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你的名字要取三十步啊?听起来很诡异又很像哪个忍者的名字。
你觉得三十步会很远吗?我觉得这个距离,是刚好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完全无法连结。」我们这样盯着看了很久,最後我打破沉默地说。以前的那个三十步,虽然只有书信往来,可是非常温柔也很幽默,看过的小说永远比我多,根本无可挑剔。
我回想了从认识赖狐狸到现在的每一个经过,除了觉得他懒散、心机又重,还常常不顾别人心情说一些伤人的话之外,实在没办法把他看做同一人。
「人是会变的。」
「你有开车来吧?」
「?」
「不是说想去看冉冉的画室吗?」
一路上我们莫名的尴尬,或许这气氛是我造成的,我偷看着他开车的侧脸,心底还是觉得,根本没办法想像。
「我就说了,人是会变的,你一直看也不会变回以前的我。」
「以前,你的笑容没有杂质。」
「你也只看过一次。」
「是啊,因为後来我就不想再看到你了。」
「老实说你那时一定是喜欢我吧?不然干嘛吃醋?」
「你哪里来的自信?我只是看到你的长相很失望,就不想再和你联络了。」
他一听,笑了出来,微扬的笑容好像和记忆重叠了,一模一样。
「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只是後来我的双亲都过世了。」
「突然觉得,人生是不是始终在为告别做准备呢?有些告别会再见,有些却是生死离别。在每一个瞬间,我们遗失了什麽,又错过了什麽,总是在很久以後才突然想起来。」我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有感而发地说。胸口依然隐隐作痛,对於老爸的事情没那麽快释怀,可是我很庆幸,我终於不用再压抑悲伤。
「遗失无法找回来,但是我从来不曾忘过,不该忘的。」
「这是在讽刺我吗?」
「是。但我很高兴你找回来了,你从以前,就一直很内疚那样对你爸了,不是吗?」
「我……」是吗?我不记得了。但我确信这个人是三十步了。难怪,我总是讨厌和他四目交接,潜意识里,我已经发现这个人随时都能看穿我,直捣我的内心深处。
「别提这个了。说到底,从你来面试那刻我就认出你了。」
「那你怎麽不说?」
「我想看你何时会发现。」
「所以才每天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喜欢我的人是你吧。」
「是啊。」
「别回答得这麽乾脆,会很尴尬。」
「哈哈哈。」
气氛和缓了一些,我也觉得有些想笑,怎麽每次我们之间出现这种爱情话题时,总被搞得很像相声。一点心跳的感觉都没有。
「那天出现的女孩是我的学妹,别看我这样,我在学校可是很受欢迎的。」
「到了。」我指着前方,因为是冬天的关系,才五点多,天色就已转暗,可是小屋的灯是亮着的。
「难道冉冉……」赖狐狸担心地快速下车!
冉冉是不要命了吗?这种时候还偷跑出来画画!
推开纱门的瞬间,里面正在作画的人同时被我们吓了一大跳!
「千代子……」赖狐狸愣了愣,「你怎麽在这?」
她一看是认识的人之後表情就放松了,画笔又继续挥动起来,「看不出来吗?我在画画。」
「可是这是冉冉……」冉冉想要自己完成的画。
她叹口气地指着一旁画架上的草图,「我只是来帮她代笔而已,她已经把草稿都完成了,所以今天才叫我去医院。你们刚这样冲进来吓死我了。」
我看着那张草图,画的人是我,坐在崖边的表情变得更豁然,而且手上还拿着一朵紫云蔓,嘴角轻轻微扬的表情,就好像释怀了什麽般。
「冉冉……」零那个大嘴巴一定也告诉她了吧,如果是这几天以前,我一定无法相信自己有办法露出这种表情。
「都天黑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画也太危险,虽然你长得很安全。」赖狐狸搔搔头,我发现从刚刚到现在,他都不敢正眼看那幅画。
「啧,我有时真希望你是个哑巴。」千代子马上反击,她的画画方式和冉冉不同,即便她尽力在模仿冉冉的画风,但每一笔的收尾都还是可以看出千代子画风里独有的潇洒感。
「你不看看吗?」我说。
他不自在地双手插在口袋,四处乱看,似乎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这位小姐,你看到了,这家伙有超严重的恋妹情节,所以你想把他当对象得考虑清楚了。」千代子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听得都想拍手叫好。
我不禁笑出声,他一激动转头,视线就再也无法从那一长幅的画上移开。
我想,他的震撼和我一开始一样,这幅画太完美了,完美到舍不得分享给别人,完美到会忘记说话,整个人被画吸进,彻底地包覆整个灵魂。
「她说她不会死。她说,她会化成那只火鹧鸪。」我重复冉冉说过的话,鼻子又有点酸了。
「原来那只鸟的意思是这个,她没告诉我呢。」千代子停下画笔,盯着那只鸟细细地看。
赖狐狸一直没有出声,等我转头看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倔强的表情写满了伤痛,却不允许自己放纵。
他深呼吸地吐了几口气,缓和情绪。「这是送我的吗?」
「你怎麽知道?」我跟千代子异口同声。
他露出宠溺的笑容,「因为里面还有我们兄妹才知道的秘密啊。」
「原来你也有。」千代子摇摇头的笑了。「我也是喔,这家伙居然把别人的秘密也画进去。」
听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我又继续盯着画看,突然觉得今天还在那里自怨自艾的自己很丑陋。
冉冉把她视为重要的人最在乎的事情,都藏在画里了,让每个人看着这幅画的时候,都能有不一样的冲击,而且会马上想到她。
能马上想起来这些秘密、这些回忆。
怎麽办,我愈来愈害怕了,愈来愈害怕──她走了怎麽办?我该如何再次承受生离死别。
*
这大概是我人生到现在最疲惫的一个周末。以前面对星期一的时候没什麽感觉,只知道无聊的假日结束,又可以投入工作真好。
现在,我却是累得完全不想离开被窝,一定是一口气接收太多事情了,大脑才会宣告故障。此刻我连举起手来都有点困难,艰难地翻了身,鼻腔里充斥着木头香,这是只有老家的屋子才会有的味道。
「糟糕,我是不是发烧了。」全身很重,可是自己摸自己,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烧烫。
我可以想像,独居老人的痛苦,人只要一生病,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
「算了,就这样发烧到死掉好了。」头昏脑胀很昏沉,我的眼皮又渐渐地阖上,进入了一个梦与现实分不清的空间。
梦里,是一次高烧不退的记忆,那时老爸请了假亲自照顾我,寸步不离也未阖眼,他一遍遍地替我换毛巾,不时还可以感受到他温暖的大手覆盖在额头。
当我闹着脾气不想吃药时,他会一直哄我,把我当成小公主一样。当我骑脚踏车摔得一身伤回家时,他知道我不想和他说话,却会默默在房间外的小柜子上,摆着一罐芦荟怕我会留疤。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从这场梦里醒来,隐约中,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如同以前发烧时一样,正有人在默默地守着我。
「爸……」因发烧而变得滚烫的泪水延着脸颊滑下,「我好想你……为什麽你要死掉了呢?」
「我一直都在啊,一直都在。」
「真的吗?」
「我什麽时候骗过你了?」模糊的视线里,他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安心地闭上眼,过一会儿,想睁开眼看看他还在不在,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屋子安静地没有任何声响,旁边也没有什麽椅子,一切都只是一场和真实很接近的梦。
我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手机的未接来电有十几通都是赖狐狸。
这一觉睡到中午,可是全身的无力感并没有好一点。
孤独的空虚感紧紧绕着自己,打开通讯录,找不到任何一个想求救的人,是不是有点悲哀呢?
不想被人听见生病的声音,所以我没有回任何一通电话,撑起摇晃的身体准备自己去看病。毕竟医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这麽多年一个人生活,哪次生病不是自己照顾自己,人就算离群而居,也能活得很好。
即使身在都市,也可以成为一个谁都不需要的隐居人。
「没事的、没事的。」我对自己说。
穿好大衣打开门,就看见赖狐狸和一个老伯与我面面相觑。
「这是……」
「你还活着!」赖狐狸激动地说,「我都要叫锁匠来开门了!」
「……」
「阿伯不好意思,不用开锁了,谢谢你跑一趟。」他连忙和锁匠道歉,然後也不经过我同意地就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就知道,进去里面躺好。」
「不用,我去看个病就好了,又不是什麽大事。」我拨开他的手。
「你就不能坦率一点吗?需要帮忙又不是什麽丢脸的事!」他拉着我走回屋里,瞪着我乖乖躺回床上後,才说要去买药和买退热贴,还说如果他回来没看到我,就会立刻扣我一半薪水。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即使头痛得要命,我还是用尽全力大吼。
他吓了一跳转头,瞬间他的身影就好像和稍早前的幻影重叠了。
我无力靠在床头,「不要让我习惯依赖。」
「没有人是全能的,为什麽不能依赖旁边的人呢?」
因为,我会害怕。
我害怕,一旦依赖了谁,我就会变得软弱,然後当那个人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存在,我怕我又会疯掉。
啊啊、我好像找到我始终不想和人太过亲近的原因了呢。原来是这样。
「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感冒的原因,我声音颤抖地几乎听不清楚,「我不需要。」一说完,左眼就掉下眼泪,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
「我不会消失的。」他好像听到我未说出口的话,柔声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消失的。」他再次强迫我躺下,踏着急促的脚步奔出家门。
我觉得很难呼吸,当他刚刚说出那句话时,我像个期待自由许久的犯人,突然听见特赦令一样,激动地想哭。
我忘了他是赖狐狸。
这一刻,我只记得他是三十步。那个告诉我,用三十步的距离就可以走进我的心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