,因此他判断,当务之急是先带缇依远离危险,然後才能找人处理伤口,但缇依还未回答,菲伊斯就先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危机。
锵!
瞪着瞄准着他心脏处的刀锋,菲伊斯暗骂了一声──神座是不能配戴武器的,更何况他还是进宫参加皇族的聚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紧急抽出缇依手上的银剑来抵御,躲过了第一道攻击,不过攻击还没结束。
杀手穿着皇宫侍者的衣服,没有蒙面的脸庞有几分眼熟,菲伊斯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交手了两三回,对方刀刀痛下杀招,似乎没把他放在眼哩,双眼则始终盯着他背後的缇依。
一个近身回旋,菲伊斯肩侧挨了一刀,但也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是刚才送酒给缇依的使者!
事到如今,菲伊斯当然也明白杀手的目标是缇依,但现在缇依状况不明,恐怕也不能耗在这边太久──他努力隔开杀手步步进逼的刀刃,放声大吼:
「快来人!陛下有危险──唔!」
腹部被硬生生划开一道血口子,菲伊斯扭曲着脸,手一松,银剑从他手中坠落,而杀手的刀再度瞄准他的胸口。
虽然也不是没想过怎麽死,但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有一天竟会为了保护这个国家的王而死。
寒光逼近的瞬间,菲伊斯下意识地回过头──不是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想在最後一刻,看一眼、就算是最後一眼也好,再看一眼那个人……
那个人还是一手撑在墙边,一手摀着胸口喘着气,俊丽的脸孔一片惨白,但眼神却锐利冰寒,望着他的目光也十分吓人:
「太慢了。」
啊?太慢?
菲伊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麽,直到听见背後传来一句「属下来迟,请陛下恕罪。」然後就是扑通一声沉重的声响。
他转过头,看见如鬼魅般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棱和其他两名暗部使,以及他脚边已然晕死过去的杀手,这才明白迟迟未感受到刀刃穿胸痛处的原因。
刚才令菲伊斯应付起来备感艰辛的杀手,对暗部使来说显然不足以构成威胁,但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菲伊斯没看清棱是什麽时候出现在缇依身後的,但後者的双眼直直盯着他、皱着眉,嘴唇张了张,几个含糊的音节顺着唇瓣的开阖而滑出──「替他疗伤」,接着身子一斜,就在棱的怀中失去了意识。
棱一把将缇依横抱起来,一面将菲伊斯浑身打量了一遍,说出的话不知是挖苦还是称赞:「以您的状况来说,这样算不错了。很遗憾我必须优先确保陛下的安危,等等我会请人来处理您的。」
话一说完,棱就带着缇依从原地消失了踪影,那名杀手也被其他两名暗部使带走了,只留下夜晚冷风的萧瑟沙沙声,以及还没回过神来的菲伊斯,呆呆站在晶石走道旁,好半晌,他才脱力般靠着墙角,缓缓滑落到地上,呼了一口气。
身上的伤不少,心放松下来後,更能感受到每个伤口都在对他哀嚎,但菲伊斯不是个会将疼痛挂在嘴上的男人,何况这附近也没什麽人,昏昏沉沉的疲惫感随着时间益发涌上,双眼好重,他忍不住猜想:
如果他不小心睡着了,那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如果真的这样,那他应该会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念一顿吧,怎麽才刚改变未来就又死了?
视野内有什麽东西闪了一下,他努力撑开眼,这才发现是缇依的银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菲伊斯挣扎着伸长手,好不容易构到了剑,他胡乱用衣服将上头的血擦乾,这才发现自己白色的神座炮此刻到处都是血渍,模样看起来颇吓人。
这是上王陛下送给缇依的剑,得想办法还回去才行……
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传来;他紧张的抬起头,眼前人让他立刻睁大了眼睛。
「国师大人?」
拖着一袭沉重夜色似的黑袍,脸色也十分清冷的国师,先是停在他面前观察了一下他的状况,接着蹲下身,伸手抚上他腹部的伤口,掌心下泛起白光──等等,国师大人居然在帮我治疗?
「大人,您这是……?」
「棱说缇依出了状况,请我过来善後。」
先不提自己为什麽是被善後的人,敢叫国师大人来善後,棱的位阶到底有多高啊?
菲伊斯没胆问,但又觉得让堂堂的国师帮自己治疗有点奇怪,只能支吾地说:
「我这只是小伤,您请别人来帮我治疗就可以了,劳驾您亲自治疗实在是……」
「伤口不算太严重,不过也不是什麽小伤,我处理比较快。」
对方都这麽说了,而且身上的伤也确实正快速癒合,菲伊斯不好再拒绝,只能简单答谢後,继续保持沉默......幸好这阵沉默很快就随着国师治疗的完成而结束了。
「先这样吧,剩下的伤需要一点时间恢复,我明天会再派人来帮你医治。」
国师冰绿色的眸随着他的话语在菲伊斯身上来回移动,最後停在他的右手上:
「那是缇依的剑?」
「啊,是的,因为情况危急,我身上又没带武器,所以先借了陛下的。」
虽然以当下那种状况来说,他是直接抢走对方的剑,但反正目的都是为了防身,他相信陛下不会跟自己太计较的。
「给我吧,我拿去还缇依。」
「嗳?大人您要去看陛下吗?陛下他没事吧?」
想到刚才缇依苍白的脸色,菲伊斯也不禁担心了起来:「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国师瞥了他一眼,神情有几分古怪:「你现在应该回去好好休息。」
「我的伤大部分都被国师大人治好了,这把剑对陛下既然这麽重要,我想还是由我亲自奉还比较好。」
一个受伤的人去探望另一个受伤的人可能有点奇怪,不过只是看一眼,他也比较安心,应该不为过吧?
「……担心的话就过来吧。」
不知为什麽,菲伊斯总觉得国师看他的目光有点奇特,既不像棱那般毫不掩饰的恶意,也不像上王那样带着敌意,但又不太像善意,到底国师大人是怎麽看待他的呢?
想归想,菲伊斯还是乖乖跟在国师的後头走,不知是对方赶时间还是顾及他有伤在身,他们只用了几个传送点,一阵眼花撩乱後,缇依居住的慕昇宫就出现在眼前了。
一到目的地,国师直接推门而入,跟在他背後的菲伊斯吓了一跳──国师大人跟陛下已经是不敲门就可以进房间的关系了吗──不过他更惊吓的是那个坐在房里的人。
但仔细一想,那个人会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自己的儿子出事了,怎麽可能不过来呢?
「清风──昊绝神座?」
上王陛下的脸色很难看,他先喊了一个菲伊斯不认识的名字──看起来像在叫国师──接着目光移到他身上时,倏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没事吧?」
第一次没被上王用敌对态度说话,菲伊斯有点意外,不过这也表示他身上的血痕比他想像的可怕多了……
「谢谢您的关心,我还好。陛下他没事吧?」
听到他的话,上王的神情又恢复了忧虑,他先是摇了摇头,接着手朝後轻轻摆了摆,菲伊斯这才注意到有两名正单脚跪地,跟棱一样一袭黑衣的蒙面男子,两人接收到上王的指示,瞬间从原地消失,无声无息,菲伊斯暗暗感叹,宫中高手果然不能小看……
「缇依暂时没事了,棱找到了解毒剂,幸好缇依发现中毒时有先减缓毒性的发作,但还没完全──」
「陛下是什麽时候发现中毒的?」
菲伊斯忍不住插嘴,上王停了一下,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毒是慢性发作的,从喝下去到察觉异样,应该也是一段时间後的事了。下毒的犯人已经抓到了,清风,这件事交给你处理,绝不能放过主谋者。」
「是。」
主谋者?菲伊斯望向微微颔首的国师,以及神色忧郁的上王,两人互望了一眼,似乎对於主谋者是谁早已心照不宣──一个念头闪过菲伊斯脑海,他脱口而出:
「是立因斯亲王?」
这句话彷佛魔咒或禁忌,另外两人都转头盯着菲伊斯,用一种让他心里发毛的表情。
「抱歉,我胡说的,请别介意。时间也晚了,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慢着,」上王的目光往下移动,停在他右手的银剑上:「那把剑是?」
该死,他竟然完全忘了!
菲伊斯急忙提起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到上王面前:「这是陛下的剑,我是来归还的。」
「为什麽会在你身上?」
感受到上王陛下愈发锐利的眼神,菲伊斯吞了吞口水:「呃,刚才遭遇袭击的时候,我一时情急,拿了陛下的剑来防御,所以……」
好一阵子的沉默,菲伊斯因为垂着头,也不晓得其他两人的表情如何,让他有些不安,直到他听见一句柔和却不容他拒绝的嗓音:
「请坐吧,昊绝神座,趁此机会,我想跟你谈谈。」
这是菲伊斯第二次在慕昇宫与人进行这种气氛紧绷的谈话,谈话对象却都不是房间的主人,这是什麽开启命运的巧合或契机吗?
……命运这种东西就算真的有,也早就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和缇依打破了,他还是认真一点,面对眼前难缠的对手……呃不,应该是上王陛下才对。
他接过棱递上的热茶──棱出来後,换国师进入房里为缇依继续治疗──脑中竟闪过「这里头没有下毒吧」的念头,让菲伊斯觉得自己有点糟糕。
「陛下也一起喝的话,我是不会动手脚的。」
菲伊斯瞥了眼若无其事地说出诡异之语的暗部天行使,默默放下半举起的茶杯,决定等等无论他们要谈什麽、谈多久,他都绝对不再喝任何茶水。
对於他和棱之间各种明暗交锋,上王陛下似乎完全无动於衷;热茶氤氲出的香气让空气微微扭曲,为那张年轻秀丽的脸孔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如同他接下来说的话一样,难以捉摸。
「谢谢你再次救了缇依。」
上王亲自开口道谢让菲伊斯有点受宠若惊,不过除了「不客气,应该的」之外,他好像也没有什麽可以说的了,真是没用。
「虽然之前你也救过缇依,但我一直不太喜欢你,」国王突然语出惊人地说:
「你是革命军的人,即使曾照顾过缇依,我认为也只是因为当年你还是小孩,而且缇依又很可爱的关系,等你长大了,势必会意图谋反,所以我当年就派人监视你和你的组织。可是缇依极力反对;为了让我把人撤走,还跟你订下了强制约,杜绝了你跟革命军所有的接触,这样我似乎也没有了一定得防着你的理由了。」
没想到当年订下强制约的真相会是这样,菲伊斯愣在原地,半天作声不得。
「实际看到你之後,我果然还是讨厌你,尤其是你的长相;个性也太轻浮随便,还曾经伤了缇依的心,真不知道为什麽缇依对你如此执着。」
……莫名其妙被人讨厌了,偏偏对方讲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就像说的是在正常不过的形容词一样,这点也让菲伊斯很难接话,只能僵硬地握着手中的茶杯,动也不敢动。
「不过,或许也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作祟吧,始终放不下你是伊瑞西的过去。」
茶杯砰然摔到地上砸个粉碎,菲伊斯呆滞地望着表情平静无波的国王。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啊…….」
「当年缇依从幻世回来时,画了一幅你的画像好让我找你。我一看到脸就认出来了,你跟你父亲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缇依那时不是才五岁吗……画得这麽像做什麽……
「你从来不曾憎恨过皇族、憎恨缇依,或者,憎恨我吗?」
国王的问题,每一个都让菲伊斯难以回答;不仅是因为提问者的身分,也因为这些问题涉及了他内心隐藏已久的往事;那些他不曾跟任何人提起的回忆,即使不得不说,对象也绝不该是眼前这个人。
一个下令处死他家族的人。
如果这些问题是由缇依问出口,或许菲伊斯会更难开口回答,但他想国王应该没让缇依知道这些,不然缇依怎麽会想把他──灭门判决的家族唯一仅存者──留在身边呢?
「如果您担心我会伤害陛下,我想您大可放心,我从未将这些事情加在缇依…..陛下的身上。我不否认皇族对我来说意义特殊,但……就像革命军对皇族来说,也不是什麽友好的存在,我对皇族的感受也差不多如此,就是立场不同而已。」
他用了比较模糊的说法,但国王显然不是可以轻易敷衍过去的人。
「我确实也担心过这件事,但既然你当初冒着生命危险入宫,只为了告诉我缇依不是神座,现在又为了救缇依而受伤,我想你应该不会伤害我的孩子,但我还是要弄明白你对皇族,以及对我这个杀害你家族的凶手的想法。」
上王陛下的语气始终平静柔和,让人有种眼前的人十分温柔的错觉,只有身在当中的菲伊斯能清楚感受到,这个人温和表象下的恐怖和压力。
「皇室歼灭冒犯皇族威权的人,我以为对您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但您用了『凶手』这个词,这代表您并不这麽以为吗?」
菲伊斯原本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但真的说出口听起来却像在讽刺,让他暗叫一声不好,而对方的解读似乎也是如此,那双浅灰色的曈因此微微眯起。
「……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我不会针对这点特别解释,但我也不是以取人性命为乐,尤其对象还是我的人民。」
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啊,到底是父子;到底是因为真的不在意,还是因为太在意而不想示弱呢?
以菲伊斯的立场,无论他对皇族或国王是否有憎恨,当下都该以组织安危及未来发展为第一考量,化解国王心中的怀疑,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就成了。
只是,当国王说出「凶手」这个词,以及现在漠然中带着压抑的神情,都让菲伊斯有种奇特的不协调感,尽管也只是他模糊的猜测而已……
「对我来说,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其实陛下也不必想太多,无论那个姓氏代表什麽,我都和它无缘,应该说,您若要把那个姓氏扣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反而更麻烦。」
最後他还是决定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尽管他不确定对方会相信几分。
「我认为,憎恨是一种很虚幻的东西,每个人要生存下来都不容易,总会有跟自己立场相对的人,但这并不足以构成让我憎恨的理由,尤其还是我根本没相处过的家人。真要说的话,收留我的义父,以及那些照顾我的长辈朋友,更像是我的家人。」
「您问我对皇族的想法,我当然对皇族没有好感,但若说到憎恨──」
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既不憎恨您,也不憎恨皇族。」
八岁时他差点丧命,却也在同一时刻重获新生;人生走来至此,不能说没有艰辛难过的时候,但比起那些,菲伊斯更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既然多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赚到的;又为什麽要多费心力去憎恨,让自己活得这麽痛苦呢?
今晚时间彷佛无尽延伸,菲伊斯讲了许多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跟别人讲的话,也被迫回答了面前这个人许多拷问般的质疑;上王像早就预备好这一连串问题一般,接二连三地询问,即使口气并不急迫,但每个问题都让他不得不谨慎思考後才能回答,一晚下来,他觉得自己不只是身体的疲倦,连心也老了四、五岁。
上王陛下望着他的眼神很专注,始终淡然的语气和表情令菲伊斯很难推测出对方心里的想法,但随着他说的愈多,他感觉到对面人冷厉的气场逐渐缓和了下来;即使彼此仍称不上气氛愉快,但当他说出「血缘或姓氏,对我来说并不是多重要的东西;人和人之间实际相处过的情感才比什麽都真实」时,菲伊斯看见伊莫色斯陛下眼底有什麽一闪而过,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因为面前那个人露出的笑容给愣住了:
「你果然跟你父亲很像,都不是安於守法或遵守道德规范的国民,而且想法都很奇怪。」
「不过,缇依对你的执着,我算是了解一点原因了。幸好你奇怪的方向跟你父亲不一样。」
菲伊斯很想问他到底是哪里奇怪,但对方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而是直接站起身转向棱:
「缇依现在怎麽样了?」
「陛下刚清醒,国师大人说您可以进去了。」
棱还没说完,上王就大步往内室的方向走,只是才刚跨出一步,他又回过身望了菲伊斯一眼,这次眼神不像起初谈话时那样锐利冰冷,虽然称不上善意,但却温暖多了:
「希望你能遵守承诺,陪在缇依的身边。」
菲伊斯看着上王匆匆离去的背影,呆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如果他现在追问自己何时给出什麽承诺,应该会下场凄惨吧?还有,为什麽他有种被岳父交托心肝宝贝的错觉?他跟缇依只是交个朋友没错吧?需要这麽严肃吗?
「恭喜昊绝神座成功掳获上王陛下的心,真是可喜可贺。」
一句话冷不防地自背後响起,他这才想起棱也在这里,今晚他到底得体会多少次这种「人生大惊奇」呢?
棱从阴影中走出,那张脸没有戴面罩时,倒是挺清秀好看的,虽然菲伊斯看到他时对方都是微笑居多,但早就在棱的手下深刻体会过什麽叫做「命悬一刃」的菲伊斯,根本不相信对方的笑容里有几分诚意。
「我想应该是你误会了。」
「怎麽会误会了呢,上王陛下刚才可是十分郑重地将缇依陛下交给您了。这样也不枉我和国师大人奉命调查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既让您进宫又劝陛下先不要灭掉您的建言哪。」
菲伊斯悚然一惊,这才了解国师大人看自己的眼神何以如此奇怪──既判断他不会危害缇依,又不放心他这个人,既怀疑又不解,大概类似这种感觉吧?
「对了,说起来我是唯一见证上王陛下认同您的人呢,昊绝神座打算给我什麽好处拢络我?」
……皇宫的人思想都好奇怪,无法沟通,难道他是进入了什麽异世界吗──这是菲伊斯从进宫後就不断从他脑袋冒出来的想法。
经历一整天的疲劳轰炸,菲伊斯的体力早已撑到尽头了,虽然现在时机不太对,他还是开口:
「如果没事的话,我想先回去了。」
棱没说话,只笑着指指桌上的银剑,菲伊斯这才发现:上王竟然没把剑带去还缇依,这是要他亲自还回去的意思吗?
「或许由你来还会比较适合,我现在也不宜进去。」
「喔?我以为昊绝神座假借还剑的名义,其实是来关心陛下伤势的?」
是这样没错,但我现在已经身心俱疲了,可以请你们放过我吗?
菲伊斯顾不得形象,整个身子都摊在椅子上,半自暴自弃地说:「不是说陛下没事了吗?上王陛下在,我又不能进去,还不如让我先回去,明天早上上王不在时再来探望,又不会打扰他们父子亲情,不是比较好吗?」
「谁说您不能进去的?」
这次棱的笑容多了几分诡谲:「陛下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菲伊斯进去房里时,上王陛下正坐在床旁,背对着他、倾身跟缇依低声交谈着,他走近几步,但不敢太靠近他们,还刻意加重脚步声,提醒里头的人他来了。
房里空间宽敞,周身披挂洁白绸布帘幕的床、雪白的大枕头和棉被,都让床上的人看起来格外苍白、虚弱许多,菲伊斯直到靠近他们才发现,上王陛下一手握着缇依的手,凝视对方的眼神和表情满是心疼和不舍,与刚才判若两人。
「你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缇依先注意到他,让菲伊斯又感动又庆幸──感动的是,缇依受的伤比他还重却还惦记着他;庆幸的是,在他要进来前,棱借了他一件袍子,让他披在身上,虽然是「穿这身衣服去见陛下有失礼节」这种理由,但现在菲伊斯却对此心怀感激。
上王表示国事都会有人处理,让缇依不必挂怀,又叮嘱了几句要儿子好好休息的话──但他的双眼分明是盯着菲伊斯的方向,眼神中警告意味浓厚……刚才是谁说上王陛下认同他来者?
「父王,我没问题的,今晚也让您受惊了,请早点回去歇息吧。」
「父王不放心你啊,不然我今晚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您要是累坏或累倒了,我会很难过的。」
眼前一场温馨的父子亲情戏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菲伊斯努力控制脸上表情、克制夺门而出的冲动,直到上王终於依依不舍地离去,门在他们眼前阖上,床上那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为止。
「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结果他还是忍不住一开口就爆出这一句,对方倒也不生气,一脸坦然自若:
「那当然,从小到大,父王都是最疼我的人。」
「陛下得天独厚,应该从小就有很多人疼爱您了吧。」
以他和缇依的关系,不可能跟上王一样坐在床沿,当然也不可能劳烦伤者接待他,因此菲伊斯自己拉开椅子坐下,随口说道。
床上的人半天没有声响,菲伊斯转过头,却不小心撞见了对方满眼的落寞──那人对上他的眼,笑得有几分勉强:
「这倒也未必,就算是我,也不是能得到所有人的爱的。」
菲伊斯想再说些什麽,但追问下去又似乎不太对,幸好缇依很快就问起了别的事:
「抱歉,邀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却让你遇到这种事,我会好好处理主谋者的。」
「你已经有头绪了?」
那个人不作声,只抛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微笑--菲伊斯的背猛地撞上椅背,急急摇手:
「行了,别这样笑,你们不能说就算了,反正也不是我能干涉的事。」
「你们?你也问了父王?话说回来,你的伤真的都没事了吗?」
菲伊斯在那双美丽眼神的打量下,耸耸肩,放开双手做出即将要拥抱谁一般的动作:
「国师大人亲自为我治疗,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吗?」
「老师他怎麽……棱把我带走後,发生什麽事了?」
缇依张大眼睛,难得的看起来有几分可爱;菲伊斯随即把之後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上王找他喝茶谈心时,吐露出的三年前的往事──然後看见对方瞪大了眼睛,愕然无语的罕见模样。
「为什麽不告诉我,你当年是为了让上王陛下不再监视我们,不得已才用了这种非常手段,逼我订下强制约、脱离组织?不想施恩予我?」
「不是!不是你想的这样!」缇依严词否认,在菲伊斯的注视下别开头,望着窗外,久久不语。
「……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这样又是哪样?你为什麽都不解释?看着我焦虑、与你为敌或跟你保持距离,对你比较好吗?」
因为烦躁和身上伤口隐隐作痛,加上长久压抑在心中的情绪,菲伊斯忍不住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
「以你的能力和权力,要灭掉我或我的组织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如果真的讨厌我到想灭了我,又何必拐弯抹角地做──」
「我说了不是那样──……」
缇依猛然回头,冲着他吼到一半,脸孔突然扭曲了一下,他抓住胸口的衣服,一手扶着床沿,低着头半天说不出话,菲伊斯顾不得礼貌直接坐上床头,扶住对方,这才发现缇依竟浑身颤抖。
「缇依!」
倚在他怀里的少年不肯抬起头,弯下身子缩成一团,缓缓摇了摇头,菲伊斯却无法忽视那惨白的脸色及冰冷的身子。
「我去叫人来。」
他转身想走,却被一把扯住了袖子──缇依终於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唇瓣张了张,没有吐出声音,只一迳摇着头;因为袖子被扯的死紧,菲伊斯只好再次坐下,尽可能让对方以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枕头和靠枕间,并尝试着用治癒之光覆上对方胸口,希望能减缓他的不适。
缇依躺在床头,半闭着眼,深呼吸了几次,好半晌才重新开口:
「如果说了却不能被理解,那说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什麽?」
「我的意思是,」缇依张开眼,那样深沉忧郁的神情,宛如三年前的那天晚上,当他们的友谊几乎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不只是因为父王说的那个理由,还有很多原因。我既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跟你保持距离,但我有我的立场,说起来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作为未来的国王,确保革命军不会扰乱我的国家是我的义务;作为儿子,不让父王担心是我该尽的责任──」
他望着菲伊斯,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菲伊斯却只感受到心碎般的疼痛。
「而作为朋友,我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遭遇危险或死去。」
「所以我才说这些是我的立场和想法,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想扮演好这些角色,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用知道,也不必理解……」
声音转趋微弱,缇依的眼皮又开始往下掉,金色的长睫毛上下颤动了一会儿,终於完全阖上,室内回荡着轻微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如果我告诉你,你所知道的那个缇依或许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也相信我一次吗?』
另一个自己曾讲过的话,清晰地彷佛就在他後方对着自己耳语;只是那时菲伊斯不懂为什麽另一个自己脸上会有那像是无奈又像是疼惜的表情,现在的他算是明白了。
不过,明白归明白,他总有抱怨的权利吧?
「明明就跟我有关,老实说出来不就好了吗?不肯示弱又爱逞强,当国王当的这麽辛苦做什麽啊……」
他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在不压到伤口的情况下,在缇依床旁趴下,轻轻握住对方冰凉的手。
对了,他好像一直都忘记一件事──缇依只比密提尔大两岁,只是个今天刚满十六岁的少年而已。
「生日快乐,今年、明年,还有未来,希望都能一起庆祝,不是国王和神座,而是朋友……」
浓浓的睡意袭来,未完的话含糊在菲伊斯嘴边,连同沉沉的呼吸声一起,为今天的结束画下句点。
而菲伊斯没有看到,床上那人的唇畔浮起的淡淡笑意。
国王遭遇暗杀这件事,在王族间很快就兴起了一股肃清与扫荡的风气;缇依宣布立因斯亲王意图谋反,本应判处死刑,但因为上王代为求情,他未将对方处死,而是改判流放第三大陆,未经许可不得踏入王都所在的大陆。
国师依照约定,每天都派暗部使来为菲伊斯治疗;在暗部神秘又强大的治癒术下,菲伊斯的伤很快就不碍事了。
最意外的是菲伊斯,因为「救王有功」,被赐予一把可随身携带的守护宝剑,成了唯一被允许佩戴武器的神座,不过这不是菲伊斯最惊讶的地方。
「这把剑不是你父王给你的吗?」
「你想太多了,父王送我的剑当然不可能给你,只是我请人打造一把相像的剑罢了。」
菲伊斯将手上的宝剑翻来覆去地查看,确实跟他当初握在手里的感觉不太一样,重量也稍微重了些。他抬起头,不解地反问:
「为什麽送一把跟你父王做得很像的剑给我?而且我是神座耶,配剑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这样若遇到危险,至少还能保护自己,何况你两年後是要进宫辅政的,谁晓得之後会发生什麽事呢?」
菲伊斯把玩剑的动作一滞,苦笑着说:「看来跟在国王身边果然危机四伏啊。不过,这跟送我一把跟你父王送你的很像的剑,有什麽关系吗?」
坐在对面的国王轻笑一声:「跟国王配一样的剑,想对你下手的人,再蠢也该明白这代表什麽意思。」
「……那真是感谢您的贴心安排了。话说回来,」菲伊斯收起轻松的笑容,认真地问:
「我一直很想问,当时那两杯酒都被下了毒吗?」
「嗯。那蠢货的目标不是你,只是为了确保我有喝下毒酒而已。」
缇依瞥了一眼神情郁闷的菲伊斯,补充了一句话。
「暗杀对国王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不过既然我是国王,当然不会让像这次这麽严重的暗杀再度发生,不必担心。」
「意思是无论如何预防都会发生就是了……」
「没办法,不是每个人都像某个笨蛋一样,既想跟敌人好好讨论,又愿意拿命来保护敌人的。」
「那真是抱歉了!」菲伊斯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站起身将剑收回鞘後,准备告辞回去,却看到那人正笑着望着自己──不带任何心思算计,只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说道:
「今年的生日,我很高兴有你陪在我身边。」
「明年,还有以後的生日,也请你多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