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成日北风呼啸,入夜更是凛冽入骨,苗井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小袄外衫坐在椅榻边,双目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副心思重重、犹豫再三的模样。
她自个儿在心里反覆一阵,这才起身,轻手蹑脚地去开门走出房外,最後轻巧地阖上房门。
容相蔺向来因梦魇而夜半不寐,导致他即使极早就寝亦只是阖眼养神,这会,他听见衣物相磨的窸窣声响,随後又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和门的开阖声,便缓缓睁开眼来,一室的漆黑让他适应好一会,他掀开厚重温暖的锦被,支起身子缓慢坐起,将身子移坐到床沿上,他长臂一伸,拿起搁在一旁的绒毯来披肩,接着整个人侧倚在床尾外侧的床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阖上一段时间的房门。
苗井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团白雾,她抱着双臂摩娑几下,不由得感叹自己在容府将养半年竟开始畏寒!一年前她还能卷起衣袖做工呢,如今还得多裹一件小袄,这样的转变让她打定了个主意──她近日得找个粗活干!
由於这些日子被养得太娇贵,让她觉得小毛病多了些,若是不找点事来做做,本来人人称羡有强健身子的她可能就此变病秧子,就像是前几日不过在外头走动一会,多吹了一会风,结果一进屋没多久就闹头疼!
哎,想当年她冬日替漕运商工作,那会刚搬完货准备去搬下一趟时,她不慎被人撞落岸,整个人都泡进水里,後来她爬上岸後怕耽搁出船的时辰,便稍作擦拭继续上工,在那之後狂风呼呼吹了几个时辰,她半点事都没有,反倒有一两名大汉只是打了会赤膊,晚些时候就喷嚏连连。
夜深人静的大院子,总让她不禁回想过往种种,亦烦忧往後诸事,她想,依容相蔺目前待她有愧的态度,好似她自己不说要离开容府,他亦不会主动要她离开,眼下这对能继续待下来攒钱是好处,但时间一长就成了难处,毕竟容夫人寄望她能替容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可容相蔺对她毫无兴致,实在令她惆怅得很,毕竟往後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哪怕是过了半年有余,她仍觉得这一切飘渺如烟,在容府她过着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日子,哪怕有朝一日,有人告诉她这只是场梦,她亦会认为理所当然,毕竟这样的生活是她先前都不敢去妄想的,所以她总问自己,是否就这般安逸过活?
猛然地!苗井才意识到一件事,她和容相蔺是为了自个儿利益才会接受这段婚姻,但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会相互扶持到白头的夫妻,他俩认为,婚姻是各求所需;可他人认为,婚姻是两相不疑且同担责任,共度一生。
一生,说起来只有二字,走起来却是长路漫漫,她若耽溺於丰衣足食的生活,不愿离开容府,那她就得有作为妻子的觉悟,先不说容相蔺对她有没有兴致,她自己呢?她能接受和某个人耳鬓厮磨,甚至承担对方的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伴侣做甚事,总要牵扯到她的心思或周遭一切关系,又或者她做甚会影响到伴侣,她......真的能和某个人如此亲近地过一辈子吗?
对於一个一个如雨後春笋冒出来的疑问,苗井显得有些抗拒,以往她不曾细想「婚姻」到底代表着甚,如今得了空闲去思考,才发觉自己不曾去了解婚姻所带来的影响与改变......这让她再度怀疑自己当初做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不过当她走到柴房西侧的茅厕旁,望着那扇茅门时,刚刚严肃思考的事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现下她心里头只剩一件事──不管啦!先撒尿再说!
待苗井整个人放松地从茅厕走出,便走向门外盛水的大缸,拿起搁在缸口那半块木板上头的水瓢,从大缸里捞了瓢水走往茅厕,往茅坑里轻轻冲倒,遂後放回水瓢,双手则是捻起水瓢旁那小木盒中的几蕊花瓣放置掌心搓揉一番最後再舀起一瓢水冲洗,虽说花瓣闻着只有微微宜人的香气,但经过搓揉便漫至鼻间充满整个鼻腔,接着她又从腰间抽出帕子将双手擦乾,擦拭至一半,她止住动作,忽地想起以往洗完手的她都甩一甩了事,哪还会搓花瓣洗手甚至还用帕子细擦双手,她无奈好笑地摇了摇头,想着,人没有不能改的的习惯,若要真改也是改得了的。
苗井折返时会经过莲华院的假山处,山底有一潭湖水,是清流的河水从後山蜿蜒至此,那河水潺潺流动,夜深人静时流水声更格外宏响,之中还有「嘓嘓──唧唧──」的蛙叫虫鸣交响,将寂静夜晚带来层层生气,容府里除了此处,是难得有这些生气勃勃的声响。
容府上上下下住有百余人,可夜里所经之处皆是寂寥无生气,难得今夜感受到欢腾,便叫她忍不住驻足下来,聆听那风声下枝叶婆娑的飒飒声;聆听那水声下交织的虫鸣蛙叫,那一刻,她宛若置身在福井镇中。
她所住的福井镇第一街是家户少又不紧邻,入夜後虽人声渐微,其生气更甚容府,一更有劳苦的人们正收拾东西的声响,二更有对门黄阿狗嚎着又长又耸人的狗螺,三更时有着虫鸣蛙叫,四更时余风呼呼作响,五更时咯咯鸡啼及人们日出而作使着锅碗瓢盆的铿将声还有锄头耙子拖地的喀锵声,漫漫长夜至初光清晨皆有各式声音作陪,不显寂寥,入了容府後,夜夜无息,寂静得令她心慌,彷佛除天和地就只余她一人,她总不爱一个人待在极静之处,因为这般她总会想起至亲至友离世时的感受,他们的离去似都带走了生气,让天地间再无其他声响。
伴随着风起,长发随之飘扬,几缕发丝扫过脸颊,她伸手轻拢着发丝,抬头望月,感叹地长舒一口气。
呼飒飒──呼飒飒──
「嘻嘻......」
倏地,寒风阵阵,女子的嘻笑娇嗔随後响起,这让苗井惊得停住拢着发丝的动作,她一手紧揪小袄的前领、一手紧握着拳地缓慢走向声音的源处,正当她想要绕过假山一探究竟时,忽又传来一串男子嘿嘿贼笑的声响,她一顿,不敢再动,怕是暗夜有甚作祟,於是她打算赶紧离去,结果那头响起细碎的说话声以及衣裳布料的摩擦窸窣声,她举步不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随後又大胆起来,把身子往前凑了过去,悄悄地从假山後探出头来,看看作祟的究竟是人是鬼......
怎料就见假山的另一头有两抹人影正浓情蜜意到身子相贴、手脚相缠,她一见,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来,本揪着前领的手赶紧抚在胸口上,无声长吁,脑中瞬间浮现品行端正的徐静在叨念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苗井并非没见过男女的肌肤之亲,她曾待在千香楼干过杂活,怎地也看过一二,而嫁进容府之前,容夫人还特意找王都盛京那王侯将相、文人雅士皆爱的清幽阁中的女子和她恩客来行房中事,要让她好好观摩习得。容夫人对她说,其实让她观看实属下策,说她与容相蔺未来二人若要行房多有不便,至少她得多了解。不得不说,她当时被震撼了三日才回过神,尚未见过此景时,她以为褪去衣物抱在一起摸来摸去再亲来亲去便会完成人生大事,怎料,竟需要二人以身躯做交合......
如今她被吓到并不是因为男女之事震撼她,而是她万万没想到容府里居然会有男女这麽大胆在外头行事,而且还在这麽冷的时候!可见情至深处慾中烧啊,此地不宜久留,她还是赶紧走人,免得打扰人家兴致,於是她举步离开,许是过於匆忙,动作免不了大了些,脚下枝叶被踩踏得声声作响,使得另一端缠绵的人儿,有一人闻声朝声音的源头望处,恰好就撞见她快速离去的身影。
闻声之人停下动作,丝毫不紧张还好笑地说了句,「哥哥,咱们可被人瞧见了。」
「瞧见又怎地?你在容府地位可不低,谅那人见着亦不敢到处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多日不见,都不知哥哥我多念着妹妹你!先让哥哥我解解相思愁!」男子根本不以为意,双手还在女子的身子上游走,脸甚至凑到她的肩窝处,用鼻尖轻碰那片柔软娇嫩的肌肤,随後他将人轻推至後方假山的岩壁处,让女子的背抵在岩石上,整个人欺身上去......
女子伸出细嫩白皙的手臂勾缠上男子的颈脖,纤纤素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巧撩拨男子颈间处的肌肤,她轻笑嘤嘤,贴在男子的耳旁说,「她可不是那些小奴仆呀。」
「嗯?这种时候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出来,哎哟,妹妹你可真香啊......」男子滚烫的唇从女子的颈脖处吻到了锁骨,而他的双手正急忙褪去女子的衣物,女子露出一片光洁嫩白的胸口,男子就急急地一路吻了下去,更探出舌尖轻舔。
「嗯......」女子生出一丝愉悦快感,不免嘤咛一声,「那人......可是咱们容府的少奶奶,嗯......你慢点呀......」
虽说一开始被发现,她有一瞬的担忧,可随即又想,苗井并不是个会到处说嘴之人,只要想个办法让苗井说不出来,那又有什麽好担忧的?
当男子的唇准备移到女子的酥胸上,打算好好蹂躏一番时,女子的这番话便让他一顿,遂後才继续动作,直到女子被轻舔慢挑到呼吸急促、双脚虚浮时,男子才抬起头来,一边唇角微扬,神情很是邪佞,「看来妹妹你已经想好怎地处理了?那哥哥我就等候你的好消息,余下的,就等之後结果再继续。」
男子替她拉起褪到腰间的衣物,见他不再继续,女子倒是有些不满,不免娇嗔道,「哥哥你可真是坏心眼!」
「我坏,你也不差,不然我俩怎地好上?」男子勾起女子的下巴,让她仰望着他。
女子一笑,媚态迷人,那双盈盈水润的眼眨啊眨,似要把男子的魂都勾过来,她伸手搭在男子的手背上,整副身子往男子的身躯一靠,身上香气再度充盈着男子的鼻间,男子感受到女子那凹凸有致的身材正紧贴着他,情慾免不了被燃起,他一手搭在女子的柳腰上,一手轻轻摩娑着女子的脸庞,随後用指腹一路轻划过她的眉间和鼻尖,最後落在她的唇间来回摩娑,女子扬起唇角,探出丁香小舌缠上他的指尖,将其轻含在口中来回挑弄,似男子先前那般待她,她亦如此,两两相待,谁也不亏。
「哥哥,你不是说念妹妹我念得紧,怎地这就要走?妹妹我可寂寞难耐呀。」女子不慌不忙地褪去男子一半的衣服,素手就这麽探进男子的衣物下,抚弄撩拨。
女子的话和触碰就似鹅绒毛轻轻拂过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舒爽且愉悦,男子被女子挑弄得满足便收回手,低首与之唇舌相缠,交缠中得了空隙,他便对女子说,「好妹妹你可真是苏死人不偿命啊。」
月夜星辰,冷霜的夜晚,女子与男子正寻欢作乐,彼此汲取着对方的温度来温暖自己,看似寻常男女不能自禁的爱慾,又有谁能看透是人心险恶的慾望。
走得急的苗井一回到房内正准备放松来大口喘气,结果她才关完房门就有一阵阴飕飕的感觉爬上背脊,她的头似没上油的齿轮喀啦喀啦一卡一顿地向後头转,就见黑蒙蒙的寝间内有两道锋利的芒光朝她这扫了过来,吓得她又将那口气全数吞了回去,差点呛咳起来,恰好此时藉着微弱月光洒落至床的那头,她才看清原是容相蔺已将鞋履、衣物穿戴好地坐在床沿上,她被他的气场惊得赶紧正过身来,背脊紧贴在门板上还不忘吞了吞唾沫。
容相蔺一语不发地盯着她,却半句话也不说,受不了这迫人沉默情况的她只好一脸笑眯眯地走上前去,想他「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走到快接近时才又想到,不对,房里这麽晦暗,说不定他瞧不见她这张「笑脸」啊......
「那甚,容相蔺,你怎地醒了?是我适才出去吵醒你了?你穿戴这麽整齐是要去哪?天都还没亮呢!」但事已至此,她还是得硬着头皮走近他,她站至他的跟前,随後听他说了句:「还知天还没亮,大半夜的又去哪?」
苗井一听容相蔺问的是这个,马上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就毫不隐讳地说:「撒尿啊!」
「......」
容相蔺没了下一句,苗井才要意识自己说得过於粗俗,於是连忙纠正,「呃,我去茅厕。」
「房内有铜壶,为何不用?」在隐约的光线里,苗井瞧见他的目光移到椅榻旁的铜壶,她跟着看了过去,然後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後脑勺说:「我这不是怕吵到你嘛,而且......我也不太好意思。」
就寝前,她因为喝了不少茶,才会半夜忽有内急,本来打算用铜盆解决,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最终选择去茅厕解决。
她不想用铜壶的原因有二,一是这夜静谧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弄出声响,她如厕的声响肯定会吵醒容相蔺,二是她真的不好意思,虽然以往在外工作亦不是随时有茅厕能方便,可她会再三确定这块草丛堆附近是真的没人才会就地解决。
容相蔺听她说了不好意思,倒是不自然地乾咳一声,遂後才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苗井见他不说话亦不动作,只好开口问他:「容相蔺,你是不是睡不着?所以想去外头走走?需要我陪你去?」
他抬眼望向她,「你回来了,就不需要。」
「啊?」苗井愣了愣,想他为何说她回来了就不需要?她回来了,他就睡得着不用出去走走?所以......等等,难道他是要去找她吗?该不会以为她会在容府里迷路?她有那麽傻吗?好歹她也是走跳过世道的人,她无奈地问:「你该不会是要去找我?」
因周遭黯淡,他只能用她的口吻辨认,听她一副觉得他又把她当三岁小孩的语气,才解释道:「并非你想得那般,只是想......或许你又一个人承担。」
苗井一开始还没意会过来他说的是什麽,过会才恍然大悟,这会她语气微闷地说:「啊,果然你都知道......」
她走到他身旁一屁股坐下,似要彻夜长谈般地摆好姿态,容相蔺感受到她就在身侧,心中不免慌张起来,心想这ㄚ头怎地毫不避讳地坐在男人的床上甚至还挨着男人,就算对象是他亦不能如此随意!
「你......」他本要赶她起来,这才启口第一个字,她就说了句:「谢谢你,容相蔺。」
顿时,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这ㄚ头怎地总不按牌理出牌?
自从她和容相蔺交心相谈後,她对容相蔺的想法亦改变很多,她知道容相蔺虽然平时嘴硬不承认,但他是出自真心在关心她。
当时容相蔺会知道她半夜跑出去哭并不意外,他半夜总因恶梦而惊醒,转醒後又几乎无眠,所以她有何动响,他不可能不知晓,她知他没有一日睡得安稳,但他从不与人说他的忧苦,况且起初她并不知晓事情的真实,所以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怎料後来才发现夜夜纠缠他的梦魇竟是与她有关。
她得知她爹的事後,她的确想质问容相蔺,为何死的偏偏是她爹呢?为何他与楼平生的争执不解,最後的後果是她爹来承担呢?
可如同容相蔺所说,他若能和楼平生谈妥,或许就不会有她爹的悲剧,可她爹当时亦是有机会能选择,只是他爹选择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即便前方危险,却因人命关天仍奋不顾身,所以她爹的死成了意外,这件事许是每个人都有责任,但这份责任该是为了铭记一条性命的重量而存在,望他人往後行事能三思而後行,不让一时情绪带着自己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她不知楼平生是否悔恨过,所以她无法心平气和地给他好脸色看,她能放下对容相蔺的成见,亦是因为知道他把所有的责任全变成了自己的罪孽,设一座心牢把自己关了进去,甚至将自己刑求地遍体鳞伤,日复一日,不得安宁。
她看得出来容相蔺悔恨着这一切,他懂得生命的可贵、懂得生命不是轻如鸿毛而是重於泰山,知其重量,才会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所以她对他释怀,还望他别再耿耿於怀放不过自己。
先前她老觉得容相蔺怎地固执得讲不听,就说不是他的错,怎地还要这样折磨自己?後来她才晓得,死去的不仅仅是她爹,亦是他能相谈甚欢的兄长,他所敬爱之人为救他而死,怎能不痛心?怎能不自责?就如同当时的她,亦悔恨自己忘记她爹是怎麽死的还夜夜做着恶梦,那是她不放过自己怪罪自己。这些都是刻在心头一辈子的事,只是她能平静下来,是因能梦见她爹来安慰她,容相蔺却因身陷自己造的囹圄之中,谁亦走不进去,谁亦无法给他安慰。
容相蔺不曾提起她偷跑出去躲起来哭的事,大抵是知她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只是今日他见她又在大晚上出去,应是以为她又躲起来偷偷哭泣,所以才会想去找她吧。
「......」容相蔺望向那半掩的窗扇,透着缝隙瞧着外头的一切,可他却甚麽也没瞧见,所见之处,晦暗不明,他启口,嗓音竟低低地沉了下来,「若不是我,你毋须如此。」
苗井见他这样,心中不快,瘪着嘴无奈地从鼻子哼出一口气,「容相蔺,你能时时记得我爹,是很好,只是你和我爹就没有发生其他好玩的事吗?我娘让我弟捎来了封信,她怕我俩为了此事争执,特地同我说,我爹在世时经常提起你,说你俩还会一起去後山赛马,你和我说说我爹的事吧,说说他身为一个男儿时多麽英姿飒爽。」
仅仅是这句──「你和我说说我爹的事吧,说说他身为一个男儿时多麽英姿飒爽。」
容相蔺才彻底明白她要的只是他能直接同她谈起过往,她只需要他最诚挚自然的直言勿讳。
他不仅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安慰,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她顿悟,他侧过头看向她,才想起先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黯淡,现下定然瞧不真切她的模样,若想看清无非是一番徒劳,怎料!当下竟忽有冷然阵风袭来,吹开那扇半掩窗门,外头月光全数倾泻进来,银白月色似银粉随风扬起飘散,层层由上至下染着她的模样,从发顶至额间、从额间至眉间、从眉间至鼻尖、从鼻尖至唇间......直至落於足尖,她因那阵风而拢了拢身上的小袄,身子不自觉地向他靠拢,随後抬起头来瞧着他,那瞬间,他眼前所及之处竟熠熠生辉了起来,再不似过往那暗暗幽深之色。
每每午夜梦回时,他似沉进深渊之水里,周遭晦暗无光,眼前除却黑仍是黑,毫无生气、毫无他物,而他无以立足、无以支撑,只得时刻沉浮,想挣扎破出水面时,双腿却又不得使唤,他想,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犯错之人本就不该奢求此生能再有千变万化的曼妙。他十年来其实都在盼望,盼望他能见到光,离开贫瘠荒凉的幽暗,只是十年光阴近乎磨灭一个人的念想,当他不再祈望,告诉自己再求也是无望时,那道耀眼夺目的光芒竟一点一点渗入下来直至将他笼罩在光耀里,起初久无见光时,他一度抗拒,觉得刺眼甚至畏惧,畏惧此光如烈火般将他灼伤,可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他本就身处水中,就算光似熊熊焰火,又怎会被灼伤?
原来,眼前的她就是他企盼多年的那束光亮,以往殷殷企盼觉得遥不可及,如今,他已触手可及。
他的眼眸中完整地映照出她的模样,他失神地抬起手来抚上她的脸颊,掌心所触及的温暖似一股温流淌流至他的心底,顷刻,他竟感到鼻间一阵酸涩,心中所动,眼中雾气升冉,泪眼婆娑。
不过是在掌心间拥有她的温暖,就彷佛她将他拥入怀中好好安抚般,他望着她良久,才启口唤了她的名:「阿井。」
苗井被容相蔺突如其来地举动惊得不敢妄动,只能愣愣地张嘴喊了声:「啊?」
指间处薄薄的茧正轻刮在她脸颊的柔嫩肌肤上,仅是些微粗糙仍是令人发痒,她没有闪躲,只是不由得耸起肩头,怕痒地又轻喊着:「容、容相蔺,容相蔺......那个、那个......好痒啊......」
一直以来的隐忍就在此间此刻化为乌有,他贪恋着她的温度,毫无打算停手的意思,苗井被这麽抚着脸倒是开始不知所措,在明媚月光照耀下,她眼前之人更显风采,彷佛乘着月光而落的神仙,不过是清浅而笑,神情没了平时的疏淡漠然,瞧着她的目光竟堪似花蕊柔嫩,而轻抚她的脸颊似对待珍宝一般,这让她有着道不清说不明的感受,她寻思半晌,最终作结这是何感受,她想,应是许久未有人待她珍重,她因而感动。
此时的苗井总觉得不能多语,一旦多说一句,这万千思绪交织的光景便不复旖旎、不复存在。
她悄然地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向容相蔺,深怕再看,眼睛都要黏在他脸上了,在外走跳这麽多年,她见过好看的,就是没见过这麽好看的!
容相蔺满心喜悦,先前总总纠结愁郁似被悄然拂散,此时,眼前人,掌中宝,令他浑然忘我地捧在手心里宝贝至极,不肯收手。
月色和媚,纵然夜幕低垂仍一室温煦,直至一阵寒风呼啸从窗口灌入,似带有根根细锐银针,划破屋内的那层曼妙,这会,容相蔺才回过神来,见自己的掌心正贴在苗井的脸颊上,惊得急忙要把手抽回来,可又见她丝毫不抗拒,更微羞涩地低垂着头,实在令他舍不得放下手来,但又担心如此举动惹得她反感,便将手腕一转,用指尖拢了拢她垂落在鬓边的散发。
他按捺下那满心喜悦的情绪,才启口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下吧。」
苗井知道他收回了手,心中突升起一股失落,她不免想......怎地又有种胸口空落落的感觉?难道是时候不早没赶紧睡下才导致的不适吗?
「嗯,好,你也是......」苗井连忙起身,往自己平常睡的椅榻走了过去,走没两三步,她忽然想到甚,赶紧回身还一脸惊讶地对着正在宽衣解带的容相蔺说:「容相蔺!你身子可是变得舒爽了?」
容相蔺对她突然其来的问话皱了皱眉,「我看起来和平常不同?」
「手啊!你的手!」苗井快步折返回来,冲忙地拉起容相蔺的手握着,「你都没发现你的手不凉了吗?莫怪你摸我的脸时,我总觉得哪里奇怪,原来是你手变温热的关系!」
听到苗井毫不隐讳地说出他摸她脸的事,惊得他一口气都没喘好就引来阵阵低咳,苗井见壮赶紧松开他的手,转而将手抚上他的背顺了顺,还一脸担忧地看他,「容相蔺啊,你怎地老是咳嗽?是不是还有哪儿不适?哎,看来你这身子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治好的,不过我还真没想过你愿意喝石大夫开的药呢,想说你若不喝,我自个儿也能喝!」
容相蔺气息缓和後,才说:「你都特地熬了,我再不喝不就不识好歹。」
「哦!原来你还知道是不识好歹啊,可见懂得爱惜自己身子了,很好,继续维持啊!」苗井朗朗笑了起来,本来顺着他背的手改用拍的,拍得容相蔺一顿一顿的,不禁让他想,这ㄚ头的手劲是怎地回事?
「丑ㄚ头,你是趁此机会......嘶,报仇?」忽有一拍,拍得容相蔺不免龇牙了一下,让他十分确信,苗井铁定是在趁机报仇。
「哪有!哪有!我这不是高兴吗!嘿嘿,容大爷,我是这麽小心眼的人吗?」苗井笑眯眯的,而拍着他背的手没有停下,力道甚至还愈来愈重!
他抿了抿唇,多想说她就是小心眼,但这点「报仇」他又能说什麽?
苗井万万没想到,她真的能「打」容相蔺,先前忍下多少次想揍他的冲动,如今有机会了,要是不打她就是个傻!平常没事让她学这麽多东西,还规定一个月要绣多少花样,甚至三不五时就把帐簿丢给她算,真真累死她了!哼哼,趁他身子好些来偷「打」几下!
近年节,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容府亦张罗起年节祭拜的事项及置办年货的工作,由於先前容夫人特别嘱咐过他们说:「府里今年添新人,明年说不定添人丁,多准备些求得上天和列祖列宗保佑府里大大小小都能平安顺遂。」
所以今年容府需准备得比以往都丰盛气派,各种采买用品、裁缝新衣、研发菜色等事项让大夥们忙碌似采蜜的蜂儿,成天嗡嗡嗡地做工,一刻都不得闲。
苗井见他们日夜忙活,自然想帮忙,怎料每个人一见她来,都赶紧摆摆手再一个箭步过来请她离开,甚至拜托她就待着甚都不要做就行,见状,她气馁又垂头丧脑,最後也只能黯然离去。
回到房後,她把事情说与阿笙听,阿笙正缝着苗井新年要穿的衣裳,手脚俐落地针进线出,就算分神回覆苗井,手中针线位置落在布匹上都分毫未差,「是啊,少奶奶只要甚都不做地待着,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听阿笙亦这麽说,坐在一旁的苗井更是继续唉声叹气着,还直接趴倒在茶桌上沮丧地甚都不想做,过了会,她缓过情绪,才起身去拿放在椅榻上的针线篮,回到位置後就拿起里头尚未完成花样的锦囊来继续绣,阿笙见苗井从仲秋後就天天埋头绣着这一个个锦囊,实在让她忍不住好奇开口询问苗井绣这麽多锦囊是要做甚用,「少奶奶,这些锦囊是少爷给您布置的练习?」
「嗯?不是不是,是我想绣给大家的啦,你瞧,这个是我娘的、我弟弟妹妹们的还有容老......爹、娘的,这会就差你和良喜还有荣三的,我没你绣得好,届时可别笑话我呀。」苗井边说边绣着手里的锦囊,目光全程盯在针线上,深怕分心,绣线就跑了位置。
阿笙听到有她一份,一时之间有些怔愣,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有人亲手做东西要送她。
「少奶奶,咱们就是些下人,您不必为咱们这麽劳心费神。」阿笙放下手里的针线和衣裳,面向着专心一志的苗井,说实在话,她感动万分却受宠若惊。
苗井仍一边盯着在她手里穿进穿出的针线一边说:「哎呀,我在府里受了你们诸多照顾,才想绣给你们聊表心意嘛,一点都不觉得劳心费神,你不让我做些什麽,我反而会闲到发慌,整个人可就不舒爽。」
「少奶奶......」阿笙抿了抿嘴,鼻子为之一酸,想着自己能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着,却不知该怎地表现她满心的感恩,只是忽然间她意识到这事似乎有些奇怪,於是她不甚确定地问了句:「少奶奶,您有绣锦囊给少爷吗?」
她头也没抬地说:「没呀,我瞧他的锦囊还很新,就没绣他的了,反倒是容老......爹和娘的锦囊有些破损旧黄,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知他们会不会弃嫌我绣的锦囊......」
说到这儿,苗井抬起头来,停下手里的动作,神情显得有些不安,没了之前般的胸有成竹,不过随即摇了摇头,似要甩掉这不安的情绪般。
此时,阿笙的心咯噔一声,她家少奶奶适才是说了甚?她不打算绣锦囊给少爷?却绣了锦囊给他们这些下人!?完了惨了,少爷肯定会为了这件事闹别扭啊!
「呃......老爷和夫人自然不会弃嫌少奶奶您的孝心,只是、只是您没有绣给少爷是有些不妥啊......」阿笙想起之前她家少爷因为少奶奶先拿了糕点给荣三,而少爷则是在荣三之後才拿到,遇到这类事,别人顶多是打翻醋坛子,可她家少爷的醋坛子是整坛爆裂啊!结果那日,少爷竟交代三日份量的事让荣三奔波还要求他当日就得做完,直至半夜,荣三才得空闲休憩!
所以为了他们这些婢仆们的和美日子,她誓死都要劝说少奶奶先绣个锦囊给少爷!
「是吗?可容相蔺不会想要我绣的吧,他绣的都比我好......」苗井一说到这事上倒是瘪了瘪嘴,不过她却丝毫不把阿笙的话放在心上,阿笙当下可是着急得很!
「少奶奶,您、您还是先绣一个给少爷吧,咱们的您就别绣了!」阿笙急得抹了抹额发间微微沁出的冷汗,她家少爷那性子可真不是随意说说!
犹记得当时荣三颤抖着双腿、脚步虚浮地出现在她们面前,神色凄苦地对他们语重心长,「阿笙你们一定要让少奶奶多和少爷腻在一起,少爷那股醋劲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住,你们瞧我这发抖的两条腿,你们要是不想变这样,就一定、一定......哎哟喂!」
结果话都没说完,荣三就整个人瘫坐在地,随後就泪眼汪汪地捶着两条腿哭喊:「腿啊!你为甚不听话!你听话你动啊!你怎地没感觉啊呜呜呜──」。
阿笙现下回想起来都不自觉地整个人抖了一下,相当後怕......
「绣我的什麽?」
忽地,一道清冷男声从後方传来,吓得阿笙瞬间肃然起敬,她赶紧和从外头进到屋内的容相蔺行礼,「少、少爷!」
见阿笙差点把椅凳撞倒,容相蔺便皱起一双好看的眉,「一惊一乍地做甚?」
「没、没什麽,纯粹是阿笙胆子小被吓到了。」阿笙想着,不如趁机让少奶奶答应绣个锦囊给少爷,於是笑笑地开口道:「对了!少爷,适才少奶奶说她绣了锦囊要给老爷和夫人呢,不如让少奶奶亦绣个给您?」
当容相蔺准备启口说话,苗井就先一步问他:「容相蔺你应该不需要吧?你的还挺新的呀,我瞧你爹娘的都有点旧了,再不换可要漏财,再说你应该不喜欢我绣得歪歪扭扭的吧?」
容相蔺仍蹙着眉,缓缓地说了句:「我没说不喜欢。」
苗井听见他的答应免不了停下手里的动作,她抬起头来眨眨大眼看向他,半晌才说了句:「那好吧,以後再绣一个给你。」
於是,她就这麽不由分说决定了一切,然後继续低头绣起手里的锦囊。
此时阿笙显得泰然无事,但内心已经咆啸起「少奶奶啊──」这宏亮且声响拉得长的叫唤了!
容相蔺见苗井绣得认真,就不打算打扰她,只是眼角余光瞥见装着针线的竹篮里有不多不少的锦囊,终究还是问了句:「竹篮里的那些,是练手的?」
阿笙一听,吓得差点要喊出来,她正想着要怎麽蒙混过关,就听到她家少奶奶直言不讳地说:「不是呀,这是你爹娘的,这些是我家人的,哦,这个和还有没绣花样的是阿笙、良喜和荣三他们的!」
苗井还俏皮地把手里的锦囊举在自己面前,好好地现给容相蔺瞧。
当下,阿笙再度在内心继续疯狂呐喊着:「少奶奶啊──」
但内心呐喊归呐喊,表面上她得装作若无其事,她窘笑着,「实在心领少奶奶的好意,阿笙的锦囊其实还很新呢,真的不需要换!」
苗井立刻转头看向阿笙,还一脸不悦地伸出食指直向阿笙那别在腰上的锦囊说:「瞧瞧,都好几处都脱线还磨损了,哪里新了?肯定要换一个,容相蔺你说是不是!」
阿笙在心里头继续疯狂呐喊着「少奶奶求您别说了啊──」,结果她家少爷眼也没抬,还跟着附和说了个「是」!
怎地办?她家少爷愈是平静愈是令她心神不得安宁啊!她待会不会同荣三一样有做不完的工作了!?
「少、少奶奶您真的别费心......」阿笙不自觉地吞了吞唾沫,猛地,她察觉到有股视线正盯着她,她只好用眼角余光看向视线的来源,怎料竟是她家少爷面无表情地直盯着她,手指还很规律地轻敲着椅把,她冷不防地抖了一下,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明白她家少爷那眉眼间透露的意思,赶紧一个转头,勾起灿烂微笑对着她家少奶奶说:「呵呵呵!少奶奶的心意,阿笙肯定会收下来好好爱护它珍惜它,少奶奶替阿笙如此设想实在是阿笙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笙想,适才她家少爷根本在警告她要是不收下少奶奶的好意,她就死定了啊!众人皆说少爷的脾性变柔了许多,为何她只觉得少爷的性子一日比一日难搞啊!
「阿笙你才是我上辈子修来的好福分,还好有你在我身旁帮着我。」苗井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回应着阿笙,阿笙听完苗井的话,倒是想马上整个人扑过去抱住她,阿笙泪眼汪汪的,「阿笙真是何德何能能遇见这麽好的少奶奶!」
真心感叹完後,阿笙才想起一件事,她的目光急忙地朝容相蔺的方向瞥去。
苗井见阿笙从适才就时不时往某处看,显得有点慌张,就随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恰好就见身後的容相蔺越过她正用凝重的眼神盯着阿笙,见他如此严肃的模样,才让苗井反应过来,她还想说一直推却的阿笙怎地会话锋一转就答应收下,原是容相蔺的关系,她想起容相蔺先前曾对她说过,家中长辈若是拿东西给她,要她不能再三推却,定要好好道谢收下,若迟迟不收就显得是驳了长辈的好意,此举实为无礼。
所以阿笙迟迟不收在他看来显得无礼,但他如此严肃导致气场过於迫人,亦难怪她会看到阿笙的额发处沁着汗,看都把人吓得甚样,於是她喊了他一声:「容相蔺。」
这会,容相蔺才将目光收回,转而看向她,「怎地?」
「没怎地,就是你别成天都板着一张脸嘛,你多笑笑,这样对身子也好呀。」苗井见他不笑,她就自个儿眯起眼儿笑了起来。
见她笑得灿烂又暖,他绷着的脸亦稍稍放松下来,嘴角隐约地扬起。
「好,」他点头答应,但由於她笑得实在让他心头狂跳,他赶紧别过头,将目光放在苗井手边那堆形形色色的锦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的他便随口问了句:「你也替荣三绣了个?」
容相蔺这神色缓和才让阿笙舒了一口气,怎料随後又听到容相蔺的问话,不免一颗心又高悬着,令她心惊肉跳,直替荣三祈祷。
苗井敛起笑容,点了点头说:「是呀,我上次看到荣三用帕子裹钱似有不便,就打算送他一个。」
「哦?」容相蔺语气为扬,让苗井不由得疑惑了下,心想这个「哦」好似有啥意思,而阿笙则是焦急地一会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地反覆动作着。
本还等着容相蔺的下文,结果他就迳自地抡着轮椅到她左侧的架子旁,默默地抽出一本书册来看,苗井眨了眨大眼、抓了抓後脑勺感到十分困惑,心想,就这样?
一旁的阿笙见容相蔺没有发话,不知是要松口气还是要继续紧绷着,她抹了抹额间持续沁出的冷汗,再看向因不明就里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继续绣锦囊的苗井,心中无限感慨。
苍天啊!她再也不敢妄想有小小姐和小小少爷的出现了,现下她只求少爷不要老是把少奶奶不解风情的问题算在他们头上就行了啊!
冬末日煦煦,堆积已久的寒雪渐渐消融露出莲华院那地上一块块的青石板来,来风轻微微,扫落了一旁草木上的霜雪,绿意渐生,让大地逐渐充满生气,春未至,枝头鸟啼得早,惹得花树上头嫩芽玉苞迫不及待要绽放。
和煦午後,文柔百无聊赖地坐在莲华院中央的凉亭中的石椅上,望着一旁潺潺小溪里的小鱼群们一会东一会西地游过来又窜过去,而身後仅站着寿眉同她静默观望这冬色将晚、初春来探的光景。
文柔抬起手臂,用手肘称在石桌的桌面上,手指全支着侧额,她长叹一声,「寿眉,这个月我领多少月钱?啊,还有那些布匹什麽的都说给我听听。」
「回小姐,月钱是五两白银、其余的是两布匹、一条金手链、两对耳珠、三卷字画和两颗翡翠小珠。」寿眉似早有准备,一口气直说到底都不用换气。
文柔呵了声,「以往要过节,还有一大箱的东西随我挑,如今倒好,这少得像可怜我施舍给我的一样。」
「哼,自从那坏ㄚ头来了,小姐你可受多少委屈呀!以前怎地做就怎地做,她来了,怎地就都做不了?害得小姐你被夫人责罚,就说一个庶民能嫁来皇家最器重的人家?不知是用何手段,这会能让老爷夫人都护着她、向着她!眼下她以为有靠山才敢这麽仗势欺人,真是个不懂礼数的坏ㄚ头!再怎地说,小姐你可是长辈,她怎能如此不尊重!」寿眉一个箭步上前来到文柔的身旁,说得可是义愤填膺,文柔却异如反常,只是叹了气、摆了摆手,「哎,行了行了,不说了,扰得我心烦。」
「小姐你若是纵容她,往後她还不知怎地爬到你的头上撒野!」寿眉一副替文柔抱不平,文柔的神色却很平静,不似先前般咄咄逼人,只是无奈地叹道:「未来她就是容家的当家主母,可不容我置喙,就算之後真的能赶走她,难道姊姊就不会再找一个来?」
寿眉走至文柔的跟前,屈膝齐跪在地,她仰着头望向文柔,双手搭在文柔那放在腿上的手,蹙眉说道:「就算是有其它人来当容府的少奶奶,那总会有个乖巧听话的,那坏ㄚ头可不听话还目中无人对小姐你无理!」
文柔放下支着侧额的手来搭着寿眉的,还轻拍了拍,甚至微微笑起,「我虽讨厌那ㄚ头,但蔺儿心喜她,我总不能只顾自己舒不舒心。」
寿眉怎地亦没想到文柔对苗井似没了芥蒂般,她才想起,前些日子容相蔺曾来找过文柔的事,自那之後文柔待苗井的态度转变许多,连她数着苗井种种不是,文柔总表现出事不关己般,还要她少说些!真真可恶,不过就是个市井ㄚ头,怎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众人都护着她!?
寿眉咬了咬牙,激动地朝文柔说着苗井的坏话,「小姐你千万不可因少爷的关系而放任那坏ㄚ头!如今众人向着她,就代表她极有手段,今日你只是少领了月钱珠宝,说不准哪日你就被她赶出府去!」
「寿眉!」文柔一听,惊得可是左顾右盼好一会,才严厉喝斥寿眉,「这事你别乱说,要是被人听去让姊姊知晓,她又得罚你!好了,就别管那ㄚ头了,那ㄚ头就算再有手段,蔺儿亦不会不管不顾,你再这般说,就是在指主人没规矩!」
「小姐......」寿眉神色哀戚,似她家小姐受了极大的委屈般却无法宣泄般,她见此怜惜不舍更是气恼。
文柔实在不太懂为何寿眉比她对苗井还要有敌意,她确实起初是因为苗井顶撞她才想整治苗井好好挫她的锐气,她不喜苗井会据理力争、不喜苗井无所畏惧的模样,这会令她想起过往的自己,所以她厌恶她,不想见到她,可她怎地不知,苗井对她根本毫无恶意。
仲秋过後,苗井曾找过文柔,当时寿眉正好外出办事,文柔的房里就只有苗井和她二人。
「姨母,对不住,阿井承认仲秋那日表演时故意用衣袖甩您和寿眉,但除此之外,阿井从未对姨母你们有过恶意。」苗井当时来同文柔道歉,那腰弯得可低,身子都凹成桌边一角般,看来是歉意十足。
「呵,说得可好听,谁知你心里想得是什麽,好了,起来吧,届时你弯太久腰怎地了,我可赔不起。」文柔嫌烦地朝她摆了摆手,转头就去逗弄她养的画眉鸟,画眉鸟在杆上跳来跳去,似开心地啾啾几声,鸣音宛转,十分悦耳令人动容,而牠脚爪上并未系上锁链,却丝毫不向往外头那无拘无束的天地。
苗井直起身来看向坐在椅榻上的文柔,她的目光稍稍看向那只被文柔逗弄的画眉鸟,她发现牠不管怎地拍翅亦不曾想展翅飞向外头,随後,她将目光移回到文柔身上,「姨母,人有好恶,姨母不喜欢阿井就不喜欢,但阿井是何为人,明辨是非的姨母定能明白。」
「我怎地觉得你今日来不是来道歉的,倒是来讽刺我?」文柔转过头来眯起眼看向她,而那只画眉鸟便展翅飞到她的肩上,她起身朝苗井走了过去,走姿婀娜,即便不再是妙龄的姑娘,那举手投足都不逊於那些年轻姑娘们,当她走靠近苗井时,苗井闻见一股木质清香从她身上传来,意外地令人相当舒心。
在那之前,苗井以为文柔喜爱用艳香焚身,却没想过是使用这种宜人淡香。
「姨母多想了,阿井确实是来道歉的。」苗井微微低首,不再直视眼前的文柔,文柔见她如此,亦不多说什麽,只问她:「是蔺儿让你来找我的吧?」
先前听容相蔺说,文柔并非他人所说那般不思取,而是个才女,诗画乐理样样精,当代能与她媲美的女子,倒是没几个,就连当今圣上更对她的画作赞誉有佳,只是她向来都用化名示人,连府里的大部分仆役都不清楚原来文柔是个才学之人,他们都道她耳根子软,总听寿眉的话。
先前容相蔺曾拿各大家的名作来让她临摹,她注意到有几幅图的上头落款是──文应子,而其他画作则是历代名家所作,她当时觉得奇怪,容相蔺怎会把当代名家的作品与历代名家的作品同列一起,後来才明白,原是容相蔺对文柔的尊敬崇拜。
当时苗井於旁人般,只听他人所言,认为文柔是个愚昧之人,根本没亲自了解,她应该明白,人有许多面貌,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能总括。
苗井诚实地点点头,起初她没想过要道歉,後来容相蔺同她说,她再气恼亦不能动手,会做一次就会再做第二次,她自己想了想,确实不该,她总教导弟妹们说别人动手才能反击,若别人动手一次亦只能反击一次,不能再多,不然无错亦会变有错,结果她自己却沉不住气动了手,用衣袖直接抽了文柔她们的面门。
「这事我要再继续同你计较,还显得我没器量,往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两相安。」文柔摆了摆手,不想同苗井多说。
「既然如此,阿井不打扰姨母休息,就先告辞了。」苗井没想到文柔会这样作罢,本以为会被刁难一番,但她亦识相地行礼离去,文柔见苗井离去的背影便叹了气,随後抬手去碰了碰在她肩头上乖乖待着的画眉鸟,牠便用头亲昵地蹭着她的手指,「小画眉,是我过於苛刻了吗?」
画眉动了动小脑袋,啾了个几声,不知是在说「是」还是「不是」。
九月初,桂花浓香已去了大半。
那时容相蔺亲自来见文柔,那日,文柔正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让侍女放纸鸢给她看,而寿眉正在一旁烧煮茶水,外头仆役来报说是少爷来了,她才转过头去,就见荣三推着容相蔺过来,文柔十分讶然他的到来,容相蔺则是礼貌地唤了声:「姨母。」
「蔺儿,怎地来找姨母?」文柔笑对着面无表情的容相蔺,还赶紧让人替他安排好位置和备上一副茶杯来,「快点伺候好你们少爷,慢吞吞地做甚!」
容相蔺对文柔淡漠说道:「姨母,他们慢些来亦无碍,至於蔺儿是有要是要来请托姨母。」
在一干仆役看来,容相蔺疏淡的神情,彷佛是面露不悦,更加不敢怠慢,嗖嗖嗖的,没两下就布置好一切。
这会,寿眉端来一壶茶水来给二位的茶杯都斟上茶水,杯中八分满的茶水丝毫不差。
文柔先抬手端起茶杯,而荣三则替容相蔺端起再递向他。
容相蔺神色淡然接过,递至唇边啜饮一口,便道:「茶是好茶,火候却不够。」
这句话说似无心,听者倒是有意,才刚将手里茶壶放置在石桌上的寿眉不免神情一凝。
文柔见寿眉那凝重神情,赶紧替她缓颊,「寿眉许是为了快些招待,过於心急,还请蔺儿别见怪,不过究竟是有何要事,需让蔺儿亲自来寻姨母?」
此时心平气和的文柔,嗓音就如同她的名字般,柔得令人舒心悦耳,与先前那高亢刺耳的音色大相迳庭。
容相蔺抬眼瞧着立在文柔身旁的寿眉和周遭一群仆役,而文柔见他不说话便随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
文柔朝寿眉他们摆了摆手,腕上的金环玉镯因此相击得叮铃作响,「寿眉,你先领着他们下去吧。」
寿眉本要说些什麽,可见到容相蔺那平静毫无波澜的神色,倒是不敢再说一句,只好领着其他婢仆们默默退下,而容相蔺身後的荣三亦默默退离几十步之远。
「所以蔺儿你想说甚?」文柔猜想,莫不是他要说的事是关於苗井?
「姨母,」容相蔺稍将那盏茶放置腿上,本目光低垂,但随着他的叫唤,便缓缓抬眼看向喝茶喝得神清气爽的文柔,遂後,薄唇轻吐出几个字,「蔺儿心喜阿井。」
本还悠哉喝着茶的文柔,一听容相蔺所说便突然呛咳一口,茶水有部分落到了茶杯里,有些则溅了她半张脸,她边咳边拿出帕子擦了擦,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她朝容相蔺一看,「你、你......」
文柔知晓容相蔺对苗井有意,却从未想过他会直白坦言心之所爱,如今容相蔺向她直言,肯定是在告诉她别没事找苗井的麻烦。
「姨母身为长辈若是瞧见阿井娇蛮有错,姨母出言训斥是应当,蔺儿绝无二话,倘若阿井以理讲理却得无理冒犯之说,姨母身为家中的长辈,说的规矩却颠倒,怎让人信服?」容相蔺直言不讳,惹得文柔的脸是一会青一会白。
文柔虽感到羞愧可气愤更甚,她抿咬着下唇,随後重重地放下拿在手里的茶杯,她不悦地说道:「蔺儿,是那ㄚ头太强出头,她尚未嫁进来前,我是怎地做,大家都明明白白,怎地她来了,我就不能照从前般做?若是我有错,为何先前没有一个人说是我有错?为何事到如今才说这都是我的错?」
面对文柔愤然的反问,容相蔺的神色仍未变化,眼神却愈发坚定,「不是姨母您一个人的错,我们皆有错,以往我们纵容您,让您苛刻待人,如今既然认知这是错的,就不该再继续,姨母,就似先前蔺儿希望您待人宽容些,但自己受伤後却把这些道理抛诸脑後,蔺儿亦待人苛薄又说话伤人,既然现下知错了,蔺儿就改,而姨母您是否亦该改?」
文柔傻愣地望着容相蔺,思绪恍惚,当年情景与当下相叠......
「姨母,你得待人宽容些,你的衣裳、吃食和首饰都靠他人辛劳得来,你不喜欢那些款式、口味,就让他们换了就行,怎能因此不顺心就打骂他们?」年少的容相蔺总是这样叨念着她,他总要她做人再宽容些,不要那麽强势不饶人。
忆起过往,本还气势凌人的文柔瞬间放软态度,坐直的身子亦逐渐放松下来,她失笑道:「我若不改,你又得像从前那般叨念,要我待人得宽容些......」
「对不住,这些年来,蔺儿只顾自己。」容相蔺缓缓垂下眼眸,带着歉意。
他的歉意是十年来他都只顾着埋怨自己,没能继续告诉文柔不该如此,人人都道他不喜文柔,可没人记得,十年前他与文柔感情甚好。他俩只差八岁,对他来说,文柔更像是他的长姊,即便当时文柔任性嚣张那都还在情理之中,对比今日更是小巫见大巫。
「你没对不住我,这十年来,姨母亦不曾好好安慰过你,」文柔摇了摇头,好一会才说:「哎,虽我不喜苗井那ㄚ头,但她确实影响了你,现下你又会来叨念我了。」
容相蔺见状,唇角为扬,文柔见他笑了起来,自个儿也不由得笑叹,以往的她确实不曾想置一个人於死地,在苗井还没来时,她姊姊总是最先关心她,老喜欢讲我们柔儿怎地又怎地,但自从苗井答应她姊姊嫁进来後,她姊姊开口都说阿井怎地又怎地......她对苗井渐渐嫉妒起来,後来苗井为了婢女挺身而出顶撞她,更是不喜,她讨厌看见苗井,後来寿眉知晓便出了个主意,说可以藉此赶走苗井,她就照做。
说实在,苗井这ㄚ头平时亦不曾对她如何,甚至遇见她都会好好地和她打招呼,虽然仲秋那日她们故意翻撒豆子想让她跌个栽跟,那ㄚ头不服输用长袖甩了她们一脸,令她气恼了好一阵子,但若不是她先出手,那ㄚ头亦不会这样待她。
说她因为嫉妒才会厌恶苗井亦不尽然,她会厌恶苗井,是因为苗井的勇敢总是能让她想起那些不堪厌恶的过往,所以她才不想去面对苗井,甚至想将她赶走。
「姨母,您能不喜欢阿井,但蔺儿希望姨母明白阿井绝非是个会怀有恶意欺人之人。」容相蔺说起苗井时,神色温和至极,令文柔都不禁想她这外甥真是情至深处没药医的那种。
「呵,果然是夫妻,话都说得差不多,行了,我不会无缘无故找她麻烦,但要是她有错,我可不轻饶!」末了,文柔将头撇到一旁,摆了摆手说。
容相蔺唇角为扬,神色柔和地道:「那是,阿井若是有错,姨母该当训她。」
文柔好笑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他的请求了。
「姨母,还有件事......就是蔺儿打算好好面对过往。」容相蔺端详了一会杯中茶水,後将余剩的茶水全数饮入,喝得可是乾乾净净,一滴茶水都不留。
「特地和我说这事......」容相蔺突来的一句让文柔转头看他,本还摸不着头绪为何突然同她这麽说,她随即反应过来,容相蔺是藉着他的事来说她的!
「姨母,蔺儿望你能真的过得快活,」见文柔一语不发,容相蔺便不再提此事,「另外,蔺儿还有句不中听的话得说。」
文柔疑惑地看向容相蔺,想着他还有甚话要对她说。
容相蔺严肃正色道:「寿眉此人,不可尽信。」
听闻此话,文柔的神情竟异常平静,她沉默地直盯着容相蔺好一会,遂後斩钉截铁地说:「寿眉不会的,她不会。」
「如若不会,那便最好。」容相蔺知晓要让文柔认知到寿眉此人有二心,那绝非易事,只是他希望从今起,文柔会对寿眉多一分戒心。
之後,容相蔺先行离开,寿眉指使着其他侍女们收拾东西,文柔在一旁直盯着她,寿眉转过身来打算问文柔还有何吩咐,就撞见她的视线,她困惑地问着文柔:「小姐,你怎地这般看我?是寿眉哪儿做得不好?」
「不,你很好,你是我最好的寿眉,」文柔轻柔一笑,她笑说:「我只是忆起过往的事罢了。」
从前的文柔,娇柔瘦弱得很,不似今日气焰欺人,年幼时,她因有心疾缠身,所以比同龄的都要晚入私塾学习,那时的她说个话都气若游丝的,声量细如蚊蚋拍翅,旁人总听不清她在说甚,总会提高声量再问一次她,结果胆小的她以为他人在凶她,就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久而久之,她在外就渐渐地不开口说话。
谁知她却因此遭私塾的同窗欺凌,由於她不开口说话,别人来搭话问话时,她都只摇头或点头,他们就以为她是个哑巴,总爱笑话她,而且捉弄她她亦不会反抗尖叫,只会跑到暗处角落窝着偷偷哭泣。那时她十四岁,同窗全是八、九岁的年纪,只是她因心疾晚些就学,他们就认为是她脑子有问题才会和他们是同窗,对她的欺负更甚。
而文家当时亦只是一般书香世家,没人脉亦没声望,连再多请个侍女来陪读实属困难,即便文茱亦嫁入容家替容家生了个儿子,可身为娘家的文家地位并未因此受重视,再说容家当时在官场上如履薄冰,自身难保,文柔於容家来说只是个外人,他们是不会为了个外人去得罪那些达官显要,所以当时的文柔是孤立无援。
因此那些官家、商家的孩子就爱欺负她这种不敢吭声不敢作为甚至毫无半点背景之人,他们表面上装得多乖巧,但只要夫子一不在,他们就开始耍着花样欺负她,有时抓虫吓她,有时动手动脚推她或是给她使绊子让她跌得狗吃屎,有次她忍不住而反抗推了其中一人一下,依她的力气,无非是像挠痒痒般根本毫无胁迫性,结果那人竟夸张地自己向後跌了一跤,更用地上的树枝把自己手臂划破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最後哭喊着说是她以大欺小,对方父母知道了便气得找她的家人来道歉赔罪,结果她的哥哥文禹不仅得跪着向那个孩子磕头道歉,还得被对方父母用话残忍羞辱。
回宅後,文禹、文柔兄妹俩一前一後地走着。
「哥哥,对不住......」走在文禹身後的文柔,一路走来都低垂着脑袋,眼泪就没停过,泪珠就这麽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双手紧攥着上衣的衣摆啜泣着,「对不住......柔儿要是忍下来就好了,哥哥就不用被人欺负了......」
文禹是文家这辈的唯一男丁,家族兴衰的所有重担都得由他扛,要想整个家族安好,就得学会妥协或者放弃一些事物,有时是尊严、有时是骨气,此时的文禹挺直腰杆,负手而行,风骨从未因这次羞辱就从此消失匿迹,他声色肃然,「柔儿,我们文家上下好几口人,那些人我们得罪不起。」
「柔儿明白......」文柔抿了抿唇,半晌才启口问道:「哥哥,那柔儿能不去私塾了吗?柔儿并不想再和他们有来往,柔儿其实.....其实都很害怕去私塾......柔儿真的、真的不想再去......」
那是文柔第一次拒绝家里的安排,亦是她第一次亲口说出「害怕」这个词,以往她因心疾的关系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亦不曾说害怕,但对於他们的欺凌,她只觉得比死还要令人恐惧。
文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向矮了他一大截的文柔,见她哭得极其委屈,他便不由得叹了气,他走上前去将文柔的头轻按在他的胸口上,说了句:「那你明日自个儿去和夫子说吧。」
文柔得了安慰後便放声大哭,她似栽落在海里漂流已久,如今文禹就似一块浮木,她便紧紧地抱住不肯松手,「对不住......哥哥......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都是我的错!哇──」
不懂怎地安慰伤心人的文禹,面对自己哭得相当凄惨的妹妹倒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好像块木头不动让妹妹抱着哭上半天。
翌日,文柔怎地亦料想不到,夫子竟说要去郊外描绘山水,虽说她已和夫子说好只学到今日,可夫子说既然是最後一日就有始有终,便偕着她一同前去。
文柔心想也好,以往她没机会到处走走看看,如今终於有机会,她就想着要好好享受这世间千变,到达目的地後,他们便各人各占一处来取眼前之景来描绘。
先前她待在家时,最喜爱做的就是作画,如今难得能身处在真正的山水之间,她倒是格外激动,手中笔墨完全不停歇。
夫子负手慢步在他们莘莘学子之间,此时他走到文柔的後方,惊见她的笔触细腻,运笔行云流水,将眼前之景维妙维肖地勾勒而出之外还带有些意境,不由得鼓掌赞叹起她,这让一直愁苦着一张脸的文柔漾起了明媚的笑容,但就是这个神情,让平时欺凌她的人瞧去,感到不是滋味!
晌午,休憩时候,他们让其他人假借夫子名义把文柔骗去深山林内,她等了半刻才惊觉自己上当,但此时林中浓雾漫起,白茫茫地一片笼罩起来路,四周还起此彼落响着瘮人的声音,这会,前方草丛飒飒声起,愈来愈快、愈来愈响!她害怕地退了一步又一步,那声响却是愈来愈近,近乎直逼到她的面门,瞬然!一抹庞大黑影从草丛窜跃而出还伴随着轰天狂吼,文柔亦吓得放声尖叫,转身拔腿就跑!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吼啸声,她不用看清也知是只狂暴凶残的虎,她用平生最快得步伐奔跑着,那虎啸声忽远忽近,她不敢回头只能一直向前跑,只能一直向前跑......
可她的身子哪能受这些折腾,还没跑出林子,她就已经气喘连连、脚步虚浮,结果就踢到了突起的石块,整个人直扑在地!为了活命,她连滚带爬要逃离,可那只狂躁的虎逮住时机直接冲了过来咬住她的裙摆,她哭喊着双脚乱踢,恰巧一脚正正直中牠的面门,一时的晕眩,让牠晃了几下脑袋才恢复过来,文柔趁此时起身要逃,但怎料脚就这麽踩上了长满青苔的石块,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摔落一旁的山崁,一路翻滚到底,期间不知硌到多少尖石、不知勾到多少锐枝,惨叫声彻响山间,却无人知晓。
没了凶虎的追击,文柔却满身伤痕,她瘫倒在泥泞里,胸口处不断紧缩着,她紧揪着胸口处的衣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时她疼得双眼逐渐迷离,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麽死去,她不甘心自己会如此悲惨地死在荒郊野外,她不甘心,她到底做错什麽!她不甘心!她好不容易能不用成日待在屋内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她好不容易能向能人学习能和其他姑娘一样能结交知己;她好不容易不用成日喝着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她正好的人生才要开始,为何她就得死!?她张了张嘴想声嘶力竭地喊: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可被疼痛折磨的她,即便再强力的话语一到唇边便尽数支离破碎,她只能颤巍巍又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甘......不......甘......心......」
顿时,文柔觉得自己的一生可悲又可笑,幼时足不出户、汤药连天;如今遍体鳞伤、死无人知。
「我......不......甘......我......不......想......死.......」此话一落,她即将撑不住要晕死过去,可就在那时,她似乎听见有个姑娘在喊她、摇她......
「姑娘!姑娘!醒醒!别睡!你快醒醒!」那人急忙地拍打着她的脸颊,见她奄奄一息,对方便直接背起她来跑了一路,期间,她隐约听见对方一直同她说话,要她别睡,睡了就会醒不过来,对方说会救她,要她一定要撑住,可她最终没能睁开眼,仍是昏死过去。
回忆至此,文柔低头望着正替她整理歪掉衣带的寿眉,想着,她的命是贵人所救,而救她的贵人便是眼前的寿眉,所以她才会说,寿眉不会。
当初不顾一切救她性命之人,怎又会陷她於危难之中。
屋内,花药薰香冉冉而升,味之沁鼻、舒缓身心,文柔就身子一侧,卧坐在雍容华贵的椅榻上,手肘撑在椅把上,手掌托着侧脸,闭目养神着,而寿眉在一旁整理文柔刚脱下的大氅。
「不好啦!不好啦!小姐大事不好啦──」
此时,忽闻又急又慌的嚷嚷,文柔紧蹙着眉,缓缓睁开眼来,寿眉则神色不悦地向屋外走去一探,就见一人从数百开外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甚至呼天抢地地喊着,一副似天要塌了般事态严重!
寿眉瞧仔细来人是谁後,对方跑至门前准备要跨过门槛进屋时,她劈头就对着对方大骂,「阿襄!谁准你在院子里奔跑还大喊大叫?有没有规矩!还有,同你说多少次了,没事别这麽一惊一乍,你要扰得小姐不安才甘心啊!别以为你是夫人派来的,我就不敢罚你!」
「呼、呼......寿眉姐姐,你要罚我待会再罚,先让我说完,这次事情真的真的真的很大条!」阿襄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拍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着,丝毫不畏惧寿眉的威吓。
「你!皮痒了是不是?还胆敢回话!」寿眉反手就从一旁木架上抄起木藤就要朝阿襄的身子甩下去,怎料阿襄似蛇般灵活,一下子就窜到文柔的跟前,「哇啊!小姐,这次真的大事不好了,您先让寿眉姐姐晚点罚阿襄呀!」
结果後头的寿眉因用力甩着手中木藤的关系差点重心不稳向前一扑,她稳住身子後,气急败坏地跟上前去打算好好教训一番阿襄!
「好啊!阿襄你还敢和小姐告状!我今日要是不打你......」
文柔见阿襄那忧心匆匆的愁容,所觉不假,亦见寿眉气得火冒三丈高举着木藤要甩向阿襄,她便赶紧出声制止,「好了好了,寿眉你先听听阿襄要说甚,若她只是大惊小怪再罚她亦来得及!」
寿眉一听,难按捺下怒火,但又无处发泄,只好忿忿地将手里的木藤用力甩落在地,木藤却应声断了两节!
阿襄眼角余光瞄到此景,不由得稍稍地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她动作不大,因此没人瞧见她的後怕。
名为阿襄的侍女本由罗锦亲自教导,是为容夫人效力,她来到容府不过几年,虽说手脚不算俐落,但脑袋瓜子转得快又为人圆润、甚至有着玲珑心思,这会才会被容夫人安排到文柔这来填补良喜那位置的缺。
当时容夫人把良喜安排到苗井身边去,想着若是不补上良喜的这个缺,文柔定是要说她偏心,所以她将有几年历练的阿襄安排过去,更重要的是,阿襄是她信得过的人,且寿眉近些年来锋芒太盛,若不安排个人去多加注意,怕是他们容、文两家就要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阿襄你有事快说。」文柔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寿眉别再刁难阿襄,好让她赶紧把事情说完。
「小姐!万利商铺的徐老板带着媒人来向老爷、夫人提亲!」阿襄虽然只在容府做上几年,可她没少听过徐锦韬的事,他一生致力於挑容府的毛病,再者,随便大街上抓一个来说,他们都会说徐锦韬做人无良又好色甚至脸皮後得跟铜墙铁壁般打也打不穿!
文柔伸出纤纤素手揉了揉额角,她思忖着,徐锦韬那家伙锺於妙龄的姑娘家,提亲对象肯定是容家那两位小姑娘的其中一个,实属和她没甚太大关系,阿襄这ㄚ头怎地还没头没脑地一路喊着不好了跑来,姊姊还说这是她亲自挑选的ㄚ头,可见姊姊的视人能力已经不太行了呢。
消息从阿襄口中说出後,寿眉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扭过来面对她,直接就问:「提的是谁的亲?」
「当然是小姐的!所以阿襄才会喊不好了呀!」阿襄觉得寿眉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就是因为事关她家小姐,她才会急忙地跑来告知啊!
「你说什麽!」寿眉激动到手掌还不自觉出力,顿时让阿襄感到手臂有些生疼,她不敢出声,只是向後缩了缩身子想离寿眉远些,本还揉着额角的文柔,一听阿襄所话,立刻停下动作,她直起脖子,神色严肃,不甚确定地询问:「你说徐忘八的提亲对象是......我?」
「就是小姐您!阿襄就在当场听得清清楚楚、看得也是清清楚楚!徐老板连聘礼都让人直接扛到大厅摆着了呢!阿襄数了数,十大箱的金银元宝、珠宝玛瑙、丝绸锦帛......值钱的东西琳琅满目,多到阿襄数得头昏眼花!」阿襄双手手指全数撑开搁在文柔的眼前强调,然後也比划出那箱子的大小。
文柔深锁眉头,眼神微微飘忽,她抿了抿唇,眼珠子转了转似在想些什麽,一旁神色焦急的寿眉见文柔的反应竟出奇平静,不免急忙开口询问:「小姐,这事蹊跷,徐老板怎会突然向您提亲?」
「寿眉姐姐,你这话怎地说得小姐好像不配被徐老板提亲?小姐的出身摆出去还没人比得上,论美貌是美貌、论家世是家世,论所学亦不会难登大雅!是个实在的窈窕佳人,男人都好逑的!徐老板就是发觉小姐的好才会来提亲!」阿襄当初被安排到文柔这里时,其实差点就被潜回去,要不是靠她这三寸不烂之舌,她哪能继续执行容夫人交代她的事情。
文柔抬眼瞧向阿襄,只见阿襄一脸诚诚恳恳,倒是令她好笑起来,随後再看向寿眉,只见寿眉慌张地着朝她微微躬身,「小姐,寿眉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只是徐老板早些年就被小姐你拒绝,没想到至今还对小姐有非分之想,甚至还突然带聘礼来提亲,实在唐突又可疑呀!」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文柔起身走下舒适的椅榻,她站在寿眉跟前,伸手扶在寿眉的上臂两侧,轻轻将人托起,让她直起身子来,文柔朝她笑了笑,示意不会追究,随後文柔又转身面着阿襄,她问道:「那姊姊和徐忘八说了甚?」
寿眉见文柔丝毫不追究阿襄先前那冒失模样,便一股不悦油然而生,她眼神带怨地瞪向正在和文柔说明的阿襄,只是碍於文柔和阿襄在说话,自然无人察觉她这般举动。
「当然是直接回绝了,徐老板臭名远播,夫人怎地会和他多谈,多谈一会可不让徐老板以为他还有机会呢!」阿襄说到此处,倒是双手叉腰,哼了声。
「如此听来,应是不会再变卦......」这时文柔轻松了一口气,寿眉的神情却是愈来愈凝重,她赶紧接着发话,「小姐,依徐老板的性子,愈被阻饶的事,他愈有兴致,想必他不会轻易放弃,此事尚不能安心,依寿眉之见,待会还是先去找夫人了解实情吧。」
阿襄再一旁点着头附和着,「寿眉姐姐说的是,阿襄这就去拿小姐的斗篷!」
待阿襄取来保暖的嫣色棉厚斗篷,寿眉就直接伸手从阿襄手里抽了过去,她动作轻柔地披在文柔的肩头上,接着替她系上领口前的锦带,还不忘地对阿襄说:「阿襄,待会我和小姐前去就行,你留下准备小姐的晚膳,哎呀!房里的薰香也用得差不多,亦得去寻香房取些来,记得,可别取错小姐爱用的香料呀,小姐若是没得用薰香,你皮可得绷紧先呀!」
「寿眉,我们先去找姊姊。」文柔听出寿眉有意欺压阿襄便赶紧出声,她想,阿襄是姊姊安排来的人,亦是姊姊的人,若是寿眉做得太过火,她不好向姊姊交代的话便是个问题,只是她从未想过,寿眉对阿襄的如此有敌意,她不由得感叹,寿眉跟了她那麽久,却还是不了解她的性子呀......
寿眉见文柔发话了,亦不好再发难,只好乖巧答应。
待文柔和寿眉这对主仆离去後,留在屋内的阿襄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下巴几下还顺道摇了摇头,最後啧啧两声,「夫人说得没错,这主仆二人现下也些不同心,若这事放任不解,时间一久,可就危险了。」
此时的苗井正独自一人前往容相蔺的书房,前往至半路却见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迎面而来,对方脸型削瘦、颧骨高,眼睛上吊而黑瞳居中四周皆是眼白,身型偏瘦不算高,他身着银纹滚边的青衣,长发半披散,左手负於身後,右手半举着至胸前,一路走来右手食指和拇指来回搓磨,拇指上还有大颗的玉扳指在日头照耀下熠熠生辉着,他微低着头、吹着口哨,似心情不错,可苗井莫名觉得对方给人一种不快之感。
见他即将走近,她本不太想搭理他,但家中贵客甚多,若随意怠慢好叫人认为他们容家毫无待客之道可就不好,於是待他走近,目光对上时,她稍稍地行了个礼,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就打算走人。
怎料对方竟抬手搁在她的胸前几寸,将她拦下,还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审视,随後吹了个口哨,神色愉悦地道:「哟,容府何时多了小美人我不知道?嗯?看你衣着用料皆为上品,绝非容府的婢女,小美人是哪家来的客人,可我没听说有人......啊!忘了忘了,容大少爷那残废娶了个小娇妻嘛,小美人你可是容府少奶奶?」
一听对方毫不忌讳地说容相蔺是残废,苗井立刻来气,想着此人如此无礼,想必不是个被欢迎的贵客!
「不知这位大爷是?」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风度和忍耐度是必要的,於是苗井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问。
「哈哈哈哈哈哈──我可还没娶妻生子,小美人你要喊我公子,不然得多伤感情,小美人你说是不是?」对方眯起眼贼笑贼笑地朝她靠近,那右手还不安分地要往她脸蛋伸去。
苗井警觉地退了两步,拉离和他过近的距离,「容家虽认为『来者是客』,可主客之间必定要互相信赖,您若不如实表明自己身分,亦是挺伤感情的。」
「确实!确实伤感情!身为客人竟不自报名姓,倒是让人为难,实在失礼!失礼!」对方收回那尴尬落空的手,紧握成拳搁在腰侧旁,面上笑意深深,眸中精光十分明显,「万利商铺徐锦韬,小美人,这下你可满意?」
苗井万万没想到她这麽快就见着了那个人人唾弃不齿的徐锦韬,今日一见,果真如他人所言,徐锦韬真真令人作恶反感!
她扯动嘴角,乾笑两声,「原来是徐老板!若妾身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徐锦韬虽被躲过一次,却仍执意要朝她靠近,苗井见状当然又退了一步,结果他竟开怀大笑,「见谅,当然见谅,小美人长得可是讨喜,这小嘴又厉害得很,真让人想嚐一口蹂躏几番看看来感受它的厉害,来来来,别跟着容相蔺那个残废了,又不能让小美人感受到男女欢好的快感有什麽好的,跟着哥哥我,包准你天天快活似神仙!」
「......」苗井的双手紧握成拳,按捺着出拳揍人的冲动,她竟听徐锦韬第二次说容相蔺是个「残废」甚至满嘴淫词秽语!听说他脸皮厚得刀枪不入,这会她总算见识到,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当着有夫之妇面前诋毁她丈夫还大言不惭放肆调戏!可她若是沉不住气出手揍人,徐锦韬还不知道怎地去外头传她,只好说了句:「徐老板,就当您是一时累了胡言乱语,妾身不会当真,时候也不早了,妾身这就去命人来送您回去吧。」
苗井举步要越过他,徐锦韬便再一次抬手拦住了她,为了避免碰触,她急忙止住步伐。
徐锦韬见苗井这般对应从容,倒是被勾起兴致,他朝苗井步步逼近更伸出双臂想要将人禁锢其中时,一抹人影突然从旁介入,挡在苗井和徐锦韬之间,结果来人就这麽被徐锦韬抱个满怀,来人尴尬地笑了笑,「徐老板,您对文某这麽热情,可惜文某无福消受啊。」
徐锦韬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抱到文辰,马上嫌恶地推了文辰一下顺势往後一弹,力道之大,文辰差点向後倒,但他想着苗井就在她身後,於是赶紧稳住脚步不让自己去撞到她。
而苗井的视线被挡得紮实,她望着身穿那抹沉稳竹墨色衣着的眼前人,实在由衷感谢他挺身而出,否则她真的要将人撂倒在地了。
「你!」像是有密麻的虫子往身上爬般,徐锦韬一脸厌恶恶心地拨了拨自己的衣服,气愤地指着文辰的鼻子道:「你甚身分敢对我这般说话?不就容府养的一条狗,看你还一脸得意帮主人挡下......」
「徐老板!你话说得太过了,请你道歉!」先前苗井就因为他说了两次容相蔺是残废就已经相当恼火了,这会还如此贬低人,气得她直接把跟前的文辰推到一边去,直接迎面对上徐锦韬。
「小美人,论身分他就是比你们都低下,你们一发话,他就要替你们做事,不是你们容府养的一条狗还会是甚?」徐锦韬表现出一副无辜模样还双手一摊,还鄙夷地看了眼一旁的文辰。
文辰亦被他这句话给惹恼,正要上前理论一番,怎料苗井竟抬手拦住他的去路!
极其不悦的苗井按捺住即将爆发的怒火,赶紧闭上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了一口气,调节好怒火後,才缓缓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徐锦韬,她嘴角微勾,笑容恰到好处,「徐老板,你这脚踩谁的地?头顶谁的天?侮辱谁的人?听闻你纵横商场多年,怎会连这点分寸都拿捏不好?哎呀,莫怪!莫怪!原来圣上这麽多年都无法多看万利商铺一眼是因为徐老板分寸拿捏得不好啊!」
这下,她直接戳中徐锦韬的痛楚,徐锦韬向来用鼻孔看人,姿态高得很,如今竟被一个十六岁的小ㄚ头笑话!?气得他当下直接抬起手来想打人,文辰见状赶紧往苗井身前一挡,就在那掌挥下即将击中文辰之际,徐锦韬却将手向身後一甩,气愤得用鼻子哼了一声!
「好!好!可真是好啊!听闻容府少奶奶的出身与这富贵容家都相差甚大,今日一见,当真如此,可真是不同凡响啊!真令我好奇少奶奶用得是何伎俩才得以嫁入容府的?」徐锦韬捺住打人的冲动,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要是真打下去,就是正式宣告与整个容家撕破脸,届时他无法娶到文柔,计画亦会全盘皆乱,为了往後的富丽光景,他这口气得先咽下去!
「徐老板,您这话......」文辰见徐锦韬随意侮辱苗井不由得皱眉,想着徐锦韬待会还不知道还要怎地讥讽苗井,但他更怕往後苗井会被徐锦韬视为眼中钉而处处针对。
苗井这会直接从文辰後头走了出来,她叉着腰对徐锦韬哈哈两声,「那我亦真是好奇徐老板你又是用得哪种经营方法,全国上下皆知你万利商铺的名号,怎会直至今日圣上都未曾下令找过您一叙呢?」
「嫂嫂!」文辰一惊,不禁想着,难道容相蔺没告诫过苗井遇到徐锦韬不可过於激怒?这人一旦从他人那吃了瘪,往後他就会要人连本带利向他认错啊!
苗井双手环胸,不仅神色坚定还气势凌人,她头也不回地对文辰说:「文辰你乖,你可是我们的人,他贬低你就是在贬低整个容家!」
「说得好。」
此时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而出,苗井立刻转身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
「容......夫君!」见容相蔺自个儿抡着轮椅过来,此时苗井的双眼似被日光所照的曜石般正闪闪发亮着,甚至她还欣喜地漾起微笑,立刻快步过去帮他推着轮椅。
文辰见她如此雀跃,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明是来保护她的,怎地到最後却是自己受她保护,甚至才明白她并不是不需要人保护,而是她需要的那个人不在她的身旁,可他又能如何?这已是早注定好的事,如今再有不甘,又能如何?最终,他亦只能把垂在身侧的双手默默地紧握成拳而已。
「容大少爷,人说『娶妻当娶贤』,你还当真娶了个『贤妻』,嫁进容府才多久就懂得大展威风护着下人,以後还不知道要怎地管你们容府,容大少爷以後你可『好命』罗!」徐锦韬见容相蔺亲自出面,说的话看似收敛了点,但意思更加刺人。
「的确,我有个懂得护自己人的夫人,往後肯定好命,不知徐老板是羡煞还是嫉妒?啊,不过有一点徐老板你倒是说错了,」容相蔺神色淡然地盯着享着自己哪里说错的徐锦韬,「文辰他不是下人,他是我容相蔺的阿弟。」
文辰看向容相蔺,心中讶然,完全无法料想容相蔺居然会替他说话!他俩从以前就互看不顺眼,即便众人皆说从前的容相蔺待人和善又亲切贴心,可容相蔺对他始终如一,从来不管他的死活,只因他是文家人,是容家的外人。
苗井瞧了瞧盯着徐锦韬的容相蔺,又瞧了瞧盯着容相蔺的文辰,最後又瞧了瞧脸色难看的徐锦韬,最後得出一个结论:很好,接下来没她的事了!
徐锦韬咬了咬牙,硬是挤出一声讥笑,「呵!说得好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弟俩不和吗?你替他出头无非是针对和你有过节的我,若换作他人瞧不起他,你还肯替他说一句?」
「就算我他不和,亦轮不到你个外人说他。」声色本来毫无起伏的容相蔺,这句话的字字轻重都被他念得清清楚楚,遂後他还说了句:「文辰,送客。」
「是。」文辰转过头去看向被堵得无话可说的徐锦韬,见他脸一会青一会白的难看,便温文和善笑着朝他微微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许老板,这边请。」
「你!」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徐锦韬啐了一口,朝容相蔺愤恨一吼:「容相蔺!给我走着瞧!看我之後怎地连十四年前的仇一起报!」
随後文辰招来被他吩咐等在原着的两个的壮丁,嘱咐他们要亲送徐锦韬出侧门,在一旁的徐锦韬一听自己要从侧门离开,气得发狂要大闹,结果一见到那两个身材壮硕满身肌肉的壮丁朝他走近,他就嚷嚷他俩别靠近他後连半句不敢再吭,就自行走在两位壮丁的前头往侧门方向离去。
瞧见这一幕的苗井实在忍俊不禁,马上就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人怎地如此好笑,不仅被容相蔺你堵得他说不出话来,居然还怕壮丁会对他怎地,真是要笑死我了哈哈哈──」
容相蔺见苗井笑得如此开怀又毫无形象,倒是摇了摇头,「行了,笑成这样,让人瞧去就换你好笑。」
苗井一听,赶紧闭上嘴巴,可满怀笑意哪是挡就能挡得住的,她又只好伸手摀着嘴巴,结果就发出了噗噗噗的闷闷笑声,这下倒惹得容相蔺亦笑了起来。
结果苗井见容相蔺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不禁就放下摀着嘴的手来,对着他灿烂地呵呵笑着,容相蔺见她憨笑成这样,更是无奈地捂额,摇了摇头觉得好笑。
「啊,对了对了,」苗井似想到些甚,赶紧歛起笑意,十分疑惑地瞧着神色愉悦的容相蔺,「你不是让我去书房找你吗?你怎地来这里?还有荣三没跟着你啊?」
容相蔺亦敛起笑容,抬眼望着盯着自己瞧的苗井,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过於炽热,於是别过头去看着一旁的草树,不自在地乾咳一声,「你不曾晚到,所以才来找你,至於荣三,我让他去办点事。」
见他瞧了她一眼後又将目光移开,令她不免觉得心头被人揪了下,不适的感受从心头攀附而上,一路来到咽喉处,似有东西鲠在那,有些不好受,她摇了摇头想甩开那些感受,渐渐缓过情绪後,她便点了点头,「啊......原来如此。」
交代完下人送走徐锦韬後,文辰便走了回来,朝他俩微微躬了一下身,「表哥、嫂嫂。」
「对了,文辰适才多谢你帮我挡下徐锦韬的纠缠,亦很抱歉害你被他用话侮辱,是我过於冲动要理论才会这样,对不住。」苗井带着歉意对着文辰微微躬身,文辰见如此便赶紧要她抬起头来,本欲伸手去扶,可伸至半空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踰越他俩之间的距离,只好又悄悄地收回手,然後,颓然放下。
这一串的举动看在容相蔺的眼里似有些不悦,可他明白文辰是个懂分寸之人,如今见文辰懂得收手不踰越,他亦不打算再多说什麽。
「嫂嫂,这件事不该由嫂嫂你来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徐锦韬这人若是不顺他的意他便不会善罢甘休,以後还得注意些,」文辰语重心长地对苗井说,随後他看向一旁的容相蔺,一脸埋汰着容相蔺,「表哥,你应该先让嫂嫂知道徐锦韬是什麽样的人。」
「啊!容......夫君他有告诫过我了,是我自己无法忍气吞声才会去据理力争的,」苗井知文辰是好心亦担心她,但她不想让容相蔺被误会,就想也没想地想就直接替他辩解,「文辰,你表哥真的都有和我说!」
文辰见苗井直接抢着说话,心里头又更不是滋味,神色亦不再那麽和善。
「文辰,你嫂嫂她会有分寸,你无须过於担心,还有......」容相蔺看向脸色有异的文辰,心里明白他不悦的原因,只是他不可能为此退让,不过他想对他说一句:「多谢。」
这声道谢虽让文辰惊讶和意外,但他并非无法理解容相蔺为何会这样对他说,容相蔺谢他是因为他帮了苗井不被徐锦韬骚扰,可他会这麽做是因他喜欢苗井,不想让她受到伤害,而不是为了想得到感谢,这样的道谢真让他不知该做何反应,可他若不回话又显得无礼,良久,才说了句:「这只是文辰该尽之责。」
「好了,你们别这麽严肃!徐锦韬连屁......咳咳,我是说连话都不敢吭一声就夹着尾巴逃了,不觉得有点爽快嘛......啊!不过徐锦韬怎地会来?」苗井适才只想着要怎地和徐锦韬过招,倒是没注意到为何徐锦韬怎会出现於此。
「他今日登门是为了向姑母提亲。」文辰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似乎觉得此事荒谬至极。
「啊?」苗井听见这个消息,惊吓到夸张地张大嘴巴,随後意识到文辰见她此时模样似乎有些讶异,便赶紧阖上嘴巴来,紧紧地抿着唇。
「姨母可知此事了?」容相蔺问了文辰後,搁在椅把上的手指便开始轻扣着椅把,发出那细小不大的「叩叩叩──」声。
容相蔺想着先前曾听闻荣三提起此事,说市集有人在传说徐锦韬有意要娶他姨母,只是当时他认为这是空穴来风,且徐锦韬向来更喜欢年少的女子,就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怎料,徐锦韬当真有盘算。
文辰轻轻颔首,神色严肃地道:「徐锦韬在大厅向姑丈和姑母提亲时,阿襄恰好就在一旁,之後有瞧见她匆匆离去,应是赶去告知了。」
「嗯。」容相蔺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手指的动作亦随之停下,他转头和苗井说:「先回房吧。」
「啊?」苗井想,就这样?不是要商讨一下怎地对付徐锦韬的吗?
「怎地?」容相蔺疑惑地望向一脸茫然的苗井,她伸手挠了挠後脑勺,不太理解地问:「你们不是要想办法对付徐锦韬呀?」
本来还绷着一张脸的文辰道是好笑起来,「嫂嫂,眼下这门亲事并不会有结果,只是还得看徐锦韬是否还有何打算,若是贸然行事,恐怕他是设好陷阱在等我们上钩,所以还是见机行事便可。」
「如同文辰说的,暂时按兵不动,」容相蔺见苗井微微鼓起腮帮子还嘟了嘟唇,只好问她:「你该不会觉得不能反击很失望?」
「啊,你怎地知道!不过我只有那麽点小失望,真的,一小点而已!」苗井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大概是花生粒的那种大小。
结果她这举动惹得身旁的两个男人都笑出声来,她一脸莫名地举着手看向这两兄弟,哼,他们肯定在笑她是好斗之人!
在那之後,文辰目送他二人离去,望着他们的身影,不由得想起容相蔺面对苗井那时的神情,只有望着苗井时,容相蔺才会有明显起伏的神情,当一个人依恋上他人,就会轻易地依自己心爱之人或喜或悲,容相蔺就是这般,几乎所有情绪都为了苗井展现,他看得出来,容相蔺对苗井不再只有作为丈夫的义务而已,容相蔺他能毫无条件对她付出。
他虽然与容相蔺不合,但从小相处到大,容相蔺的这点想法,他多少能懂,先前他总以为容相蔺不会喜欢上苗井,他就有机会能追求她,可终究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
就连苗井瞧见容相蔺出现後的神情和容相蔺被他误会她却急忙辩解时的模样,他很是愤慨,为何她会喜欢这个男人?喜欢这个一受伤就变得畏头畏尾、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待人冷漠的男人到底有什麽好?可冷静後,他想,依容相蔺原先的性子,待身边人总是呵护时时关切,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容相蔺或许用原有的面目在对待苗井,所以她会依恋上亦不奇怪。
他送离徐锦韬後折返时,见苗井正发笑,遂後容相蔺又因她而笑,再後来两人相视就笑,他们一连串的举动,顿时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丑角在孤独表演,永远介入不了主角们的演出,一直以来他在一个人爱恋、一个人开心又一个人希望;一个人愤恨、一个人难过又一个人失望,所有喜悲都只有自己一人嚐尽。他不时在问自己,为何总会去追随苗井的身影?为何想接近她、想触碰她?为何明知她已是容相蔺的妻,却总觉得自己有办法走入她的心?他想,有情人并不是都能成为有意人,情意之中,他唯有情却说不出任何意来,是否这就是他无法拥她入怀的原因?
彼时,风声飒飒,吹落枝叶上的白霜,嫩芽初生,枯枝坠地,两三只鸟啾啾盘旋在空,而天边日头一会见一会不见,大片大片的云不是被吹散就是随风飘,万物种种景象都在千变万化,他嗤笑自己对她的感情像被凝结在终年冰寒的洞穴中,千百年都难以再变化。
原来对一个心有所属之人的遥望既是苍白又是无力,似隔着无界天地,永远跨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