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着前一天的绵绵阴雨,白日的秋凉又明显了些许,连带使得石牢里的空气,除了漂浮着淡淡一丝血腥,更添几分湿冷的寒意。
受完鞭刑的朱琬萍趴卧在石板床上久久无法动弹,源於背部的烈灼辣痛几乎麻痹她所有的感官知觉。当她终於忍不住喉咙空烧般的乾渴,试着挪动身体去拿一旁石台上的水杯,却因为牵动伤处而再次激痛传遍全身时,豆大的泪珠突然滚出眼眶,砸在她身下的草蓆上。
忍痛撑起上半身,朱琬萍几度伸长手都仍是差了几公分而构不到杯子,最後重重的跌回石板上。
「……」曲起左臂弯,朱琬萍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过了好半晌,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外头淅沥沥的落雨声依旧清晰。
乍看之下,会以为床上那人应该是睡着了,定睛细瞧便可看见她的双肩、甚至全身都隐隐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身上淋了雨的衣物更添寒意,冷的,还是咬牙忍住涌上喉管的啜泣,憋的。
不晓得过了多久,石牢外传来脚步声,跟着人声交谈後,随即扬起开锁的声响,朱琬萍早已抹乾净自己的脸,等着。
兰姬一入内就忙不迭的先喂朱琬萍喝姜汤,当她小心的剥开朱琬萍被雨水打湿的外衣、以及被血水晕红的里衣时,眼泪就像拦不住的断线珠子滚湿了一张脸。
「……不都说好会下手轻一点,怎麽还是见血了……骗人……」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兰姬一边为朱琬萍上药一边抹泪,「呜呜……殿下细皮嫩肉,怎麽经得起这种折腾呢……」
「那麽多双眼睛看着,别为难人家了……」趴在石板上的朱琬萍倒抽一口凉气,「嘶——」
「弄疼您了?」兰姬惊得连忙缩手,「殿下恕罪!」
「没事。」朱琬萍浅浅扬唇,「谢谢你还带药来。」
她们坚持不改口,她也只好随意了。
「小奴应该的。」兰姬继续为眼前那一道道红痕涂抹浓稠的胶状物,「不能免,好歹也酌减吧……还非得拉去刑场打给所有人看……呜呜……殿下的脸都丢光了……」
说着,兰姬又哭起来。
她是真的不懂啊……怎麽君上都接受了殿下的求见却照打不误?如果不是君上也心疼殿下受这皮肉之苦,又怎会让她们拿到这麽好的药来为殿下治伤?
「都这麽声名狼藉、十恶不赦了,哪里还需要计较表面上的那张脸。」转过头面向内侧的石壁,朱琬萍的视线落在床边角落、掩在乾草中的某物,「没能把我抽筋剥皮,也总要看着我受点皮肉之痛才能消气解恨吧……」
今天在刑场围观的场面之热闹,据说是史无前例的盛况空前——因为,风间家从未有奉典院被罢黜还定罪判刑。
她不意外在人群中看见许多当日堂讯时的熟面孔,包括御医、楠本家主和纹月,唯独空无一人的督监高台,让她片刻不解。
原本,她以为风间千景铁定等着看她会不会狼狈求饶。
「殿下!鞭刑之後还有——」兰姬又抬手抹了一把泪,「您真的打算就这样吗?我们知道,您一定还有办法可以证明的,对不对?」
「如果我不去证明,会让你们失望吗?」朱琬萍转回头看着兰姬,眸色墨浓却宁和。
「小奴不是失望,小奴是担心殿下!」
阖上药盒的盖子,兰姬的泪珠又滚滚而落:「远的先不说,光是眼前这千鞭之刑,就算身强体健的卫军都不敢夸口能安然无恙的扛下来,更别说身版纤细单薄的您要如何捱得过……这可是会皮开肉绽、活活痛死人的啊!」
「痛好啊……疼痛让人记取教训。」
尽管有些吃力,朱琬萍还是抬手揩去兰姬挂在两颊的泪水,依旧扬着唇角:「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死在这里的。等我回过神、想清楚了,希望你们现在对我的信任,到时候都能转换成对我的支持,好吗?」
「好!当然好!」兰姬点头如捣蒜,「殿下尽管吩咐!」
她们相信殿下是无辜的,但是苦无办法向君上证明。只要殿下有办法自证清白,自然就能摆脱指控洗清罪名,走出这座石牢!
「那就先谢谢你们了。」朱琬萍摸摸兰姬的头,「菊太的伤还好吗?」
「他没事的。」兰姬捏袖擦乾脸上的泪痕,「他托我向殿下请安,请殿下不用担心他,还说过两天能下地了,就立刻来当差。」
「请你帮我告诉他,要好好养伤。」朱琬萍笑了,「你也在这里逗留了好一段时间,不会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的,小奴可是奉君上之命当差送饭,牢卫也不会为难。」兰姬边说边收拾着,「殿下先休息,晚一点小奴再过来送饭。」
「没问题就好。」轻轻转动自己的脖颈,朱琬萍重新调整一个较为舒适的趴姿,「谢谢了。」
只是送个饭吗?如果只是专责送饭,根本用不着指定他们三人,也不会允许他们在她身边这麽磨蹭吧?
但是她很累,暂时不想再费力气去想事情……
朱琬萍轻轻闭阖眼皮,背上火辣烧灼带针刺的疼痛,在药效作用时发散的阵阵凉意中明显趋於缓和,那几处破皮渗血的红痕也逐渐慢慢消失中。
鞭刑执行的第六天。
刑场边围观的人群明显少了大半,几乎只剩变故罹难者的亲眷、或者旁支家主派来监看的侍从,督监高台依旧空空如也,御医和纹月仍然风雨无阻。
行刑完毕後,一名牢卫把被吊高离地的朱琬萍放低,另外两名牢卫照例举着木板准备将人抬回石牢。
这时,原本担任监刑的侍卫长,却表示今天由他负责把人背回石牢,让两名牢卫协助将朱琬萍扶到他背上。
对於侍卫长的指令,牢卫们虽然疑惑却不敢有异议,反倒更加小心翼翼地扶着虚弱瘫软的朱琬萍趴上侍卫长的背。
他们原是编制里地位最低下的一群,终日与囚犯为伍,额外有好处的差事不会轮到他们,就是该享的福利也经常被漏掉,却是在这位琬殿下主持御台的时候他们首次被加俸,不仅伙食改善了,就连值夜时都有一份热食垫肚子——
对於琬殿下的犯行他们大抵都是听说,无从详知事件的原委就说不上信不信,更加不可能见她一个弱女子要承受千鞭之刑就去冒死求情。但是执刑的时候,他们可以挑鞭皮最平滑的比较不会刮破皮肤,挥鞭时手劲也没下足十成力……
毕竟,她是第一个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被照顾的主子。即使已是曾经,却仍是一重恩典。
「你们在後面,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跟着。」背着朱琬萍起身,侍卫长回头对牢卫们交代。
然後他走下刑台时,行经还在场边尚未离去的纹月面前,刻意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姊姊很疼你。」
一走出刑场大门,朱琬萍悠悠问道:「侍卫长……这是有话想单独跟我说?」
「殿下圣明。」微微向前躬着身体,侍卫长保持着注视前方的姿势,「目前只能出此下策,属下冒犯请殿下恕罪,殿下有伤备感不适,还请殿下见谅与忍耐。」
「没关系,我没事。倒是听你对我的称呼——」朱琬萍轻笑,「很有趣呀!」
「……君上於泉屋接见殿下的那晚,是属下当值。」侍卫长说道。
「我知道。」脸颊轻靠侍卫长的背,朱琬萍闭目养神,「我有看见你。」
「君上与殿下的对话,属下约略听到一些,尤其是——」侍卫长隐隐吸了一口气,「殿下曾经答应香月,为我俩保媒。」
「所以呢?」朱琬萍睁开了眼睛。
「三天前,君上召了属下与楠本大人,询问是否曾有求亲遭拒的事情,楠本大人抢说若早知属下对香月有意——定当欢欣答应!」最後几个字,侍卫长几乎咬着牙说。
「你想了三天,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调查结果』是有问题的?嗯……」
抬起脸,朱琬萍歪头看着侍卫长的侧脸:「从你对我的称呼来看,是不是能解读为——你不只发现事有蹊翘,可能还开始描摹出真正犯人的轮廓了?」
「既然香月已经请您保媒,属下认为她不会听您授命去做那些事——」
微微侧过脸,侍卫长回应朱琬萍询问的目光:「如果殿下的人不在,还能如何为我们保媒?」
根据纹月的说法:香月听从殿下之命去跑腿办事,推测约莫就是偷进厨房在即将发放的热食中下药,事成後被殿下手刃灭口,被正为殿下送上点心的她撞见。
他相信香月没有那麽不明就里、没有那麽笨,所以——有问题的是纹月的证词!
「虽然,你是基於对香月的信任而开始认为事有蹊翘,并非一开始就相信我的无辜,不过,已经很值得我欣慰了。」朱琬萍笑了笑。
「是属下愚昧,调查有误,请殿下降罪!那麽,属下现在是不是向——」
「保持现状就好,甚麽都不要多说。」
「殿下?!」侍卫长一脸不可置信,「尽早证明您的无辜清白,才能停止现在的刑罚,殿下才不用继续受罪!」
「我知道,但已经不需要这麽着急了。」朱琬萍语带感伤和感慨,「真替香月开心,与她两情相悦的男人,不但了解她也信任她,很遗憾……终究没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这悔恨的确很深——」侍卫长歛眸,嗓音渐冷,「殿下想这麽算了吗?属下可没打算放过真正的凶手。」
「听我一句,稍安勿躁。」朱琬萍轻轻拍了拍侍卫长的肩,「若是加上一个楠本家主,外廷的关系有多错综复杂,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而且,为了那样的人,让风间辛苦维系起来的家族再陷入纷争内乱,也太不值得,对吧?」
「殿下有其他的办法?」侍卫长侧眸,刚毅的脸部线条难掩一丝期待。
「算是有吧。」再次将脸轻靠在侍卫长的背上,朱琬萍又闭上了眼睛,「对於犯罪现场与物件的处理,你尽可能的详细说一遍给我听。」
「是,殿下。」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侍卫长放慢原本就走得不快的脚步。为了多争取一些交谈的时间,也避免引起朱琬萍更多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