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二十章、故人歸 (7)

睡着的卞一檀,手没有放松的迹象,仍旧与她十指交握。

苏曲乡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还是担心会亮醒他,便拿到桌下看。保罗来了几封讯息,请她晚些再回去,因由描写得很隐讳,像在避而不谈。

藉保罗这几日的行径推测,大抵是感情上出了问题,但她不以为然,毕竟他身边的人总是来来去去,有男有女,每隔几个月到家中来的人都不同,估摸这次也是为了些细故而起争执,过没几天就没事了。

顶多,是换个伴。

待卞一檀睡沉了,发出细小的鼾声後,她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出去找水喝。

这家餐厅很大,从员工数来看就能推估平时有多忙了。一回,在这负责钢琴演奏的学长临时有事抽不开身,便四处询问有谁能代他一晚,他尤其强调,酬劳很高!果然如他所言,钟点费两千於时薪一五零的大学生来说简直是过年领红包。苏曲乡知道王汶自幼学琴,高二时,还成功申请上德国汉诺威音乐学院,虽说这仅是她与父母谈的筹码──要想留在这读T大资工,就先证明,你是考得上音乐名校,而非考不上想逃避。所以说,她并无意愿就读。

令苏曲乡意外的是,王汶爽快地就答应了,毕竟当初就连厂商想赞助她举办个人音乐会的这等美事,她都一乾二脆地拒绝。

也是那晚,苏曲乡知道了这家餐厅的存在,好奇查了评论,更被网上近五星的评分和赞不绝口的口碑惊到。

一晃眼,那也是大一时的事了。

「没想到我开店的第一年,你就来过了。」宋之枫莞尔,「你和我们真的是有缘。」

苏曲乡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趾,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怪的是都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不久前,当她拿着水杯在只余几盏小灯的店内探险时,宋之枫提着双夹脚拖给她,好让她的脚不必闷在湿黏的布鞋里。

「您怎麽会想开餐厅?」比起苦思该说些什麽话才妥当,还是抛问题对操劳了整日的大脑最轻松。

「这个啊……」宋之枫难得有无法应对如流的时候,「这个,其实是小檀他父亲的梦想。或许不能算是梦想,而是一直以来都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他的职业与开一家法式餐厅,完全牵扯不上,嘴上是说了好几年,却迟迟都没有行动,只说了主厨要请谁而已。」

「那现在的主厨──」

「是他说要请的那位,也是他的老朋友。」宋之枫略显落寞地低下眼,「这餐厅的所有权是我和那位主厨共有,起初能达成这样的共识,也是想为小檀的父亲圆他挂在嘴边多年的梦。」

苏曲乡动了动脚趾:「老师在课堂上说过,他父亲是位记者,但工作性质不是一般电视台里的外派,听说,挺危险的。」

「是战地记者,」宋之枫抬起头,眼中蒙着似有非有的笑,「虽然他老强调自己是独立记者,真是奇怪的执着。」她打开短夹,从一夹层拔出一张破旧的相片,转给她看,「这是小檀的父亲,旁边两位年轻的男孩,一个是记者兼摄影师,一个则是单纯的摄影师,长居在加萨走廊一段时间,都是他在伊拉克同行的夥伴。」

苏曲乡看了照片後的第一个感想是:卞一檀的父亲,和他有相似的神韵气质。若把下半张脸遮住,会误以为那是中年时的他,而非另一个人。

「但是,为什麽是这张相片?」多数思维里,若把至亲或爱人的照片放在皮夹中,多半会是独照,合照是很少见的。

「因为……左边的男孩和他一起走了,右边的这位,据我所知在他们走後的一、两年後也没了消息。」宋之枫把照片塞回夹层,「两个我都见过,是很棒的孩子。难过的同时,也感到很惋惜,世上又失去了两个甘愿为第一手报导而博上生命的勇敢灵魂。」

苏曲乡把剩下的水饮尽,擦了擦嘴,问:「您……有想过他会因这份职业,所以早晚都有可能离世而感到害怕吗?」

「无时无刻。」宋之枫说:「没有小檀之前,他每一次出去,我都怕那会是我跟他的最後一面。但即便他真的走了,我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就是和他在一起必须面对的事实,无可避免的事实。就像你和小檀,在高中时也要考虑到很多後果,不是吗?」

苏曲乡没想到她会忽然把话牵到自己身上,脑路断电了几秒,才又通上电,反应过来。确实,那时她和他之间本不该继续有牵扯,在意识到心意相通,甚至是对对方抱持好感时,就该断绝。藕断丝连,於他俩相对立的身分和互别的立场是不容许存在的,可他却加以通融,她也放任自己游走在道德良知的规范之外,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的心走。像无知的飞蛾扑向烛火,鲁莽而愚蠢。

「……老师他的父亲,叫什麽名字?」苏曲乡问。

「卞麟,龙麟的麟。」宋之枫看着她,「如果你想知道他的事,建议你亲自去问小檀,他不喜欢别人主动提起他父亲,或是,讲起他的事。」

苏曲乡被看破,忙捣蒜似地点起头。

宋之枫笑了笑,看过腕表上的时刻,问:「你要再和陪陪小檀,还是我先送你回去?」

苏曲乡翻起手机,没新讯息,应是保罗那边还未结束:「我再待一会,但您是不是要……」关店门了?

「明天公休,这里也有淋浴间和小床可以过夜。」宋之枫说着,目光边往後上方飘去,「吐过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苏曲乡跟着回头,见卞一檀一脸睡意未退:「我去吧。」她从他眼下窜过,走防空坑道一般找到了饮水机,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跑得急,水洒了些在手上,她把没溅到水的那侧转向他,要坐回原位时,发现宋之枫已经不在了。

「办公去了,听说最近在为特殊生编英汉辞典。」卞一檀捏扁纸杯,在她身後说:「你的嘴唇还疼吗?」

苏曲乡回身,乍一栽进他瞳里,亲吻的细节登时於脑中播映,她慌张地别眼,把两张椅子靠入桌底,答:「不疼。」不是都说醉酒了会不记得一切吗?她又去瞅他,问,「你真的有醉?」

卞一檀两手插於胸前:「我刚才在厕所吐得奇惨,你觉得呢?」

「可你还记得发生了什麽事。」苏曲乡驳。

「依稀记得。」

就算是假话,他总能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所以她不再吭声。

卞一檀不知要上哪去,没留话就走了。她呆坐在客席上,是软质的菱纹沙发坐,往外看,是近凌晨一点的街道,稀稀落落地散着几道人影和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间飞车,突有黑影在镜上晃动,是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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