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就是人间的一个缩影。
清晨的每一个人都是行色匆忙,在各种交通工具之间跳转,就像窜进了蜂巢的蜜蜂。
羲御与明朝走在街道上,悠闲的样子与周围的喧闹格外不相称。
几日下来,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俗世的规则。又有了地方小神给准备的人间身份,便算是完全融入了人世。
今日的气温并不算高,羲御不大喜欢出门还要头顶着自己本体的大太阳。
然而他还是听到了几声蝉鸣。
前面的路上,不知为何攒聚了一圈人,骚动又不安,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明朝看见众人都仰着头,便也跟着仰起脸。
他一下就变了脸色,嘴唇微微发抖:“羲御,楼上有个人。”
羲御抬头,见七楼的阳台上,一抹翠绿色半靠在窗沿,那是一个女孩,单薄得像一片蝉翼。
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里没什么神采,几乎是无意识的。
“这是谁家的姑娘呀,可千万别做傻事。”
“父母生她,她这样多对不起他们啊……”
“我看她坐了好半天了,也没见跳下去。”
……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话语,堆叠起来让人听不大清。
然而冷冷站在那里的羲御却全听清楚了。
大概是女孩为了感情之事要跳楼寻死,如今父母不在家中,楼下围着的,多是邻居,也有路人。
有人怜悯,有人漠视,有人嘲讽,也有看热闹。
羲御听在耳中,心里凉下半截。
然而他很快就将关注的焦点移回了女孩身上。
人群中已经有人报了警,但需要时间等待。一旦女孩此刻有什么动作,恐怕为时已晚。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明朝轻轻扯了下羲御的袖子,担忧地望着他。
羲御不语。救下女孩很容易,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使用仙法,势必会引起人群的骚动,到时又该如何处置?
他想寻个更妥帖的方法,但阳台上原本坐着的女孩突然就站了起来!
羲御不再顾忌后果,正欲施法救人,女孩身后却突然多了个人影,将女孩拉进了房里。
有惊无险。
女孩被救下了。
一阵唏嘘后,楼下的人群渐渐散了。
他二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站在楼下。
羲御看见警车到了,几个警察上了楼,过了一会儿又下了楼,应该是去了解情况。
又过不久,一个穿着青色纱裙的女子下来了。
女子扫视了一眼羲御,眸中多了一丝异样。她的脚步变快了些,朝着与羲御相反的方向走去。
羲御开了口:“刚才救下那个女孩的,是你。”
“没错,是我。”女子停下脚步,她听出他语气中的笃定,便不打算否认。
“可我方才没瞧见有人上了楼,你出现在女孩身后,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羲御话语一顿,眼眸里透出探究之意,“你到底是谁?”
“你又是谁?”女子眼里露出防备。
她小心地观察着对面两个男子,个子稍低的那个看不出什么异样,倒是这位拦下她的绝非常人,散发出的气场压得她格外不适,此刻更是心慌。
羲御不答她的问题,却开口建议道:“换个地方,我们聊一聊如何?”
女子知道自己多半已被他看穿,此刻人多眼杂,没什么退路,便只好同意。
公寓里,羲御和明朝坐在沙发上,与那位身份神秘的女子相对。
“仙君,您知道她是谁吗?”
目睹一切的明朝早有想询问羲御之意,好奇心已经压了一路,此刻回到家中,终于不用再担心什么。
“嗯。”羲御点了头。
才又对那女子开口道:“你是齐王的王后。”
明朝看到女子脸上有被揭穿身份的难堪之色,想来是羲御说中了,可又不解:“什么意思?”
羲御缓缓道:“你可记得《古今注》里齐后化蝉的典故?我原以为化蝉便为故事的终局,却没想到已是千年之后,她依然在人间游逛。”
经过羲御的提醒,明朝便隐约记起了。在昨日,他凑巧就在一本书中看到了这篇故事,当时还让他难受了好一阵。
却万万没有想到,故事的主角此刻竟站到他的面前了。
“哼。”那女子发出一声冷笑,神情却是落寞的,“原来这世上的无尽悲哀,最终不过化为短短几行字,无因无果,只留给后人做个笑料罢了。”
羲御并不问她的往事,只淡淡起了个头:“你今日为何出手救下那个女孩呢?你如今的形态非鬼非人,也没那么大的把握能成功吧?”
齐王王后生前不过一介凡人,借着那一缕痴怨,魂魄未入冥府,也未消散,终日游荡。日久天长,就多了些天地灵气,但都是虚的。
方才那样奋力将女孩救下,元气早已伤了。
齐王后低垂下头,轻道:“我不愿那个女孩儿同我一样,为了男人,最终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她……她该放下。”
这不值得。
就如她,因为齐王的负心,决绝地了结了自己。
“她是一时冲动,加之意识恍惚,多半早已醒悟过来。而你呢?”羲御冷淡的眼神仿佛要将齐王后看透,“你若已经放下,又何必游荡人间千年?”
齐王后仿佛经过了一阵挣扎,最终还是放弃了,眼里带着恨意:“对!我放不下!是他负了我,我却忘不掉他。但我纵是在人间再游荡一千年,也不愿去见他与那女子一起……”
“齐王负了你,又何必在军中自裁?”羲御反问。
齐王后惊愕:“什么自裁?他明明是在战场战死的,陛下还因此追封了他。”
她死后魂魄不散,化为蝉,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再见到齐王,但还是在意着他的消息。
她分明听见人人都说着齐王战死,为国捐躯。
如今这面前的人却告诉她,齐王是自裁。
羲御知道她不信,一挥手,就将那日的情景重现在齐王后眼前。
齐王是如何上了战场,在听闻王后去世的消息之后,又是如何拔剑自裁,死于帐中。
齐王后瞧得分明,无措地望向羲御。她知道面前的男子是位神明,必定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羲御果真开了口:“齐王身为出征将帅之一,战事临近尾声之时,却在军中自裁,若这事传出去,势必动摇军心。主帅便将消息瞒下,待大军凯旋,才说齐王战死,齐王才得追封。算是保全了皇家颜面。”
“他为何这么做?”齐王后闷声问道。
“‘王悔恨’三字,还不够用来解释吗?”
齐王后凄凉一笑:“他若悔恨,当初又何必接受陛下赏下的那位美人?他曾与我有誓,夫妻二人间容不下第三人,是他违背誓言,又何必还要事后寻死?”
羲御怜悯地望了她一眼:“齐王战功卓着,那皇帝早已心疑他,你只听见他纳妾就要寻死,却不知道当时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齐王后最怕的事发生了。
过了千年,旧伤可以慢慢愈合。可若是当年另有隐情,她心中的这份懊悔又该如何自处?
“你若不信,就仔细想想,齐王逝后,你口中的那位美人,可曾再出现?”羲御顿了一顿,“皇帝眼里的钉子拔除,她这枚棋子无用了。”
齐王后一直绷着的情绪终究溃了堤,她摇着头:“你……你是在骗我。”
没等羲御开口,明朝就忍不住道:“仙君从不骗人。他也从未见过你那位齐王,犯不着替他遮掩什么。”
“他如今在哪里?”齐王后暗淡的眼神中忽地涌出一丝神采。
羲御摇头:“冥府的事,我并不过问。”
看着女子凄然的神情,他又补道:“但我可助你前往冥府,他若也放不下,多半还未离开。你们重入轮回,也算了结了一桩情债。只是作为条件,要借你一物。”
齐王后并没有一丝犹豫:“我答应你,只求仙君大人助我。”
她怨结过深,非人非鬼,凭自己的能力无法入冥府,也就无法入轮回。
羲御像是早已知道她的答案似的,将手掌抬起,从女子身上褪去的一对青色蝉翼就缓缓落在了手心。
他让明朝小心收好,才道:“跟我来。”
公寓中太过狭小,为了开启鬼门,羲御便将人带到了城郊的树林。
周围都布下了结界,凡人自然无法瞧见里面的诡异场景。
待鬼门一开,齐王后向二人道别,而后决然地走了进去。
一切都那么快,明朝跟着羲御往回走时,觉得甚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感触良多,终于开口问起:“这件事,他二人是谁做错了?”
“感情中何来那么多对错?”羲御摇头,“误会易结却难解,对错最终反而不重要了。”
明朝又问:“那他们还能见到吗?”
羲御想了想,道:“误会已解,若有心有情,定会再相见。”
齐王若等着齐王后,或许这时已经相见。若没等,齐王后重入轮回也定会去寻他。想来,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明朝却陷入了忧伤,小声嘟囔着:“仙君,做人真累。”
“哦?”羲御眯眼瞧着他,“那便不做好了。我看家里有几个空花盆,你继续做花,我也可以养着你。”
明朝认真起来:“那不行,累就累吧,我得了做人的好处,自然也要尝尝做人的难处。”
而且,他不想做盆栽!
已至正午,天上的太阳似乎更大了些。但在羲御的压制下,并不是灼热的,照在人身上只觉得舒服。
明朝向日葵的天性展露了。
他迎着阳光,步子很是轻快,眉宇间浸着欣喜。
瞧着周围没什么人,他便凑近了羲御,好学地问道:“仙君,今日是夏至,一年中白日最长。那是不是您工作最久的时候呢?”
羲御一怔,才道:“是。”
千百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一日复一日,那极小的差别,他都无形中忽视了。
自然,也从没人问过他。
他出了神,隐约间觉得天际似乎有几道亮光闪过,映到了他的眼里。
明朝指了指头顶的云,问他:“仙君,怎么突然变天了?”
“怎么会?”羲御也像是意料之外,他听到远处几声沉闷的雷声,大概是要下雨了。
明朝知道行云布雨之事,虽不是羲御之职,但羲御必然是知情的,不会如现在这样吃惊。
明朝正奇怪着,身旁的羲御却已明白过来。多半是雨神这家伙,搞什么奇怪的恶作剧。
自己如今下界,也没这功夫去理他,便由他去。
然而天上倾盆大雨,瞬间便一泻而下。街上的人们发出惊呼,都拿手遮着头,跑得极快。
顾不得形象,两人也忙跑到临近的店铺屋檐下避雨。
明朝前额的发尖淌下几滴雨水,亮晶晶的。他没顾自己,反而拿着手里的纸巾要帮羲御擦干。
羲御指了指明朝的头发,明朝才发觉自己也淋得不轻,两人都笑了起来。
屋檐外的雨似乎更密了,午后的雷阵雨,却下得这样猛。
“这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啊,我去买把伞吧。”明朝自告奋勇。
羲御看到附近不远就有个小超市,便同意了:“好,我在这里等你。”
这雨下得太突然,店里有不少进来避雨的顾客。
明朝好不容易挤着进来了,急忙问道:“老板,还有雨伞吗?我要两把。”
店主将一把天蓝色的雨伞递到他的面前:“没有了,就这一把了。”
店里其他的伞都被抢着买完了。
“好吧,那这把我买了。”明朝付了账。
只有一把,总比没有好得多。希望日神大人不要失望。
明朝撑开雨伞,离了超市便往羲御那儿走去。
屋檐下等待的羲御只是瞧了眼明朝,明朝便带着愧意道:“雨伞都被买走了,只有这一把了。”
“没关系。”羲御很自然地从明朝的手中拿过了伞柄,“我们撑一把就好了。”
他将蓝色的雨伞撑在两人的上方,仿佛撑起了一方晴朗的天空。
明朝乖巧地站在他的身侧。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雨势仍大,细小的雨珠不时迸进来。
伞下原本就有些局促的空间,迫使两人挨得更近。
街上的行人都慌慌张张,明朝心中却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
云上躺着的雨神,并不是很满意。
他今日半是捉弄,半是“报复”,本想让羲御也显露些狼狈的样子。诸如“落汤鸡”之类的,多有意思。
谁知他这场雷阵雨也没改变羲御淡定从容的风格,倒显出他自己的无趣了。
看着伞下并肩而行的两人,有说有笑,画面和谐美好。
雨神不禁抽了抽嘴角。
他脑中怎么就无端浮现出“般配”二字了呢?
雨神没了兴致,神力自然也就收了一半。
在天空的一端,太阳的光芒从云彩里透了出来,空气里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羲御和明朝已经走到了公寓的楼下,收伞时才发觉这里雨已停了,只是放眼望去,另一片天空还是阴雨绵绵。
倒是应了刘禹锡曾写的那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