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嘛,发生了这样的事,片仓朋和也很担心生活变得迭宕起伏、波澜壮阔,但集训结束後,他们各自解散,生活便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虽然是同班同学,但真田总算履行了他的诺言,不再跟她研究责任承担问题。只是偶尔,偶尔片仓朋和会默默接受、事实上也无法反抗真田提供的某些帮助,这在其他人眼里,其实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有默契的情况。但因为这两个人互动太少,真的要说闲话又缺乏论据。
比方说,值日生轮到真田跟片仓一起的时候,每一节课都是两个人一起擦黑板,每一次都是两个人一起倒垃圾、一起收作业送到教师办公室,不像其他组合通常会轮流做或商量怎麽做。他们几乎没讲两句话,就是默默动手,然後道谢分手。
这是旁人看到的情况,但其实就是,真田会默默把事情拿去做,但片仓不想占他便宜,但又不想跟他争辩,所以就默默插手。因为抢着做事更难看,所以拿到多少算多少。真田一开始会跟她说他来就好,後来发现她永远不会愿意,便随她去。结果竟然也莫名地和谐,两人相安无事了好一阵子,他也忙於球场与课堂之间,就这样又由冬到春,升上三年级,几乎全班参与的海外修学旅行,才暂时中断真田把时间全部花在网球社的日子。
那一天,看她缺乏运动得连长城都走不完,他也才又起了多管闲事的心。
「只不过」是爬了3,800道石阶,就让片仓朋和气喘吁吁。真田在後面看她精疲力尽地扶着墙垣,不禁皱眉追上去。
「你体力太差了。」
他非常认真的评论,是针对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体素质,不要求跟和宫一样精力充沛,但她平常连操场都跑最後几名,实在是不太健康──这种想法跟说法当然一点都不讨喜,片仓朋和也没力气掩饰,直接以白眼回敬:「我又不是你,每天跑三千公尺可不是我的生活规律。」
用力骂完以後她得花更多力气调整呼吸,真田只是看着她,半晌才忽然叹了口气。
「过来。」
「干麻?」
她还在问的时候真田已经握住她捉着石墙的手,健臂一展伸手一捞她就落进他宽大的怀抱里,瞠目结舌的时候她也看见同学们一个一个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一向冷静泰然的柳莲二都错愕地停下为柳生做的中国大历史分析。
「等等等等等……你发什麽神经?!」片仓朋和手忙脚乱地拼命挣扎,奈何身高差距是硬伤,想把脚往下探却踩不到地。真田弦一郎也不知道自己发什麽神经,就是看她嘴硬,觉得该出手治一治?
这麽一想,真田下意识地压制住对方的反抗力道,片仓也发现他抓得更紧,她如果继续乱动,要贴着他的身体才能滑下去。
她怒目圆睁,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柳生这时候却突然出声揶揄「原来两位是这种关系」,马上把她吓醒,不管是多高难度的动作,反正直接从真田身上跳下去。
「喂!」真田低斥一声,拉住差点从3,800阶直接往下滚的片仓。差点面朝地毁容甚至残废的片仓,本来应该道谢,但真田的话一秒惹毛她。
「你不要闹了。」
她闹?片仓朋和无语问苍天。
「谁闹谁啊?」站在完全的正确立场,她也不管对方是谁了,直接开骂:「你才是莫名其妙动手动脚的吧?」
她明明在生气,旁边居然有人窃笑低语「他们两个的对话好像夫妻」,见鬼了你哪里看到有夫妻?
「你走不动。」某人还无视她的暴走,继续戳穿她双腿酸软的事实,「现在不帮你,待会全部的人都要等你。」
……现在是怎样,体力差是犯法了吗?还连「全部的人要等她」这种不给面子的话都讲出来,信不信接下来她硬撑也要跟你真田走出相同速率?
腹诽满满,但其实也认为自己做不到的片仓,只好默念心经安抚自己。
「真是不好意思喔,我愧为王者立海的子女。」她揉了揉镜片後面有点发痛的眼皮:「你要是这麽介意,乾脆带着柳生跟柳来两趟长城马拉松,多少可以弥补被我损害的校誉。」
其实她很火大,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麽亲昵,她跳黄河五十次都洗不清……不,就算她一头撞死在长城上,说她跟真田没什麽应该都没人相信。
「不行。」虽然她的提议很明显是讽刺,真田也很惊讶自己没生气。「我没有把你丢在这里的道理。」
「……我不是你的责任好吗真田同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麽。」片仓很想跑,但她真的腿软:「算我服了你,我……喂!」
她抬手举白旗,是因为这种情况下,光是跟他一直吵架就只是越描越黑,旁人还真的以为她跟他有什麽特殊关系。意思是到此为止,但是真田根本不等她说完,又把她拦腰抱起。
然後,旁若无人地迈开大步,她只能从他肩上看到满脸兴味的柳,跟完全没有绅士风度地、把调侃放在脸上的柳生比吕士。
「你真的是……冥顽不灵。」她目瞪口呆地转向真田的侧脸:「你只想到我走不动,有没有想过,其他人会怎麽想我?」
她想到这点就头痛,觉得真田完全没有帮她考虑名声问题,「再怎麽说我也是女孩子,你这样我被讲得多难听?」
他扫了她一眼,回答得云淡风轻。
「只要你说,我就娶你。」
虽然听起来很像告白,片仓朋和也知道,这个无厘头的句子只不过来自他那无谓的责任感,但她还是很不争气地涨红脸。
「……你有病,你真的有病。」她呐呐地说:「你是不是在我嫁出去之前都打算这个样子?」
真田挑起眉,令人有些发寒的斜睨过来,也让片仓咽了口水。
「你找不到,就是我娶。」
「……拜托你不要随便假设别人找不到老公。」
她抗议,却觉得自己这个姿势讲这句话荒谬不已。在越来越多人投来的好奇视线中,片仓朋和最後懦弱地,把脸埋进真田带着汗水气息的肩膀里去。
好远好远,那年在长城上的声音,直到很久以後,仍偶尔会在片仓脑中缭绕不已。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仍没有很深的羁绊,她不能理解为什麽真田一直要强调他会等在那里。但是她在後来的日子里,也不免偶尔要想起,真田抱着她大步迈在长城之上,黄沙之中那麽潇洒的身影。
只是好景不长,修学旅行结束,天意便弄人似地,传来一个令立海上下悉皆震惊的消息──幸村精市突然发病,疑似急性多发性神经根炎,不只未必痊癒,最糟的情况可能会慢慢全身麻痹。
幸村的病教会了他们很多东西,包括可能来临的死别与人的生离。更可怕的是人的意志,在无穷无尽的绝望里,也会渐渐被消磨殆尽。
为了关东大赛、为了和幸村的约定,真田全神贯注在网球社上,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片仓朋和知道,也知道自己终究只是局外人,只能默默地祝福他们。
但不管真田多努力,还是挽留不住幸村的颓丧。
幸村的好人缘,让病房总是人来人往。但那一天,他却让所有人吃了闭门羹,就连查房的医生跟护理师都不愿意放行。那天三年A班的几个社员格外阴沉,连和宫深雪过来,都不再是那副大剌剌的样子,带着愁容、沉默地坐在柳生身旁。
主动关心别人实在不是片仓朋和的风格,但当全班同学各自去午休的时候,真田弦一郎独自坐在窗下的侧影,却让她停下脚步。
不过,就算停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
真田虽然没有吃饭的心情,但也不容许自己沉浸消极,所以,她的伫足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望她,望着那双镜片後的细长双眸。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她,竟然已经是在长城上。
「我没事。」其实他应该问她有什麽事,但不知怎麽的,他却吐出这三个字。顿了顿,又听见自己没头没脑地问:「你……可以吗?」
措词艰难的片仓朋和抿了抿唇,虽然本来确实是想关心,但只字未提就被看穿来意,让她有些无措。她勉强自己笑了笑。
「我比你清闲多了,没什麽不行的。你……」
「也要保重自己。」
吞吞吐吐,但至少是话说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松一口气,但她更不知道的是,在这个瞬间,她的五官柔和许多,让真田的眼神微微一黯。
「等我们拿到全国冠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説的话,明明是给他们自己社团的希望,但片仓朋和听起来,总觉得这个「好」彷佛隐含着她──她跟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这种可能是自己多心的细节,低声对他说了句加油,就觉得自己已经超出份际太多,快步离开。
真田的视线,在她匆匆离去的方向稍事停留。他其实很清楚,从那个夜里,无意间发觉她不为人知的面貌,後来她的矜持、好强又讲究公平的性格,已经渐渐改变他那个「负责」的念头。如果是她,他也头一次觉得,有个女孩子在等自己的感觉不是烦杂。
片仓朋和就像院子里的一盆兰花,不去管它,它便泰然处之。即便长久地不冒头,也可能突然开花、独自芬芳,让人蓦然回首,才发现是她,为生命带来一缕幽香。
而片仓自然没有想到,自己像棵盆栽一样,被真田摆在心田的角落。她只是继续投入忙录的日常,偶尔看一眼真田,看他继续将一腔热血倾注在网球场上,然後跟他们一起希望、期待,在校队拿到冠军的时候,幸村精市能够重回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