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作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期待三天後的婚礼,任务完成後连喘口气都嫌多余就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的赶回家,等着他的却不是他惦念的女人,而是族人的无辜死伤与奉典院叛逃的消息。
家主提前返归,这让原本犹如炸开锅、哄乱一团的别庄顿时安定不少。该安葬的准备收殓,还有口气的抢时间救治,善後的工作,在众人既悲伤又错愕的情绪中连夜进行着。
风间在已经被封锁的主要出事地点——奉典院的居所——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後下令刚随他公出归来的侍卫长带人彻底搜索及盘查,自己则在侍从的通报下,回主居换身乾净的衣服,准备接见死伤者之一的家属,香月与纹月的父亲。
踏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大堂,风间抬眼就看到一个伤心的父亲正抚屍垂泪,蓦然的愧疚感让他一瞬间有些发慌,竟是连句「节哀」也说不出口了。
历经家臣叛变的流离纷乱,楠本一家是当时硕果仅存的旁支,不仅效忠护持至今,早年的护城之役中,老家主的五个儿子都随着自己的父兄光荣战死——
抿了抿嘴角,风间垂首歛眸,对於眼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实在不忍再看。
「老臣……」楠本家主对着端坐上位的风间伏地叩首,老泪纵横,「求君上给个公道,还伤者一个安慰、还死者一个瞑目!」
楠本家主身後跟着跪了一些人,全都是楠本家的亲眷。
难得出落了两个婷婷玉立的姑娘送进御台,那原本该是得以荣耀全族的企盼,怎料君上为了容下善妒的奉典院而解职君夫人,却得到现今奉典院辜负君心、两姑娘一死一重伤的结果——
楠本族人即使不敢明言怨怼,但那悲愤哀伤的表情,个个是浅显易见。
风间眼睛看得清楚,心里也明白。
对於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错愕之余伴随而来的未知难解,宛如风雨来临前厚重的团团乌云,垄得他心头一片晦暗、堵得他胸口呼吸窒碍。他缓缓说道:「兹事体大,本少会严令彻查,一定会——」
「禀报君上!」侍卫副长抱着信鸽急匆匆的跪在大堂门口,「南山守卫回报:结界被触动!」
「什麽情况?」风间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附近的守卫已经赶过去确认。」侍卫副长抬头仰视风间,「应该就是——」
能触动结界的唯二两个人,一个现在伫立於眼前,那麽另一个……
堂内众人,隐晦的传递了然之中又盈满怨恨的眼神。
「立刻点拨两队人前去接应!」负於身後的双手握了握拳,风间看了眼楠本族人脸上的表情,最终忍下了那句「护好奉典院」没有脱口。
侍卫副长领命後随即离开,风间叫起了还跪在地上的那些人於堂内赐座,僮仆很快一一送上茶水,等。
等御医回报伤者的急救结果,等侍卫长回报案发现场搜索与相关人员盘查的所得,等侍卫副长带回涉嫌叛逃离庄的奉典院……
大堂里的人不少,却满室静默得只剩烛火燃烧旺盛时,细微作响的劈啪声。
朱琬萍就在这股压抑得有些让人窒息的氛围中,裹着侍卫副长的外褂,披着一头散发被带进大堂。
低迷的气氛顿时变得像即将煮开的水,隐隐滚沸。而悲伤如柴,愤怒似火。
尽管朱琬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亲眼看见一具具脸上盖着白布的遗体整齐排放在一旁的角落时,心里依旧受到强烈的冲击——
尤其,当她看见其中一具女性遗体的服装,与香月今晚的穿着一模一样的时候。
「告诉我……」抖着手掀开香月脸上的白布,朱琬萍的眼眶迅速激红,「发生了什麽事!」
「殿下好演技!想必被缉拿回归的这一路,已经琢磨再三了吧!」楠本家主冷冷睨着朱琬萍,「人都死在您手上了,请不要再拿大体来演绎,还望殿下高抬贵手,让老臣那可怜的女儿安宁片刻!」
「不是我。」
盖回白布,朱琬萍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的位置,直面端坐主位的风间:「我被一杯茶迷昏并且带走,在我昏倒之前,香月还好端端地从我房间里走出去。」
风间问:「是谁带走你?」
朱琬萍答:「南云薰。」
风间蹙眉:「带人来闯?」
「他一个人进到庄内——」朱琬萍回过头将堂内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这里有他的内应。」
「庄里当然有内应!否则怎麽会没闹出多大的动静,却死伤这麽多人?」没等风间再发话,楠本家主又迳自插嘴,「这时候,殿下是否正考虑着要攀咬嫁祸给谁?」
楠本家主的言行已经失当,但是风间似乎没有究责问罪的意思,只说了句「尚未彻查完毕不做定论」,要楠本家主暂时收敛情绪。
朱琬萍本也是个不可能轻易在口头上落居下风的人,然而念及老父丧女的悲痛,这点嘴上被挤兑的亏,她最终是深深吸了两口气,暂且吞下了。
这时候,御医端着一只托盘来到大堂门外,见礼入内後,将托盘交给风间的随侍转呈於桌案上,托盘里放着的,正是风间赐给朱琬萍随身的那柄怀剑。
「禀报君上,这是从纹月小姐胸口取出的凶器,根据侍卫长早先勘验,香月小姐的前胸,也是一道毙命的刀口。」
说完,御医依旧维持躬身弯腰的姿势,眼角微抬瞥了瞥立於身旁两步之遥的朱琬萍,那一眼是冷冷的怨怼——
他的次子,被一刀封喉於药院外的长廊尽头。
相当於人类九岁大的孩子,为精熟药理几乎整天泡在药院里与药草为伍,能和谁结下天大般的杀身之仇?
除非,他碍了谁的路。或者,被利用完了得灭口。
基於职责他忙着抢救伤者,至今连去看看儿子一面、抚屍痛哭都还不能……
思及此,御医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堂内的那一个角落,满眼盈悲含痛。
睇着眼前的怀剑,风间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宛如沉进寒潭冰川,冷意自胸口处开始蔓延全身。
从他回来至今,两耳所闻都是对她不利的推测与指控,他不想相信、不愿相信,所以希望透过彻查找到证明她无辜的证据。然而,随着一样样呈到眼前的事证——
被迷昏的值夜守卫、被杀的药童、同时遇难於奉典院房内的姊妹、他赐予她的怀剑竟是凶器……
他突然感到惶恐与惊惧!他甚至有些不想面对——她是不是真的背叛他了?
风间瞅着那柄刀刃染血的怀剑好半晌,然後,缓缓抬眼盯着朱琬萍,仍然未作声。
坦然迎视风间那双已经变得清冷的眸光,朱琬萍的双目依旧澄澈无惧。
还没有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厘清事情的全貌之前,她不急着替自己大声喊冤,毕竟,还不知道内鬼是谁、究竟有几个。
「先前的种种事证,加上现今呈上的物证——」
楠本家主起身离座,跪地伏首:「老臣恳请君上圣明裁断,立即惩治残杀与叛逃,告慰死伤,服众御下!」
「恳请君上圣明裁断,惩治残杀与叛逃,告慰死伤,服众御下!」堂内的楠本族人跟着跪倒一片。
御医也跟着跪下了,即便他什麽话都没有说。
眉心微蹙,朱琬萍转头看了那些人一眼,然後重新将视线对着眼前端坐上位的风间:「调查清楚才发落,这是应当而必要的程序,也是勿枉勿纵的常识与道理——现在,究竟是急甚麽?」
朱琬萍貌似跟风间说话,但神态又彷若自言自语,既不像刻意点责谁的不是,却又好像把所有人都说了进去:「调查还未明确就急着把人定罪惩治,这难道是有什麽不良企图吗?」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有股谁搭话,谁就自投罗网对号入座的错觉。
「善後至今大家也累了,一切裁决等彻查结束後再议。」
风间自座位起身,侧首对随侍吩咐:「领奉典院到主居的偏堂,梳洗安置。」
他早就注意到她沾泥带沙的衣裙、以及略显苍白疲惫的脸色,想来是夜寒露重下奔波所导致。
等朱琬萍离开,已经起身的众人却似有不甘离去的态势,风间负手於後,流星大步地穿过众人的目光,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其他死伤者的亲眷明日就会到齐,等人都到齐了再说。夜深了,都回去休息。」
伤心的家臣一副要将嫌疑人当犯人速审速决的心情他知道,但是他还没有同意认定她就是罪犯——
忠胜的调查尚未结束。
他……还抱着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