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钰走在S形蜿蜒的小街上。从路的这头,看不到那头。她抱紧刚买的面包纸袋,深吸一口面包的香气。
来到巴黎一年多了,每次路过街口的面包摊,还是会被香气抓住,最後非要掏出钢鏰来,买了才踏实。
她刚来时,起初以为这长长的法式面包是无比松软的。结果尝过才知道,皮子是硬的,里面是劲道的。如今,越吃越习惯。爱上了那掰开面包时清脆的响声。
这种面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便宜。买来一整根,从早吃到晚,甚至可以吃两天,对她正合适。
她穿了浅口高跟皮鞋,踩在石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黑呢百褶裙不长,没有拖到地。她私下以为巴黎女人穿这种裙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地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狗屎。若是穿着长长的中式裙子,一定是灾难。
来到公寓楼下,双手使劲推开厚重的黑色铁门。门上的门闩本来应该是个动物的头,如今只有黑乎乎的轮廓,看不出是牛是马。
她踏上红色的木质台阶,没有坐电梯。她的公寓在四楼。这楼里有电梯。但她不喜欢坐那铁笼子。每次电梯支嘎嘎启动时,心都会忽悠一下沉下去。这让她想起火车到站那天。
那一夜项家麒生了急病,第二天晚上,到达巴黎站时,陈宗庆过来告诉她,项家麒已经在前一站,被接下车了。
成钰那时的心情,就和坐电梯一样,忽悠一下沉下去。等到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时,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爬到四楼,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半天,也打不开锁。
对面的门里窸窸窣窣的响。成钰心里暗骂这陈年老锁。无奈锁并不懂她的腹语,仍是顽固不化。
对面的门打开,房东董太太提了篮子出门。
“成钰,刚回来呀。”董太太原来是上海人,後来嫁给了法国华侨。她在拉丁区有两套相连的公寓,一套自住,一套租给成钰。
成钰想到拖欠的房租,脸先红起来。
“董太太,今天我去了邮局。还是没有消息。以往我哥哥都汇钱很准时的。现在时局不稳,也许路上耽搁了。”成钰怯生生的说。
“不要计较,慢慢等。这个世道,没有一个国家是安稳的。哎……。成钰,千万不要担心。就踏实住着就好。”董太太说完,婷婷嫋嫋的走进电梯里。
门锁终於哢哒一声开了。
成钰租住的是一个小小的一居室。除了卧室,就是一个窄窄的过道,当作餐厅。厨房里有煤气灶。董太太人很好。在成钰住进来後添置了很多中式厨具,还三天两头做了家乡菜给她送过来。三哥上一次汇款,也迟到了个把月。董太太当时就告诉她不要急。後来还说可以免她一个月房租。独自在异乡,偶尔遇到一个体己的同胞,心里真是软软的,又夹着心酸。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住。陈宗庆在到达巴黎一个月後,接到紧急调令,让他去伦敦付命。若薇虽是一万个不愿意,毕竟刚刚在巴黎安顿下来。但宗庆拿的公家俸禄,不能耽误了前程。两人只得奔赴伦敦。临走时,若薇劝过成钰找一个室友合租。但是成钰不愿意。她还是要提防些同胞,自己隐藏了身份,若是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国内,会给家里人添麻烦。
她把面包放在厨房里。家里还有些青菜和火腿,可以当晚餐。明天去学校也可以带个三明治。
成钰来巴黎的初衷是想学艺术。她爱画画,爱音乐,可是她得生存。
学艺术,意味着高昂的学费,和未卜的前途。若她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段家六小姐,她自然是可以学艺术。但是,她和那人临别时,赌气说过,今後要靠自己生存。
如今,她不能食言,若是今後哪天,在留学生的社交场合碰到他,他会意味深长的问自己:“朱儿,你过得好吗?”段成钰想像着那时的自己,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身边的女伴,微微一笑道:“很好。”
她为了这很好两字,要放弃一些东西。
成钰现在是法语专业的学生,她计画着今後可以做法语翻译,弄好了,也许能去使馆工作。但是,法语确实像传说中,学起来不容易。光是一个阴阳性,就已经让她彷徨。这法国人的浪漫世界闻名。他们似乎认为没有阴阳不成规矩,桌子椅子也要分出个男女,而且界定毫无规律。
推开窗,看着对面窗子里的阴阳一对,情意绵绵的喝红酒,成钰深吸了一口气。前几日,也是同样的视窗,女人本是栗色头发,今日又换了金发女郎。不知这一阳多阴,会不会失了平衡?
右面窗户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是董太太的女儿在练琴。小女孩上小学,估计是被妈妈逼着弹琴的。此刻妈妈去买菜了,琴声透着仓促潦草。练到指法时,每次都弹到哆、来、米、发、索、拉、西,偏偏不弹高音哆,弄的成钰心里不上不下的悬在那里。
她的房子和董太太的房子,只有薄薄的一层墙相隔,经常能听见她家的鸡毛蒜皮。好在另一侧的邻居很安静。只是偶尔传过来唱片的声音和咳嗽声,唱片放的像是歌剧,又似乎多了些咿咿呀呀的尾音。那一侧的房子和她不走一个单元楼道,也没有同一侧的阳台。所以不知道是什麽人。只是觉得那边冬天的暖气生的很热,成钰这边连壁炉柴火都省了。
成钰关上窗子,远处夕阳西斜。这巷子不是直的,所以虽是一侧的墙壁窗户,有的被阳光照的晃眼,有的却在阴影下。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印子,还有好多黑色的风眼,像一只只眼睛疑惑的看着成钰,在问她:“朱儿,你还好吗?”
她哗啦一声拉上窗帘,不看那些眼睛。翻出自己的琵琶,狠狠的弹出一个高音哆来。空空落落的心终於踏实些了。
段成钰第二天早上,去了电报局。她心里止不住的担心。三哥若不是有什麽难处,不至於耽误了汇款。钱她可以自己挣,可以天天只吃面包。可是三哥不能有三长两短。
她按照事先约定的,用三哥一个朋友的名义发去几个字:
弟布帆无恙,段兄安否,甚念。
电报又花去了几法郎。成钰决定不坐地铁,走着去学校。她住的拉丁区是学生最集中的区域。大大小小的咖啡厅餐厅林立,一路走去,看看街景,并不枯燥。
段成钰今天并没有课,她去了学校的布告栏。那里是发布招聘资讯的地方。
出去工作的想法早就有过。上一次三哥汇钱耽搁了。她就开始意识到,也许有一天要靠自己了。
她还没有毕业,法语也说的不灵光,专业工作是找不到的,只能考虑零工。
招聘资讯栏里,大多数都是找餐厅或咖啡厅的招待。成钰知道,在这里女招待也算一种正经职业,特别是咖啡厅女招待,是不涉及乌七八糟的事情的。但是她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若是今後回到中国,三哥、母亲,问起来,自己怎麽能坦然提起在法国当过女招待的经历。她甚至还会冥冥中想到,项家麒听说自己当女招待的样子。
“朱儿,你一个女孩子,怎麽能去做那种工作?”他一定会这麽问。
段成钰忽略掉女招待的招聘资讯,这样一来,就几乎没什麽选择了。找到最後,忽然有一条出版社的资讯吸引了她。这是一条招聘打字员的资讯。按字收费,时间灵活。
成钰还要专心上课,不可能全部时间都工作。这种按量取酬的工作,最适合她。打字机她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用过几次。虽然不太熟练,但她觉得不难。
成钰抄下来那位址,兴冲冲的往出版社出发。
这是一家小报的报社,挤在一栋破旧的三层楼里。管事的经理是个典型的高卢人,个子不高,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有些谢顶。
成钰先是在他面前做了测试,看看一分钟可以打多少字。
从经理的表情来看,似乎并不满意,但是他应该是没有找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毕竟肯出来工作的女性,也没有那麽多。他告诉成钰,现在就可以试工。
段成钰完全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她端坐在打字机前,紧张的看着样稿,卡塔卡塔一声声的打,喉咙都是紧紧的,总想咽口水,手心里的汗不停的出。一篇文章打得磕磕绊绊。出版社都下班了,她才只打了一页。
经理皱着眉头看了又看。好在没有打错的地方。他叫来出纳,给了成钰五块钱法郎。
“今天就到这吧。打的有些慢。明天再来,回去要好好练一练。”
走回家的路上。成钰觉得脚步都是轻快的。她活泼的跳过一滩滩狗屎。摘掉毛线手套,伸出手看看。这十根青葱的手指,竟然可以用来挣钱养活自己。
路过面包摊的时候,本想再买一根法棍。但成钰摸了摸那五法郎纸币,决定回去把它贴在墙上,留作自食其力的纪念。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段成钰坐在街角的咖啡厅外。眯起眼睛,看着脚前空地上逡巡的鸽子。鸽子走路一顿一顿的,似乎在犹豫着,可是在看到面包屑时,却能又快又准的叼进嘴里。
她穿了长长的咖啡色束腰洋装,里面是白色尖领的衬衫,洋装下是黑丝纺绸百褶裙。黑色丝袜配黑色皮鞋。
成钰摘下头顶圆圆的呢子帽子,端起面前的小杯子,品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太久没有静下心来欣赏这座浪漫都市了。近几个月来,她的一颗心都为着三哥的境况,以及经济的窘迫禁锢着。坐下来喝杯咖啡,对於她,实在是太奢侈的事情。
工作已经做了一个星期。如今成钰打字的速度已经让法国经理刮目相看。
中午休息的时间,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成钰突然决定喝一杯咖啡,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时光让这座城市的色彩更加柔和,而阳光让色彩又分明起来。灰色白色的精美建筑,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掩映在黄色的的梧桐叶中,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味道。
心定下来,就又不由得想起船上的那段旧时光。那悠闲的浮生半日,那时项家麒本是在病中,却感觉那麽自在畅快。
来到巴黎的这一年多,每次在街角看到黑色头发的中国男子,成钰就会不由得多看几眼。她既怕遇见他,但看清来人是陌生人时,又会失望。
街对面的咖啡厅门口,一个灰色衣裤的黑发男子,正靠在椅子上打盹。他用一本书遮住了脸,看不到面容。那人把腿伸直,黑色的皮鞋悠闲的晃着。那神态,真的好像那人。只是他的衣服太潦草,身材也比项家麒瘦削很多。
段成钰甩甩头,拿起帽子戴上,往杂志社走去。
她喝咖啡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提神。她向经理打听好了,杂志社晚上有值班的人,她愿意呆多晚就呆多晚。她准备今晚多打几章。再有两个月要交下学期的学费了,她需要早做准备。
回到公寓的巷口时,已是晚上十点。抬起头来,家家的窗户,都透出暖黄的灯光来。走到大门口,一对男女从身旁走过。男人身上有浓重的酒味。女人穿着蕾丝黑袜,夜晚的灯下,一双红唇要滴下血来。女人娇滴滴的笑着,搂着男人的腰。
成钰打了一个寒战,赶忙推门进来。
还没走到四楼,对面董太太的门就推开了。
“哎呀,段小姐,你回来了。我都有些担心了!”董太太急急的说。
成钰有些纳闷,问道:“董太太,您有事找我吗?”
“没有啦,我做了烤麸,本来要给你送去。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我就有些担心了。”
成钰来到门口,带了感激说:“谢谢你,董太太。我找到了工作,今天多做了些时辰。董太太,过几天我就可以把房租交上了。”
董太太回屋端了放在瓷盆里的烤麸。连声对成钰说:“段小姐,我就说了,不要急的吗,你一个女孩子家,多麽不容易。如今还要出去做工。太辛苦了。”
成钰千恩万谢,和董太太道别。进了房间。
在狭小的厨房里做上开水,她疲惫的坐在餐桌前。
董太太回了屋子。那边有争吵声。墙壁不隔音,听得一清二楚。董太太正在为她先生不关浴室的电灯大发雷霆。真是不敢想像,平时和风细雨的董太太,发起脾气来这麽凶。
另一边的唱片机又想起来,咿咿呀呀,好似空城计的第一出。
隔天的早上,段成钰又没有课。她早早的搭了地铁,赶往杂志社。
这是一间小报的杂志社,成钰每日里打的都是花边新闻的文稿。虽然那些名人她不熟悉,但新闻都足够香艳,有的时候敲起打字机来,都会一阵阵脸红。
谢顶经理倒是来的很早,或许昨天根本就没回家去。他双眼通红的正喝咖啡。
见到成钰,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来杂志社打字了。”
段成钰的心好像坐了电梯。这日子刚看到些希望,怎麽就要被人辞退了呢?
“请问……为什麽呢?我做错什麽了吗?”
不知为何,经理平日里犀利的鹰眼,竟然透出毕恭毕敬的光芒。
“是这样的。我们考虑到你总是要待到很晚,不安全,乾脆把这部打字机借给你。你可以在家里做,想做多少做多少。只要按时把稿件交回来就好了。还有,你现在打字的品质很高。我们决定每一百字多加一法郎。”
这一下成钰又开始往上坐电梯了。肚子里的器官烘托着心一路上行,也有些猝不及防。
“您确定?这打字机很贵重的。真的借给我用?”
经理不住的点着光亮的头:“确定确定。一台打字机不算什麽,这样大家都方便,效率高些。”
“那从什麽时候开始呢?”
“今天,现在。你拿了今天的稿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Pierre,Pierre!”他开始大声叫司机的名字。
十分钟之後,经理捧着打字机,站在车前,看着成钰上了杂志社里唯一一辆汽车。
傍晚,成钰端坐在房间的卧室里。把稿件放在机器前面。打字机旁是一小碗葱油拌面。董太太炸的葱油,浓香扑鼻,不糊不腻。
房间里是“哒哒哒哒”的敲击键盘的声音。隔壁却又是桌子碰到墙壁的声音。
“你是不是又出去找女人啦?”董太太刺耳的高音传来。
随後是董先生含糊的回答,成钰听不清。
“成天不着家,薪水越来越低,还把家里的钱都赔出去。现在连买小菜的钱都要没有了。”
随後又是董先生的哀求解释,仍是含混不清。
“我这是造了什麽孽。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回上海!”啪的一声,应该是碗摔破了。随後是急急的脚步声和关门下楼的声音。隔壁传来孩子的嚎哭声。
成钰用双手捂住耳朵。眼睛直直的盯着新闻稿子。今日的稿件难得不是花边新闻。
“美国经济危机漂洋过海,法国失业率飙升。”
“物价上涨,民怨沸腾,巴黎市民生活水准堪忧。”
“巴黎城区租金上涨明显,拉丁区位於上涨首位。”
这些新闻标题似乎是写给她看的。不计较的房东、永远不涨的房租、善解人意的老板、隔壁的咳嗽声,还有那咿咿呀呀的留声机,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冲进段成钰的脑子里,各自首尾相接,形成了真相。
段成钰猛的起身,走到墙边,挥起小拳头砸下去。
“项家麒!你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