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煦的午後,他在球场上伺机要截球时,遭到一位球友来自肘部的双重重击──左肘对左眼、右肘对右眼,不偏不倚地撞下去。护肘的刺布料刮过眼膜,那一转瞬间,彷似所有的痛觉神经元全聚拢到眼部,那是他这辈子感受到最强烈的疼痛。
迅速就诊并接受开刀治疗和用药後,不过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黑暗仍踩着冷血无情的轻履,向他扑天盖地地罩下。
硄。
在以亿为单位的齿条中,命运的齿轮卡入了名为绝望的那格。
那是2010年5月23日,他一辈子都会记得的日子。
同年六月,他回到了故国,却发现自己就像旅客,除母语之外,入眼的景物都过於生疏──一切皆为黑。
密不透光的黑,残酷的黑,在他体内掘出沟渠,淌着黑水。
在母亲的安排下,他进到盲人重建院待了近一年的时间,董姨是他在那一年中的定向老师,也在他学习如何使用点字和盲人电脑时给予了许多帮助。
教导盲人使用电脑并非董姨的管辖范畴,但因他和教电脑的老师屡次杠上,学了三个多月,进度却较同期的人落後一大截,这些日积月累的挫败感让他都嫌弃自己。偏偏他自尊心极高,觉得没有什麽是他学不会、办不到的,深觉日子如烂泥的同时,他依旧死活不肯向老师请教。
直到董姨主动朝他伸出援手,耐心开导他,他才稍微有了振作的打算。而那之前,他仍是个目中无人却也真的看不见人的伙子,傲睨一世又无礼的态度,让他在前半年中没交上半个盲胞。
每回庄睦去见他,都是那句:靠!你在这都处不好了,我看你以後还能干些什麽!收敛点你那性子吧,骄傲在败坏以先,你已经够惨了,还不懂得要改吗?
一年後,他精熟了重建院所教的一切,间接透过几位关系友好的教育界长官给他在市二中安插了一个职位,由此得到了失明後的第一份正职。
换作一年前的他,肯定自认那是他应得的,不劳而获在他的过往里本是理所当然。然而,他变了,他要求与其他前去面试的老师们参加同样的教师甄选,以自己的能力取得那唯一一个缺额。
2011年8月,市二中来了一位老师,他不写板书,只拿着一本订做的点字教师手册,穿着不贴身的深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坐在木制座椅上,讲述着能让学生如临其境的历史。
有位学生是这麽夸他的:你以为只是在听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可当别人再提起时,你会发现自己记得很清楚,知道的细节甚至要比课本所写的内容多。
学生认真听课,将所学吸收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学习成效自然反映在成绩上。
某天,当几位独立记者前来为他做专访时,对於学生亮眼的成绩,他仅用一句话概述:是他们愿意听、愿意学,功劳并不在我。
报导出来後,庄睦一度以为他们采访错人,他难以置信这话是从卞一檀口中说出的。十多年来,庄睦从没见过他将成功归功予谁,他是那样的自傲,但他确实够格。
一个十六岁进到牛津读计算机科学,四年内修毕三个专业学士的男孩,知道谦卑怎麽写,却从不依循;若旁人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压他,他就自诩为那座天。
俯瞰的角度,向来较平视与仰目更让他感到畅快。
在倨傲这点上,连宋之枫也拿他没法。
因而当失明措手不及地临到他时,这便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捩点。
一夕之间,他明了何谓一无所有,然而,上天却连条後路也没留给他。
造化打击人人,绝不网开一面。
它轻轻一挥,就将他打至无光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