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承飞学长。」又是子悦这张严肃的臭脸,这几个月他经常出现在我家楼下,实在也是厌烦了。
距离我最後一次见到碧娥,是什麽时候呢?
是了,就是前几天那个下雨的夜晚,明明工作忙碌却还是想跟我说话的她,看着我的脸色欲言又止,什麽时候我这麽惧怕她的包容与温柔?什麽时候我竟然这麽胆小怯懦?
大约是见到邱湘琴的时候吧。
她像毒蛇盯上猎物一样的表情看着碧娥,使得我很害怕。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抵抗她,我深爱着邱湘琴,就像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而且我是不可能带给碧娥幸福的,如果我的生父生母是个会抛家弃子,或对孩子拳打脚踢的人,我就会做出一样的事情。
我想反驳她,但是她又抓住了我,「不然,你为什麽要练跆拳道?难道不是为了发泄你体内充满暴力残虐的基因吗?」
我无法反驳,一直到很後来心理医师告诉我,人人都会有暴力的冲动,不需要害怕自己的任何心里的声音,要爱护并且珍惜自己的每个想法,因为不是每个声音都会让自己知道,所以我们以为那些情绪那些想法都不存在。
事实上,身为人的每个细节都是如此可贵。但可惜那时的我没有爱自己的勇气,所以我逃避了。
这时候母亲病情加重了,她的状况本来就会因为天气冷而情况不稳,所以我选择在她的身边照顾。医生说过她可能活不过今年冬天,不管我之前怎麽惹她生气,让她心寒,至少最後的日子让我赎罪吧。
我以为这样就能挽回什麽。
我趁着碧娥去婚纱店的那个晚上,搬走了我大部分的物品,几乎是逃跑的姿态,远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爱我的人。
她接受了我的过去,但我却背弃了她。
我害怕自己会伤害她。所以当子悦愤怒的电话打来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白白接受他的怒气。我知道这麽多年来,子悦是喜欢她的,要是他能够代替我好好照顾她的话,或许这样比较好。
不管怎样,她值得更好的人。
「你又来做什麽?」我皱起眉头。
「你知道我来做什麽。」子悦怒气腾腾,「你要分手就好好说,搞得她跟个废人一样的,什麽意思?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
她跟个废人一样的?我压抑住自己的关心,否认了心里头的声音,然後冷漠的回话:「我没兴趣知道这些。」
「她为了你什麽都抛弃了。你现在没兴趣知道?」明明是矮了我半个头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弟,我却无力的被他拎起。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说出口的话竟是如此尖酸。「你不是喜欢她吗?现在是你的机会了。」
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边脸颊上,这拳不轻,身为外行人的子悦来说应该已经是用尽了全力,对我来说疼痛从来不是稀奇的事情,反倒是子悦,他不懂这些武术,手指头会受伤的。
我没还手,倒在一旁的人行道上,昨天刚下过雨,我的牛仔裤感觉一阵泥泞的潮湿,但是我不想起身。
或许我很需要这样的疼痛。
让我想起了无数个以前的夜晚,一个人在工寮里头的黑夜,周围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又冷又饿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我,身上只有绑綑着的绳子能够给一点点温暖。因为痛恨自己软弱,因为想要忘却自己的寂寞,所以我才开始学跆拳道。
与疼痛的追击,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深入体肤的痛楚与恐惧才是我最熟悉的。只有这个才会让我热血沸腾,只有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深刻的活着的。
或许我过得太安逸了,忘记自己根本不适合幸福。
子悦走了,我也提着自己的包包回到家里头,一到家就听到母亲咳得厉害的声音。我看了一眼,竟看到她起身了。
「妈!你起来做什麽?你躺着吧!」我赶快上前阻止。
「你的脸怎麽了?」母亲拍抚着自己剧烈喘息的胸口,瞪了我一眼,见我没能回答,只好说:「你去柜子底下,找一个红色资料夹。」
「好。」那冷冰冰的眼神我见得多了,但是却不知道今天的母亲意外的直拗。
拿出了资料夹,母亲将里头一张像是数独表格的东西交给我。「由右至左,把数字记起来。总共十二码。」
「那是什麽?」我不解。
「我的密码。」母亲咳着从床头柜找出一本存摺,但是稍微动作的她就气喘吁吁,我只能赶紧阻止她,她颤抖着指示我收下那本存摺。「这是我替你办的帐户,你收好。」
「母亲?」我放下存摺。「这是什麽……我不收这些……」
「你一定得收下,如果你不领出……邱湘琴就会在我死後全部拿走。」母亲看着我的眼神微弱无神,但是却仍固执的。「印章在我梳妆台里面,珍珠盒子底下有一颗透明的黄色小鸟的印章。」
黄色小鸟的透明印章,我记得,我曾经不小心摔破过,母亲用胶水给黏了起来。母亲说,我就像是那只小鸟,有天就会展翅飞翔。
「我知道邱湘琴做过什麽。」母亲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的。「所以这笔钱……一分一毫也不准落在她手上……你听到没有?」
不让我不回答,母亲要我覆诵她的话才肯罢休,她抓着我的手,指甲尖刺的嵌进我的肉。「……然後,拿着这笔钱走吧。」
「妈……」我惊愕不已,不清楚母亲到底知道多少?又安排了什麽?
母亲摇头,已经潸然泪下,「对不起……没办法保护你……」
我用力的摇头,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抱着颤抖不已的母亲一同痛哭着。我不知道母亲到底知道些什麽,到什麽程度,我只知道她还是爱我的,这就足够了。
我好後悔。因为我的怯懦,我和母亲几乎没能有过和谐相处,偏偏是到了最後,我才知道这些都来不及了。
一周後,母亲过世了,一场寒流准确的带走了她的性命。我便向邱湘琴提出了要从母姓的要求。为了安抚她,我还特别表示这样与邱家断绝往来,与邱湘琴的关系才不会被人说话这个理由。邱果然没有想太多,便一口答应了。
後来我考上了国外的研究所後,就跟所有人失去了联系,我一直故意跟邱湘琴说我考上的是美国罗德岛布朗大学,实际上却是跨过半个美国的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甚至我连入学通知都故意伪造了一份,一直到她发现给我拿来做为生活费的帐户完全没有动静,才发现我消失了。
她多方想要联系我,透过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却发现自己得到的所有资讯都已是假的。她就算掀翻了整个布朗大学也找不到我这个人,改过名字之後,邱承飞已经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带着母亲给我的遗产,去了加拿大投靠了舅舅,六年後又钻研分子细胞生物学博士班,在宾州大学附近居住,打算从此之後再也不要回到台湾。
从那次之後,我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或许以後,我不会再有勇气去爱了。
但是这样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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