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苏曲乡朝二楼望去。阳光直射下,她无法看清玻璃窗内的景象,只隐约瞅见窗边的位子坐了人。她怕是自己想多,可是姓卞的人着实不多,偏偏字条上还写着:那晚是我不好,对你忽冷忽热的,原谅我吧。
苏曲乡掐住杯身,一时脑子发热,大步朝星巴克跑去。踩上上楼的木阶梯,她的心怦怦直跳,难以抑制。
还未踏上二楼的地板,她就望见他了。
卞一檀坐於靠窗的位子,俯瞰下方的车水马龙。他淡漠的侧颜,静如深秋的池水,不起一丝涟漪。
倘若时下只有他一人,她或许会有勇气走过去,然而他对面坐着个很耀眼的女人。单单是托着下巴,凝视尘世喧嚣的这一动作,就透着一股令人屏息的美。她想起初见那日,被他温柔地捧於手心的小花紫薇,她觉得那女人就是那朵花。
苏曲乡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在前进和後退中,择了後者。
她走得不快,但落入卞一檀的眼中,只和落荒而逃划上了等号。
须臾之间,他决定去找她:「戏院见吧。」
「你去哪?」林歌拉住他,「不是说好去其他地方吗?」
卞一檀瞥了眼她的手:「你有特别想去哪吗?」
「都行,你带路。」林歌顺势牵住他的掌心,眼里盈满着热望,那是那五年中,他次次见到,次次都会心软的浓情烈意。她读出他眸里的决绝,不肯接受,她把他拽到厕间旁的角落,直扯下他的领口。
唇蜜印上了他的手心,林歌的心像被人硬生生拖入湖底,再不见天日。
卞一檀回视她,往年蕴於眼里的爱意和喜悦荡然无存,他平静地说:「林歌,再一次我们连朋友也当不成了。」
林歌扒着他不放:「为什麽?当年我一心想留下,是你逼我离开,现在你眼睛也好了,为什麽我们就不能回去?」
卞一檀将她嵌入自己手中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相对沉默数秒,他才缓缓地道:「我那时候确实还喜欢你,也是为了你好才叫你走,但是,这改变不了我们很早以前就结束的事实。」他离开她的禁锢,「现在,我心上住了一个人,她是我这辈子想守护的。」苏曲乡三个字,早是他生命中的举足轻重。这点,他明白得并不晚,奈何他当时没有能力将她留下,也没有资格要她别走。
林歌哂笑了声,别过头,咂嘴骂道:「无情无义。」她将打转的泪珠揩去,重新正视他。她的脾气还是老样子的倔,谨守不在任何人面前掉泪的原则,「五点戏院见,别让我去找你。」撂下威吓的发言,她怒火中烧地跺着细高跟下楼。
三分钟过去,卞一檀接着下楼。
在麂皮靴打响的节奏声中,他把衬衫袖口挽至手肘,推门的一瞬,就看到梁柱旁的她。
闻见风铃声,苏曲乡扭头,看着他走近。
她细长的指间,不断有水滴落,卞一檀从胸前抽出条方巾,取走她手中的咖啡,将杯身包裹严实後才还回去。
因他此举,苏曲乡生生想起什麽。她翻了翻侧背包,找出他上次借自己的那条手帕,交还回去:「洗过了,乾净的。」
一片日光覆在苏曲乡的後颈上,卞一檀看见,往後挪了半步,他没伸手拉她,而是以手势代替,让她站进来一些。
阴影的庇护中,她往星巴克的入口望去,他则定睛於她。
「老师,该道歉的人是我。」苏曲乡压着被水糊开的字迹,「对不起,对你乱发脾气。」
「我也──」
「你没有错。」苏曲乡拔高音量,「还有,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抱歉的话,半句都不想。」
「为什麽?」
她抬眼,瞳波起浪,没承想他会这麽问。
当她提出一道要求後,他从来不会过问其中的因由,从来都不。
忽然,苏曲乡的手机缺乏眼力见地震起,没看是谁,她急忙滑掉。卞一檀见她衣领的色泽都转深了,也不好再僵持下去,提议道:「是不是跟人有约?我载你去吧。」想她会拒绝,他补上一句,「这次别拒绝我了。」
苏曲乡低下头,光是他这一说她都会自责。她就是不喜欢他把姿态放得比自己低,凭什麽是他放低?这根本大错特错。纠结一番後,她扬起头,跟他说了目的地的路段,随他上了车。
车程过去一半,她不想再把话憋着。
「你为什麽要这麽好?」受异物感的刺激,苏曲乡揉着眼问。
卞一檀没看她,不假思索地答:「因为是你。」他注意到她揉眼的动作不停,慢慢把车靠到马路牙子去,「有些话讲出来我都觉得滥情,你应该也听不惯,所以记得一件事就好,我绝对不会跟你说假话,每一句都是认真的、真心的。」他解开安全带,转向她,「眼睛让我看一下。」
苏曲乡照做。
卞一檀抽了张面纸,把一角搓成长条形,小心翼翼地将她内眼角的睫毛沾起,叫她点上几滴人工泪液。点完後,她仰起头,两滴泪液自颧骨滚落,不知所踪。
卞一檀收回眼,把车开回车阵中。
转入一条小巷,苏曲乡左顾右盼起李果所描述的白色圆形招牌,找着後,她朝前方一点:「那家店。」
卞一檀将车停在对面,微调着风口,边道:「刚刚坐我对面的人,是我的前女友。」
苏曲乡解完安全带,瞅向他。
「交往五年多,在我失明的隔一年分的。」他又道。
五年很长,苏曲乡不禁想。
他说完了,去看她的反应。
视线交缠,彷若一种无人能介入的交流管道,为他俩所独有。
以前,她也曾这样凝眸於他,用连她都无感的炽烈目光,将他的样貌刻进贮存回忆的宝箱里。在那里,他会很安全,不会被人偷走,不会因道途的险阻与否而被消磨。
「我……不想你对我道歉,是因为,那样会让我的罪恶感更重。」她正面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回答。
卞一檀的眼白上有些血丝,瞳仁中则有她的倒映。
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满车的岑寂中,苏曲乡又说了句话将之敲碎,话音落於无有的这一刻,她看见卞一檀的眼波惊动,眼周也渐次红了起来。
他们最终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