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砂碧玉佩 — 6浮生半日

後半夜,项家麒虽然还是起了烧。但是已经不像昨日那麽滚烫了。

他又昏昏沉沉睡了个把时辰。成钰先是忙着给他换手巾,到了天色发白的时候,也撑不住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朱儿……”又是这叫声,不光心里酥酥的,怎麽脸上也痒痒的。成钰从手臂上抬起头,手已经压的发麻,像千万只蚂蚁爬过。眼前那人却举着毛笔笑得正欢。

“你往我脸上画什麽呢?”成钰想到了杂志里美人们的下场。

项家麒挥着毛笔给她看:“是新笔。没墨的。我可不敢随意在你脸上下笔。”後半句他不敢说,这麽娇俏的小脸儿,哪里舍得多添一笔。

成钰还是不放心,拖着那只不敢动的胳膊站起身,歪着去了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发青,都还好。

“你怎麽起来了?”成钰从洗手间里探头,看项家麒笈着拖鞋,在睡衣外披了件灰布褂子,在屋里转悠。

“我饿了。我让他们送饭进来了。”他正把毛笔扔回笔筒。

成钰这才看到桌子上两个银盘子,里面有各式茶点。她没想到自己睡的那麽沉,连进来人都不知道。成钰也同时松了口气,有了胃口,说明他是好的差不多了。

“朱儿,你吃了东西,在床上睡一会儿。我让管家拿进来乾净的床单被褥了。一会儿给你换上。”那人已经坐在桌前,皱着眉头想挑东西吃。

成钰简单洗漱,用小毛巾擦着手出来说:“哪里有那麽娇气,等你好了,我回去踏踏实实的睡。”她一个大姑娘家,睡在个男人床上。成钰都可以想像管家看到时的眼神。

项家麒知道她不好意思,也不坚持,只是伸手招呼她坐过来。

两人围坐在小茶桌前。项家麒只拣出了一杯茶和一片白面包。剩下都推给成钰。

“今天若是到下午能不起烧,就说明好了。”成钰说道,语气有点提不起精神。

“嗯,到下午再说吧。”他也明显不愿意提这个话题。

“你有喘病?”成钰端起咖啡,小口抿着。

“嗯。”项家麒用手指掐着软软的面包芯吃。他的手指真是细长,润白如玉的皮肤下可以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周围没有一丝乾裂的皮肤。

成钰想起他的端肩,感叹道:“是从小就有的?那不是糟了很多罪?”

项家麒连连摇头:“才不是,让我得了好多好处才是真的。”

“比如说呢?”

“我大伯没有子嗣,父亲把我过继给他。我总觉得,要不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他恐怕是不舍得让我过继的。结果我大伯父、大伯母对我视如己出。特别是大伯母,也就是我娘,什麽都由着我。这次我偷跑出来,是我娘给了我私房钱。”

成钰没想到他会告诉她这麽体己的家事。她忍不住接着问:“那你跑出来,你伯父,也就是你爹,岂不是很生气?”

“嗨,我爹也就是一时找不到台阶下。等我回去跪个两天,病一场,他自然心软。他就我这麽一个儿子。他又是项家族长,谁亲谁近,谁能依靠,他还是清楚的。”

这人原来是拿他这身子当成了他的法宝,借此由着性子的胡闹。

“这麽说,你是项家长房长孙,应该担起承担家业的责任才对。”成钰想起自己家大哥。从她记事起,大哥就没可爱过。小小年纪,勉强着自己当大人。弟弟妹妹都怕他。再看看对面这位京城闻名的项大少爷,哪里有一丝要继承家业的样子。

那人晃着手指,不在乎的往嘴里扔进一块面包。

“我有我的责任要承担,只是没人认为是正经事罢了。一般的人,看眼前三、五年的生活。有才学的人,看到十年八年,能看到五十年的,就算了不得的伟人了。但是,我……要看到上下千年。”

段成钰看他自负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朱儿,你不要笑。你也是喜欢画画的人。我问你,你通音律吗?”

“我娘教过我弹琵琶。”这又是一桩段成钰在意的无用之事。她的母亲教她时,无外乎是让她多一门取悦今後丈夫的本事,没想到段成钰真的痴心於此,还想拜师学艺,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一个女孩子,画画也好,琵琶也好,都只学皮毛就够了,学的那麽精,难道要卖艺不成?

对面的项家麒却有另一番看法。

“朱儿,我告诉你。我对那些政治上的事没兴趣。现在的真理,再过百年,指不定成了笑话。赚钱的事也一样。多少银子,早晚也是化为灰烬。只有一样,就是艺术。不管是音律、字画、篆刻、诗词歌赋,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宝贝。此吾国之瓌宝,数千年之精华。”

段成钰难得看到他有正经的神情,也敛了笑仔细听他说。

“别人看我,似乎什麽都不在乎。其实我心里的苦,他们都不明白。自打宣统出了紫禁城,多少奇珍异宝被带出宫,又变卖失传。石渠宝笈上好多东西都被卖到西洋或者日本。咱们生逢乱世,人糟点罪没关系,这些个宝贝丢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着急的事呀?现在的世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哪里还顾得上古董?”成钰问。

“哎……”那人长叹一声道:“能做一点是一点吧。要不心里总是难安。”

段成钰所乘的这艘船,是亚欧航线上首屈一指的奢侈邮轮。船上光餐厅、酒吧、咖啡厅就不下十个。晚上还有豪华晚宴和舞会,供大家打法无聊的航程。

成钰也曾跟着傅若薇在餐厅享用过豪华筵席。但也许是受处境的影响,总是觉得索然无味。而今日这顿早餐,是她上船以来享用得最舒心畅快的一顿。

面前的项家麒穿着睡衣,青白的脸上胡茬浮现,头发因为发汗,有些打绺了,随意的垂在额前。但病中的憔悴遮不住他眼中熠熠发光的星辰。

他滔滔不绝的和成钰说起书画的讲究。段成钰中学上的女中,很少有和男孩子接触的机会。所认识的男孩子都是家里亲戚,或者父母世交的孩子。其中和她献殷勤的男孩子不在少数,也有在她面前卖弄学问的。但是段成钰能分辨出来,项家麒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真的沉迷於其中,他那眼中的光,成钰没在别的男孩子眼里见过。

那是一种孩童般天真又执着的目光,纯净得让你希望他永远长不大才好。

只是这长不大的孩子精神虽好,气力还是不济。眉飞色舞的说了一会儿,就歪着身子,用一只手臂撑住椅子,额头上冒出点点汗来。

“你还是回床上躺一下。先去浴室再换一套睡衣去。”成钰打发他。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於对他发号施令,而他却也甘之如饴。

那人自己也觉得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确实需要打住。於是乖乖起身去换衣服。

成钰趁着他去浴室,拿出乾爽的被褥,给他重新铺床。

换完衣服的项家麒见了,赶忙拦着:“我自己来。朱儿又不是老妈子,怎麽能干这个!”

段成钰手下没停,让笨手笨脚的少爷搭把手,气喘吁吁的好歹换了被子。

看到他重新躺回乾净的被褥里,段成钰又拿着他这几天换下来的睡衣,要给管家去浆洗。

“浴室里和床底下还有两套。哦,还有柜子上也有。”项家麒虽然把脏衣服扔得到处是,但好歹还能记住扔在哪里了。

段成钰抱着一大堆脏衣服和被褥,没一会又气鼓鼓的从外面回来。

“这些人,欺人太甚。他们不给洗,说只能烧了。”姑娘在管家那里碰了钉子,小脸通红的说。

项家麒倒无所谓:“烧了就烧了吧。拿钱差他们下船去再买几套就好了。”

段成钰看着他那些个睡衣,都是上好的棉纱面料,她家里是做布料生意的,她有些眼力。这些睡衣半新不旧的,正是穿的舒服的时候,实在不舍得扔。

她又出门,把被褥扔给管家,随他们要烧要扔。又嘱咐他们买几打棉布手帕来,要浆洗过,晒好了再拿来。剩下的睡衣她抱回来,拿进浴室,放在水盆里,打算手洗。

她把睡衣泡在水里,拿着胰子小心的搓洗袖口领口。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的甘草味。

“朱儿。”那人不肯老实躺着,披了衣服站在浴室门口道:“你家里人,对你好吗?”

他看见他的小朱儿如此能干,心里怀疑段家人根本没把它当小姐伺候着。他们搬走的这十几年,到底过得什麽样的日子?

“我现在没有家了,这些事总要学着自己做的。”段成钰这些干活的本领,大多是逃出来後现学的,学艺并不精,只是在毫无生活能力的项家麒面前逞能罢了。可是这样的本领,已经让项家麒揪心的要命。

“怎麽就没有家了呢?你还能永远呆在法国不回去?就算在法国,也不要苦着自己好不好?朱儿,你今後的生活有着落吗?你记得,不管走到哪,碰到难事,都有一个从璧哥哥可以告诉。就跟你的亲哥哥一样。”

段成钰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客套,或是对於自己几天以来照顾的回应。但她的心像是皮筋上的洋画,转来转去,最後微微颤动着,显出本来的样子。不再紧闭大门。她不知为何,对这个刚刚认识的花花公子,愈来愈信赖起来。

她背对着项家麒点点头,又赶紧低下头去搓衣服。一下下搓得格外卖力,以至於睫毛上的水珠轻颤,抖落在水盆中,在泡沫中散开。

项家麒这间船舱,格局与成钰那间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有一扇可以打开的窗子。窗户很小很小,只有一个团扇那麽大,想是怕人从里面掉到大海里去。但即使是这一面扇子的阳光与海风,也让人心怡。

成钰把几套棉布睡衣洗好,两个人一起拧乾。把两把椅子搬到窗口来,向管家要了个竹竿,竹竿搭在椅子中间。

淡色的睡衣在竹竿上码开,像一盏盏白旗。被海风吹拂着,飘进心里。他俩,也不知道是谁先向谁投降……

夜间毕竟两人都睡的不安稳,午後的阳光一照,朱儿的眼皮便不听使唤。项家麒怕她不好意思睡,就先假寐。待到姑娘倚在沙发上,头垂到一边,项家麒才放心的躺好,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似乎是上船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项家麒再醒来时,头上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成钰的脸近在眼前。

“退烧了。”成钰脸上有笑容,眼里却有失落。

“真的?”项家麒自己也摸来摸去,从额头摸到脖颈,又把手伸到被子里摸胸口。果然哪哪都是微凉的。

“看来……是好透了。”

“那我要出去告诉船医,然後,咱们两个就自由了。”成钰还是扯着嘴角笑。

“朱儿……”他想阻止,可是能有什麽理由阻止呢?他只得悠悠的说:“谢谢你。这回多亏了你。”

“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成钰摇头,示意他不要谢。

“你的喘病,不要不当回事,其实……你不该一个人留洋的。”成钰轻声说道,像是嘱咐,也像是埋怨。

“我会小心,二十多年都是这麽过来的。不行我就转回三等舱,大通铺,一发作准有人知道。”

成钰气的抬手,又不好意思打:“不要胡说,在和你说正经事呢。”

“嗯嗯,我也正经。朱儿,你来我这里的事,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说,若薇他们。”

成钰没想到他看似粗枝大叶,其实还是很心细的。她感激的点头:“反正我不会告诉别人。”

“得令,都听朱儿的。”明明是他先说的,结果他成了听令的。段成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还有一样事。”他说着披上衣服,翻身下床来,走到桌前。找到段成钰昨日画的半张山水。自己研墨,低头沉思了半晌。然後落笔写道:

肆间初见小梅姿,风韵依然似旧时。

画图愿买折枝写,无奈囊空惟剩诗。

落款上还盖了从璧堂主人的章。

成钰见了微微一惊,她自然是想到了自己颈间的梅花记,但她不知从璧何时看到过那记,忍不住拢了拢衣领。

项家麒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是埋头道:“我要先写了诗,我怕朱儿若是懒了,不想画了,这画就荒废了。题好诗,那人把画拿到跟前,仔仔细细的吹干,然後叠好。

“记住了,若是有了难处,来找从璧哥哥。”这是段成钰临出门前,他又嘱咐的一句话。

门外船医和船长已经在等待。船医给项家麒仔细检查,确认他已经痊癒,连连和他道歉。项家麒倒是不在乎,只是趁机告诉船医,要求他不要声张成钰来照顾他的事情。船长听了好消息,若不是顾及到成钰是中国姑娘,险些要拥抱她。一场隔离的闹剧这才谢幕。

成钰揣着那幅画,回到空空荡荡的屋子。坐着发愣。门口响起开门的声音。先是脚夫提了行李进来,然後是傅若薇和陈宗庆一先一後出现。两人亲亲热热的互相埋怨着,贴的很近。一看便知,两人夫妻之名,恐怕是做实了。

“成钰,我们回来了。你这几日好吗?都做什麽打发时间了?”若薇一边指派着脚夫搬箱子,一边问坐在沙发上的成钰。

成钰恍如隔梦,赶紧应付道:“没做什麽,只是睡觉,做了好些个梦。”

她知道,如今这浮生半日的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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