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曲乡想不透,为何顾璟总能读穿她的心思,自与她相识以来,这都是个未解之谜。
起初,她曾拒顾璟於千里之外,她不愿有人在她的武装上强行劈出一道缝,并穷其所能地往内窥探,那将会成为她午夜梦回时的梦魇。
好比父亲形貌凄惨地隔着塑胶板同她说我爱你,以及那位小女孩的母亲骂她是人渣的败种。顾璟发自内心的关切,最初在她看来都是骇人的侵扰,她会得知她不堪入目的过去,最後她会逃离,她不会再回来。
直到她相信,顾璟不会弃她而去,她才慢慢将自己的往事诚实地摊在顾璟面前;如白日下飞扬的粒子,纤尘毕露。
她为每一幕的曾经做注解,同时更了解形塑她现在性格的源头来自何方,她对顾璟坦承的,在某程度而言要比苏牧还来得多。
而她回到眼前,这位默而不语的女孩遭受的似乎不比她少。
此间寝室的其他女孩都不在,苏曲乡坐在下铺上,张望起房内摆设。
她看见一本书的侧面写着「不朽」,遂问:「你喜欢米兰.昆德拉吗?」
千穗的眼底有惊讶闪现:「喜欢。」她停下抠手的动作,「你也读过他的书吗?」
「读过。」苏曲乡说:「《不朽》是第一本,後来把几本感兴趣的着作也读了,到头来还是最喜欢这本和《生活在他方》。」
「我第一次读《不朽》,不是很明白作者想传递的东西。」千穗往前挪了挪,「虽然不懂,但很喜欢那种每翻一页就多一种新思维的感受,是件很神奇的事。」
「我和你的感受差不多。」苏曲乡望着那橘红色的书封,想起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在升高三的暑假时。
「那……你有在哪部分特别停留过吗?」千穗问:「我看书,经常会停下来想很多事情,别人觉得很怪,但我就是会这样。」
苏曲乡细细回溯当时翻开这本书的情景。她先是窝在床上读,後来因房内空气滞闷而跑去通风凉快的客厅,就在那自早坐至夜晚,她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它读完。
等再回头翻阅时,她第一个去到的地方,是在说创造这世界的「造物者」在祂的「电脑」中,设定了一个无从修改的运作程式,而所谓的「设定」非指祂将未来细节规划完善,而是拟定了一个「种种可能性的界线」,并将介乎这些界线之间的权力留给偶然。举用书中的例子是:此程式没有预言滑铁卢之役的发生以及法国的战败,而是规定人的天性好战,规定战争与人类的共存并生,规定战争将随科技的日新月异变得愈发残忍无道,如此而已。
千穗边听边点头,忽然问:「为什麽是这段?」她赧然地笑着,「我没有特别去留意这边,所以很好奇。」
苏曲乡沉吟了会:「因为这段夹杂了点历史成分,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苏曲乡莞尔,并不接续她的话题,反问道:「你的想法呢?」
千穗想了想:「每次写到阿涅丝和她父亲之间的事,我都会停下来。」
苏曲乡似是听出了什麽,而千穗接下来的所言也证实了她的猜想:「阿涅丝和她父亲之间的互动不多,但都很感人。像是她父亲把财产都留给她,是想告诉她要活得自由,活得如自己所愿,那是他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还有临终前,父亲叫她不要看自己,我不太了解他这麽做的原因,却觉得很温暖。」
千穗换了口气,她不像苏曲乡那样擅於隐藏自己的情绪,她所有的小举动都间接地显露出她的紧张和不安:「你来之前,其他人有和你说到我家的事吗?」
「浅提了一点。」苏曲乡照实答:「家庭的组成成员和你到这里的原因,就这样。」
「……没了吗?」千穗咬着下唇。
苏曲乡用力地点了下头。
面对千穗,她有种望见自己的错觉。
千穗和她内心脆弱的自我一样,会屡屡索求对方笃定的保证来催眠自己,好填补心中的某块空缺,她大概晓得为何黄姨会让她来和千穗说说话,因为她俩在某些方面是极其相仿的。
多数时候,唯有经历过同一件事的人方能互相深入彼此的心,点头和简单的一句我懂、我明白,对於拉近与一位满身是伤的人之间的距离并无多大效用。
得将对方的伤放在自己心上,同理心是这样来的。
很多人错把怜悯和同情当成同理,苏曲乡不觉得这是他们的错,毕竟没人可以强迫另一个人去事无巨细地描述一桩空谈,这和没拥有过某些创伤却谎称它是亲身经历是同个道理──两者都太难达成。
或许有人能做到百分之九十,但要达到百分之百是不可能。
〔说说话〕
分享一段话,是写这段时不断绕进脑海的,
出自史蒂芬.茨威格的《爱与同情》:
同情恰好有两种。
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於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