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彷佛被人开了个口,暖和的光照进来,融退了十多年的寒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那天没遇到,可能以後都不会再见了?」
「或许吧,但我想,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去找你。」卞一檀答:「去年底回国後,我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你。」
他一说,登时有无数乱纷纷的思绪飞越她,这些思绪里全是未解之谜。
「你是……怎麽找的?」
「我去找了苏牧。」卞一檀的声音撞上她耳膜,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道:「动手术前,我请他画了一幅你背影的画。」
苏曲乡瞪大眼,呼吸自动止住。
见着她的反应,卞一檀只是笑:「你弟的口风挺紧的,居然没说漏半点。」
苏曲乡的脑内全是问号,偏他还在笑:「看房子那天,李果跟我说……」她摇头,见他眼睛都弯成一线了,拧了下他手上的皮,「不是,是你没来,她说什麽,房东拿走了画。难不成……」
卞一檀好不容易才收上笑:「就是,你没猜错。」
那幅画,是当初苏牧说要拿去参展,所以她才答应做他的模特,没想过背後竟然还有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因卞一檀亲口要求而衍生出来的故事。
她看了他一眼,後者的眼瞳镶着影影绰绰的笑意,是方才没收尽的笑。
展览开幕那日,策展人手舞足蹈地说着已有数幅作品被看中,也确定展览结束後都会被带走。後来,她得知苏牧的那幅是当日最先被买下的,观展时,她问他,知不知道是谁买的?画上的人物是自己,不免好奇是什麽样的人将它买去。
不似平素满有自信地说着是哪位颇具好眼光的男人或女人所买,也不多加描述对方的容貌或气质,苏牧反倒语焉不详地说是个普通的男人,看上去不像对画展有兴趣,更像是走马看花的观光客,临时起了大洒币的冲动。之後,就将话题带去其余作品上。如此反常的回答,让她一度想去深究,只是当下苏牧矢口称他记不起男人的长相,时间久了,她也因课业和志工两头烧,便再无心神去管这事儿。
本该淡忘的记忆,因卞一檀一提而逐渐鲜明。
苏曲乡松开他的手,撕开护套上的魔鬼毡,重新黏了次。
她词乏了,许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的必要,讲了就是费话。她是个寡言的人,每每遇上他时,却会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殊不知他亦是。某次去到日料店,他在她送上水时把她叫住,静了一秒後,摇首笑道:没事,跟你在一起,总会有很多话想说,但多半没什麽营养。
「那,」苏曲乡打了个趑趄,「你有把那幅画挂上吗?」
「当然。」卞一檀挑了下眉,「问这什麽问题。」
苏曲乡往旁边瞅了眼。
「画我搬回中市了,最近整理完,也打算把那边租出去。」
苏曲乡捉住他话里的重点:「你接下来都会待在这?」
「是啊。」卞一檀边说边去看时间,「不早了,先出公园吧。」
公园占地不小,十多分钟後,她才看见巷弄街口的灯光,灯罩的设计和公园里的迥乎不同,单调许多。
「你打算什麽时候回去整理?」出了公园後,苏曲乡问。
「月底或六月初左右。」
苏曲乡琢磨着措辞:「你回去的时候,我可以跟去吗?」
卞一檀无声地笑起:「好。」他唇角的弧度不减,「很多事还没有和你说过,刚好能藉这次机会告诉你。」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多听些你父亲的事。」苏曲乡转向他,「我有去读了些他写的报导,还有他出版的纪实相册,真的……很敬佩他,你父亲是很伟大的人。」
卞一檀沉默长久,再启口只有两个字:「谢谢。」
苏曲乡看着他深锁的眉头,有过踟蹰,最後仍把双手穿过他腰际,张手抱住他。
突如其来的拥抱,卞一檀安静领受。
他没有回拥,但她将他搂得很紧。
「曲乡,谢谢你。」卞一檀低下头说。
怀前的她笑了。这次,即便手没有放在她颊畔上,他也感觉得出来。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她还是觉得不太真实。高中时,与他之间连个碰触都像是误犯禁忌,亲昵的肌肤之亲更是遥不可及。可当他方才在歌曲里大步地朝她走来,她似乎就忘了事情的後果。
没有抵拒,甚至有过不想结束的念头。
如果人一生中总有一个要抵达的远方、一个要见的人、最後也终将交付到谁手中,她很天真地想,这些答案的总和都会是他的名字、他这个人。
苏曲乡仰起脸,看见月亮悬在他发旁,也看见他眼中闪动的光。
忽然庆幸路灯在远方。他们所站之处,一棵大树为他们打了把伞,几乎阻绝所有光线的行进。如此,他看上去才不像是要哭了,即使他真的想哭。
苏曲乡在心里说:卞一檀,过去我走得很辛苦,很绝望。有一件事我明白得很早,只是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们的相遇,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赠礼。
在他沉沉目光里,苏曲乡把手伸向他的脸,本该砸上她眉尾的泪,因此滴入她手中,又从虎口一路滑进她外套。
迟了一步,来不及承接他倾泄而出的伤痛。
右手压住自己的眼,卞一檀的头依然垂着。苏曲乡拉着他到一旁的石砖上坐,担心手脏,便把衣袖倒翻过来,想将他的泪痕拭乾。手才挪到他脸前几寸,一双幽淡的眼就看住她。她见他笑:「做什麽?」
袖口松,落到下臂半截处才停下。
卞一檀往前倾了倾,风从後边来,他身上的檀木香连同话声一并绕上她:「到家後,发个讯息给我吧。」
霍然一股力量迫使她弯下腰,他的五官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然後再也对不了焦。
手心痒,是他在写字。十个向着她那方倒写的数字,是他的号码。
待他指尖离开,苏曲乡慢慢掀眸,望着那张重新聚焦的轮廓,抿了抿温热的唇,近乎以唇语道:「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