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價值連城的小忙 — (9)「因為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等嘛!」

(9)

经过体感时间大概有几百小时的雨中徒步,他们终於见到错落的房舍、隐约的灯火。

人类的文明!连城感动不已。

「快看,是座城镇!我就知道这个方向没有问题。」

「……充其量是个村庄,很小的村庄。」

连城咧开嘴朝张雁鸣笑,带着三分狼狈七分欣喜。他们整段路都没有交谈,除了身体疲倦,心里沮丧,环境大风大雨不适合,还因为连城觉得总裁一定满腹怨言,不爽跟他说话。

现在他们又有心情有力气开口了,虽然总裁的声音虚弱得快听不见,总也是个好转变。连城才不在乎城镇的规模,只要有片屋檐遮雨,几面墙挡风,任何地方看上去都像天堂。

他们一鼓作气小跑步进到村里,在遇到的第一栋建筑物的门廊下喘着气,呼出白雾。

张雁鸣摘下眼镜,用冻僵的手指小心抓着甩动,摆脱掉几颗水珠,又戴回去,对着爬满镜片的顽强水渍皱起眉头。他今天真不该为了某个愚蠢的理由选择眼镜。

太阳消失後的气温下降得飞快,雨水不再能够打到头脸,寒风却是越吹越冷,他们强迫自己在廊下多待几分钟,尽可能甩掉身上的水,才推开背後的木门。

门上的铃铛响了两响,他们走进的是一家营业中的小酒馆,暖气、灯火和酒香扑面而来,连城差点没双膝一软,跪下去喜极而泣。

小酒馆的装潢和整个高地的野性粗旷相称,走的是质朴乡野风味,九成以上是木造,老旧,但整理得还算洁净,四面墙上挂了不少动物标本和几幅裱了框的当地风景照片。

不知道是天候太差,还是距离打烊的时间近了,在角落小桌打着盹的老先生是酒馆唯一的客人。

被门铃惊动,一名年轻人从柜台後方窗口探出半个身体。他的右颊微微鼓起,手里拿着被咬缺一角的糕状物体,睁着两只惊讶的大眼,显然没料到在这种时候会有客人上门。

「哈、哈罗!欢迎——」年轻人急忙咽下嘴里的无论是什麽东西,「——呃,光临!」

他绕到柜台前方,双手在围裙上擦动。见到两个外国人惨兮兮的模样,反应是好笑与同情掺半。

「哇,你们看起来可真够惨的,撞上坏运了是吗?」

对方的体型和声音都属於成年人,语调和五官却还带着男孩的稚气,让连城想起三只羊雇用过的许多短期工读生。

他苦笑着应道:「是啊!运气不太好,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是晴天。」

「你们一定才刚来,多待几天就见怪不怪啦!」

年轻人有副好心肠,从柜台後方拿了两条毛巾给他们。两人道谢接过,略擦了擦头脸。

张雁鸣终於有余裕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朝连城皱起眉头。

没有讯号,连城不太意外,这座小村庄太遗世独立,有条电话线他就感激涕零了。

「是这样子的,我们的车抛锚在半路,手机又收不到讯号,不知道是否方便借个市内电话联络家人?我们会非常非常感激。」他对年轻的店员说。

「电话线断罗!」对方指指外头强烈的风雨。

「电脑呢?透过网际网路也可以的。」连城不死心地又问。

「没有电话线,没办法拨接上网。」

两人被拨接上网这种古老的用词短暂震摄了片刻。

「那……当你们需要稳定快速的网路环境的时候怎麽办?向邻居借用吗?」连城依然怀抱着希望。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说不定他也能去隔壁试试?

对方却大笑起来,「邻居?别开玩笑了,他们连电脑也不用呢!」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没有半个答案令人振奋。这个村子就是三不五时断讯,天气坏的时候常常陷入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处境,没有半个居民在意。

「因为没有什麽事情不能等嘛!」年轻的酒馆员工耸着肩说,「大家就是早点吃饭、睡觉,等风雨过去,然後开车去隔壁镇上。那里可以办任何事,手机讯号、网际网路、邮局银行巴士站,应有尽有。」

「看来最好的选择就是等待。」连城匆匆瞥了张雁鸣一眼。随着对话的进行,总裁不开心的眉头越揪越紧,他真的好担心那两道眉毛最後会纠缠在一起不分离。

「呃……依你的经验,坏天气通常持续多久?」

年轻人看了看窗外,「不太久,我想午夜之前就会好转。」

「午夜?!」两人异口同声叫道。这样算什麽不太久?

「我们也是旅馆喔!」

事到如今,不住下来又能怎麽办呢?

他们被引导到和酒馆共用的旅馆柜台办理入住登记。

柜台後方墙壁挂着营业证照和住宿规约,证照裱了框,玻璃表面没有灰尘,但也不再透亮。住宿规约则是张手写的纸,泛黄的边缘已有几处破损,显然许久不曾更新过。

看看酒馆的朴素古旧,旅店房间多半相去不远。连城在学生时代住过更便宜简陋的旅社,又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个性,反倒因为横竖毫无选择、烦恼无用而放松了下来。

张雁鸣却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回事。他正冷着一张脸跟柜台要两个房间,不甘愿的心情透过绷紧的肢体动作表露无遗。

不过总裁也可能是真的冷,身体还没暖起来,连城对自己这麽说。

「两间单人房,一个晚上,总共九十六英镑,事先付清。」年轻员工说着各投给他们两人好奇的一眼。

连城自然而然要掏皮夹,张雁鸣举起一只手阻止他。於是他乖乖把皮夹塞回去,退在旁边看着大富豪帅气地掏出尊爵不凡的黑卡——喔,还是黑卡中的王者,美国运通百夫长呢!他在心里暗暗赞叹一番。

「只收现金喔!」年轻人敲敲柜台上的塑胶标示牌,声音平淡,表情一点改变也没有。

张雁鸣皱着眉头收起信用卡。这张卡自启用以来,他是第一次遇到没有反应的反应。

接着他掏出支票簿,还没开口,对方就抢先他一步。

「老兄,只收现金!别让我一直重复。」

「这是贵国的银行本票,跟现金没有差异。」总裁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跟本人不太搭调的急切,「你同意的话,我愿意支付三倍价格。」

「三倍?你要为这种地方的住宿付……付……呃,」他抬眼望着天花板,一阵心算挣扎……「付九十六的三倍那麽多?」

「两百八十八英镑算不上什麽大数目。」

「那我就是白痴啦!太可疑了,不行不行!」对方猛烈摇头。

的确是可疑,连城在心里悄悄附和。

「如果跳票了,老板可会杀掉我的!」

「跳、跳票?我吗?」张雁鸣震惊地按住自己的胸口。

「对啦!你啦!」年轻人翻了个白眼。

连城及时盖住自己的嘴巴,挡住一声笑。

目睹全球百大富豪之一的张大总裁被区区几十英镑现金逼到接近崩溃的场面,不笑出来真的好难!

他咬了咬下唇,确定已经控制住笑容才开口,「让我付吧,我身上有现金。」他第二次掏出皮夹,那是专放外币的皮夹,颇有厚度。

张雁鸣别无选择,叹气道:「回去就还你。」

「这不算什麽,房间我也要住的不是吗?」

连城微微一笑,很高兴可以在搞砸这趟旅程之後做出一点贡献。皮夹里的钞票不幸浸湿了部分,但是没破没烂,没到无法使用的程度,兼且数量庞大,整个夹层塞得满满的都是……都是……

他缓缓抬头,笑容冻结在脸上,小声对总裁说,「嘿,你、你想不想知道一件乍听很糗,其实相当有趣——」

张雁鸣没兴致听他鬼扯,直接探头过去,一看到皮夹内容,瞬间瞪大了双眼。

「美金?你带美金来英国?」夹在大批美钞里头隐约是有几张英镑,张数稀少,不可能够付两间房钱。

「我也有带信用卡啊!」连城急忙辩白,「都、都是你妹说头几天不太有机会用到现金,过两天到爱丁堡再换就好了。」然後今天顺手把皮夹塞进口袋时,完全忘记这件事……

他转向柜台,重新堆起笑容,「美金很好用的,我们别管银行公告的汇率,就算两百美金一晚,你觉得怎麽样?」

「慢着,你刚才拒绝我的支票,现在也不能收他的美金。」

两双既惊讶又疑惑的眼睛同时转向说话的张雁鸣。

「喂……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连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国货币可以,没道理本地的银行支票不可以。」

「那不是重点!」连城绝望地喊道。

「公平不是重点?」张雁鸣回瞪他。

「哪一国的逻辑让你觉得是?火星吗?」

「我说啊,谁争赢都没用喔,都不收喔!」年轻人斜靠着柜台,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两个好像不太有钱、用英文斗嘴倒流利得不得了的奇妙外国客人,「外国的钱、会跳票的支票,那种东西我们通通都不要喔!」有趣归有趣,也没办法一直这麽耗下去。

「开心了吗?」连城无奈地瞅了张雁鸣一眼。

张雁鸣别开脸,喃喃念着说他才不会跳票。

到头来他们还是得照店家的规矩走。

连城抽出皮夹里仅有的几张英镑现钞,掏空所有的口袋,张雁鸣也贡献出衣袋里的全部零钱,两人合力凑出四十八英镑,勉强够付一间双人房。

房间位在三楼,配的是传统金属钥匙,顶端系了一块写着房号的椭圆木牌。

连城拿着钥匙在前带路,假装不知道总裁在他背後皱眉头。

楼梯和走廊跟整栋屋子一样老旧,楼板在脚下吱嘎作响,头顶上的灯具明显亮度不足,很难看清建物的每个角落。上到三楼,楼梯转角有扇窗,外头风雨正强,震动着窗框,同时在廊道上映出张牙舞爪的摇晃树影。

忽然间,整片被吹落的树枝扑上窗户,发出闷响。连城吃了一惊,脚步稍顿,背後的总裁立刻撞上来。

「怎麽回事?」他回过头诧异地问。

「因为……你突然停下来。」张雁鸣摸摸鼻子,匆匆往後站开两步。

「是你贴得太近了吧!很害怕吗?怕黑还是怕鬼?要不要牵手?」连城真想就这麽大声说出来。

现实中,他只敢翻个白眼,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房间在走廊底,打开门,无人的空间窜出一丝飕飕冷风。

双人房的尺寸不大,装潢风格跟楼下酒馆一致,简单朴素。家具旧归旧,也算乾乾净净,该有的都有——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对面是衣柜和一套写字桌椅,桌上有台小电视,旁边是垂着米色印花布帘的大片窗户,听得见强风震动窗格,雨水击打玻璃的惊人声响。

连城把钥匙抛在门边桌上,打开了灯,便去寻找暖气开关。幸好屋内照明比走廊亮得多,黄色的灯光给整个空间添了些许温暖,阻挡了屋外的阴冷。

张雁鸣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从第一滴雨落下到现在累积起的疲倦与挫折终於让他连一根指头都不想移动。

看着连城在房里四下梭巡,查看暖气、寝具和卫浴,脚步轻松,态度从容,张雁鸣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不冷吗?不累吗?被暴风雨困在这栋阴森屋子里不觉得不安吗?除了发皱的湿衣服黏在身上显得难看以外,这趟灾难之旅似乎没对连城造成什麽影响。

张雁鸣还没照过镜子,但是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比对方糟糕数倍。

连城显然也有同感,他打开浴室的门和灯,探头扫了一眼,便回过头来,「浴室看起来不错,你快点先用吧!」声音里还带有几分忧虑。

张雁鸣的脑中立刻浮现出蒸腾的热气、沐浴乳的清香,再度变得乾爽温暖的渴望强烈得压过所有他对这间屋子的负面感受。

他知道自己该推辞,然後对方继续坚持,如此来回数次,再接受这份好意。但他实在湿冷得难受,剩下的精力只够他点点头,简短道了谢,便几步匆匆进到浴室里关上了门。

浴室很小,跟房里房外一样缺乏美感,当不起连城说的不错两个字。顶多就是不太脏,基本功能不缺罢了。

张雁鸣一口气把湿透的衣物全脱了,随便扔在原本可能是粉绿色的磁砖地上,踏进略嫌窄小的浴缸,拉紧浴帘,热水龙头转到最大。

他的动作真的太快,太急於摆脱湿冷不适,以至於人已经在莲蓬头下冲了好一会儿热水,身体都温暖起来才想到一些平常从没留意过的事。

比如,他是不是应该先准备好毛巾浴巾之类的用品?洗完澡之後又该穿什麽?他没有乾净的衣物替换,也忘记确认浴袍或睡袍是否存在,难道……难道要把完全湿透、根本不想多看一眼的衣服再穿回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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