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找到她了,直觉地跑去『Once』,就从玻璃窗看见冉冉沮丧地趴在桌子上,桌上摆的蛋糕一口都没吃。
我不动声响地在她对面坐下,她才发现我来了,闹脾气地把脸转到旁边。
该说什麽才好呢?实际上我们也才认识一、两个礼拜而已,应该要通知赖狐狸过来才对,毕竟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去问她什麽。
「紫云蔓。」
「咦?」
「那个钥匙圈好旧了,为什麽不换掉呢?」
我惊讶地看着她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居然先说话,二就是……这朵花很出名吗?怎麽随便都有人叫得出名字?
我把桌上的钥匙圈拿起来放在手心,「也许,我只是懒得换,懒得去买一个新的。」
「骗人。」她抬起头,不让我闪躲地直视我的双眼。
「那麽你呢?难道就没有说过任何谎言?」
「你和哥一样狡猾,喜欢把问题转回去给对方,好让自己逃避。」她喝了一口热可可,上面可爱的猫咪拉花,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快死了吗?」我还是这麽不修饰,而且一说完就後悔。
冉冉愣了好几秒,最後才挤出微笑,「是啊。」
我真的很残忍,怎麽会逼她回答这种问题呢?
「我很快,就会像毕卡索一样了。到时候,搞不好还会有许多媒体来采访你喔,因为你是我最後画的肖像模特嘛。」她尽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但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我没办法再继续发问,只能低着头。
直到纪亚琪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贴心地为我奉上一杯拿铁,「因为你都没点餐,所以我擅自帮你送来这一杯,不喜欢的话可以不喝。」她淡淡的说完就离开,巧妙缓和了这紧绷的气氛。
「时间不够了吗?你还可以找很多人画啊。」
冉冉一听,嘴角浅笑,「不是来不及,而是我不想要带着一丝悬念离开。所以……我正在学会放弃。」那双彷佛下一秒就会泪如雨下的双眼,正矛盾地笑着。
「我要在死之前学会放弃画画,我要自己不要有任何的遗憾,所以我拜托你了,再让我画一段时间吧,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会,放弃。」她最後还是忍不住哭起来。
「人家不是愈到这种时候愈会奋力一搏的画到断气之前吗?」我想要加一点开玩笑的口气却失败了,我想摸摸她的头给她温暖,却做不到地只能看着。
「你不懂对吧?你不懂耗费了生命也要追求梦想的感觉,当你就要失去它时,人会选择在失去之前放弃。」
「我以为你会随着战利品一起跳下悬崖。」
「我当然会,我会拥着它一起跳。」
不能理解呢。
她说对了,我真的不懂。
放弃这个字眼实在太沉重,必须放弃自己一生所珍视的东西的感觉,一定很痛吧。我把她当成了一个故事,才能慢慢了解。
「还有多久?」
「你是问我的时间吗?」
「对。」
「到明年夏天,也许还来得及去一次海边。」
所以赖狐狸那个时候才会说,冬天来了之後,很快就是夏天了。原来是这样。
「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说这麽多的喔!」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的像小孩一样。」
「其实我才小你一岁。」
「骗人!」
「我因为太天生丽质了,你才看不出来。」
「是太幼稚吧。」
「所以,要认真地珍惜生命,你所唾弃的生命,是好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我知道了,你爱怎麽画就怎麽画吧。」
忽然话锋一转,她由悲转喜,「呐呐,你不是说要把那个零介绍给我当模特儿吗?他好帅,我想要在死前和他一夜情。」
「你刚刚不是说我是最後一个吗?」
「哎呀,画一次就好了嘛,然後画到一半我就把他扑倒!」她漾着天真烂漫的脸孔说这些话还真违和。
「绝对不行。」
「你该不会喜欢他吧?他看起来眼睛都只在你一个人身上耶!可是……这样不行喔。因为,我已经替我哥想好,我不在以後,你来当他的……」
「当什麽?」赖狐狸神出鬼没弟出现,他用着阴沉的表情瞪着,吓了我们两个一跳。
「哇啊!哥!」
「听说你爆冲地跑出去公司,我还以为礼悦终於受不了你,要拿着刀要砍了你呢。」
「你不要一脸很期待的说这种话好吗?我怎麽可能拿刀砍她,要也是先砍你。」
「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正想回嘴就看见冉冉一脸贼笑地看着我俩,我想我和赖狐狸都已经猜到她这鬼灵精在打什麽主意。
「你想都别想!」我们难得异口同声。
「我可是什麽都没说喔!哥,我要吃肉。」
「每次我一来这里你就吵着要吃肉,我也要喝一杯咖啡再走。」
「什麽嘛……」她失望地摸摸肚子,一脸可怜兮兮。
我以为他会喝黑咖啡,想不到却点了焦糖玛奇朵这种很女性的咖啡。
「每次来这里虽然只有一下下,却是一间很特别的店呢,有种孤独的味道。」
「真的很奇妙,明明人满为患,却有这种感觉。我想……是因为老板娘的关系吧。」我偷觑一眼纪亚琪,她正托着下巴在看书,浑身上下那种寂寥的气息依旧不变。
「你们两个,刚好今天都在,给你们一些东西。」冉冉从背包里拿出两份鼓鼓的牛皮纸袋。
打开来看发现是一整套的信封纸跟几支成套的铅笔,一系列都是云朵跟天空的图案。
「这是?」赖狐狸不解。
「明年夏天过後,你们两个想我的话,我特别允许你们可以写信给天空,然後我就会收到了。」她咧嘴一笑。
「你知道了?」赖狐狸马上警觉地盯着我。
「刚刚冉冉告诉我的……」我低着头,有点坐立难安,让我这个外人知道这些,的确不妥吧。
「那你说写完了,我要寄去哪里?」他暂时略过我,转向冉冉。但不知道为什麽,我可以感受到他似乎很不高兴。
「老哥,我不是常常跟你说要带大脑出门吗?这样我和你讲话会很累耶。」
我一听差点没笑出来,冉冉居然一脸正经地这样说他。
「当然是去阿里山啊!那里的邮局是台湾最高的邮局,离天空最近,连这个都要我告诉你。」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稍微让着你,又给我嚣张起来。」
她吐了个舌头,「我不想吃肉了,想回去办公室画画,你们两个在这里好好谈心啊。」
「喂……」居然给我跑掉,她刚刚也感觉到狐狸有多想质问我了吧!
只见赖狐狸优雅地将手放在下巴撑着,脸上出现了皮笑肉不笑的招牌表情,我尴尬地转向窗外,提议:「不如,我也先回去了吧,还有好多工作呢。」
「不用,今天不需要加班也不用赶工。」他居然异常地温柔。
「总编,你想说什麽就说吧。」
「──别伤害她好吗?」
「咦?」
「你要怎麽冷漠地活在这个世界是你的事,你要怎麽旁观她努力活着剩下的每分每秒也是你的事,但是请不要伤害她,假装也好,和她相处的时候,麻烦你假装得温暖一点,也好。」这是第一次,他用这麽苛刻的语气说话。
「我、我没有……」我对她没有那麽冷漠……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好歹你在我手下工作这麽多年了,我也许比你自己还了解你。她最後一个人挑上你我也很头痛,但我尊重她现在想要做的任何事。请你高抬贵手吧。」很冰冷,他的表情冷得像深海,刺骨得隐隐作痛。
当他收起几分钟前的亲切,我才知道一个人变脸可以这麽快。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厅,我觉得喉头很紧,很想呐喊出什麽话来替自己辩解,却做不到。
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完全无法示弱。
喝了口咖啡,当那苦涩的液体流过喉咙,竟然一点都不苦。
──我有这麽麻木吗?
「这画面,让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一幕呢。」纪亚琪突然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像这样,伤害了想要亲近的人,倔强地转身离开。」
「我什麽也没做。」
「对,你更严重。你的什麽反应也没有,造成的伤害更大。喝杯小泉最新的特调咖啡?」她话锋一转,不再继续戳痛我的伤口。
「好……」
我应该要离开的,可是我没有力气。
一整天下来,胸口像是被好几个人连续重搥,让人喘不过气到连步行的力气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