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朱琬萍端坐原位。
其他空着的坐垫,是约莫十分钟前解散离席的新选组众位组长所留下。
「请问……有什麽事?」抬起一对幽深的黑眸,朱琬萍决定打破沉默。
——明明是哀恸逾恒的氛围,却没有多加宽慰的言语,更晃论装饰表面的客套话。
这样宛如置身外太空的无声状态,悲伤中隐约飘浮着一丝诡谲,静默得让她感到窒息般难受。
她还记得,人生中第一场与会的丧礼。
虽然称不上盛况空前,却也是名流齐聚而显得门庭络绎。数不清的「天妒英才、节哀顺变」,咒语般持续在她耳边缭绕吟诵,而她则端着矜持与庄重,重复回应着「谢谢我会」。
尽管维持着脸上的神情看来平静无波,天晓得她是如何按耐住那股想轰走一切吵杂的冲动。直到丧礼结束,她没时间也没机会掉过一滴泪。
一个人处理父母的身後事,其实也没有多困难。
大多数的时候,她只是在礼仪公司的引领之下做些简单的选择,例如灵堂摆设的鲜花种类与数量、火化的时间、骨灰坛的材质及颜色……诸如此类。
她能够如此从容不慌乱,完全拜那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父亲所赐——因为,他早早就为自己和配偶购买生前契约,并且处分了所有财产。
父亲如此细算一切悉心安排妥当,也许为得就是不让她这独生女烦恼操心。她甚至合理的怀疑,搞不好父亲连她这个女儿的终生大事,也许都预先做好安排与决定。
只是,他大概作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这麽年轻就与世长辞,还跟向来感情不睦的老婆同一天忌日,夫妻俩并且同时抢攻社会新闻的版面。
『琬小姐。』在土方的示意下,山南率先发话,『关於这次的大阪遇袭……』
『事先不知道。』朱琬萍看了土方那裹着伤药的左手掌一眼,『我如果知道,一定会先告诉你们。』
他们对她产生质疑,她并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对於他们的质疑,竟然感到心里泛酸——
这很可笑,而且非常!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山南先生一旦去了大阪,就会负伤而且废掉左臂——」
一线清亮的冷光划过紫色的瞳仁,土方双眼紧盯朱琬萍脸上闪动的每一分神色:「却不知道源先生会因为此行而丧命?!」
『对。』
朱琬萍的视线,从飘着愁雾的灰眸,缓缓移向浮着寒气的紫眸:『我只知道原本会发生的事,一旦计画改变,後续如何演变或发展,不是我所能够预知。』
就当她是穿梭时空的旅人好了,她所能知道的只是原本已经发生过的事,也就是既定的剧情。既然选项改变,原本会发生的事不发生、不出差的人跑去出差……
结果如何演变,她哪能预先知道。她既不会占术卜卦、更不会算命排八字,她只是一个暂时跑错世界与国家的台湾律师好吗!
「就这样?」土方微微眯起双眸,眼角的锐利彷佛随时能化为劲矢,将人万箭穿心,「这就是你所能做出的说明?」
「土方先生!」山南想为鼻尖嗅到的烟硝味灭火,「琬小姐没有伤害新选组或者是井上君的动机,她自己才刚为了要——」
「山南先生。」朱琬萍出声打断山南,「没关系的,谢谢你。」
虽然没有人转述,但是从土方一脸阴冷晦暗的神色、以及山南忧心忡忡的表情看来,她猜测土方大概随时想杀人,而山南正试图替她缓颊吧!
『局长受到袭击,新选组因此失去一名重要的干部、而且还是源先生那样的老战友,这种不顾一切想要复仇的悲愤,我可以理解,但不接受成为代罪羔羊!』
慢慢捏起一双粉拳,朱琬萍漆黑如墨的眼瞳,自眸底溅出潋灩波光:『我本来就无意介入这里太多,尽快找到方法回家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因为感念山南先生诸多照顾才一时多嘴,但是我不会为此感到後悔、甚至是道歉!』
如果对方要拔刀,那她就一定会亮剑。要她呆站着挨打?三个字——下辈子。
「请别误会,我们绝对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始终保持缄默的近藤,出声打破这股剑拔弩张的气势,「请原谅我们。」
缓缓放下原本交抱在胸前的双臂,近藤的眉心微动,翻涌的悲伤好似随时都会漫越警戒线:「我们只是——太过遗憾!」
『……』
收起直竖在背的战旗,朱琬萍顿了一下後微微往前伏身。『我明白。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盯着已经阖上的门扇良久,近藤转头收回视线,徐徐打破三个人之间短暂的沉默:「阿岁,你怎麽看?」
「似乎不受我们的言语上的影响,态度也未见游移……」眼角轻扫,土方瞥了瞥那扇门,「若非真的毫不知情,就是演技实在高明。」
「山南先生觉得呢?」近藤转头看向端坐另一边的山南。
「我相信她。」抬高原本低垂的视线,山南面对近藤与土方,灰眸里的波光掠过挣扎的痕迹,「井上君的事,确实让人很遗憾,但是我仍然愿意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静谧的夜里,除了时隐时现的虫鸣,万籁俱寂。
『琬姊姊……』雪村撇过头看着一旁侧躺的背影,『你睡不着,对吗?』
『嗯。』翻平身体,朱琬萍望着天花板的视线没有对焦,『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别那麽说,对於井上先生的突然过世,我也同样感到很介怀。』雪村感伤的重吐一口气,『虽然相处没几日,但是井上先生总是笑脸迎人和善可亲,是个大好人呢!』
『他的确是……』朱琬萍幽幽说道,『你知道吗……感觉上,就像是我害了他。』
『……纵使井上先生的事让人难过,但是,既然并非琬姊姊能事先预期,结果如何都不能怪罪於你啊!』与朱琬萍并肩坐在房间前的缘廊,雪村眨着一双灵动的咖啡色大眼,认真瞅住她。
『谢谢你,千鹤。』朱琬萍侧首,回应一抹掺着酸涩的微笑,『你会这麽说,是因为你还愿意相信我。』
走出厅堂的时候,她见到先行离席的组长们,於回廊四周各居一处,或坐或站。
没有人多说或者多问一句,那样的静默无语、伴随着眼波流转间飘荡的犹疑,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指控,无声而诡谲。
『琬姊姊,我感觉得出来你很悲伤……』雪村将额头轻靠在朱琬萍右肩上,『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你才好,但是,我相信一定还有其他人会相信你的!』
『你真是善良贴心的好孩子。』伸手抚过雪村柔嫩的小脸,朱琬萍笑得由衷,『谢谢你,真的。』
悲伤吗……
她记得父母过世的时候,自己都没有太多的情绪反应,她还会因为虚拟世界的人事物而悲伤?
对於源先生的过世,她的确尚未从震惊中恢复。
他给当时惶惶不安的自己第一张笑脸第一份和善,那如沐春风的温暖,至今还在记忆深处回荡。心里翻腾不止的情绪还没找到平衡点调适,那宛若鱼骨在喉的哽痛却逐渐清晰……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从何而来的莫名情绪,千鹤又怎麽能知道——那就是悲伤?
『他应该在後来的鸟羽伏见之役才战死,怎麽会去了趟大阪就回不来了……』仰望夜空层峦叠脉的云幕,朱琬萍不自觉的低声自语中,裹着难以释怀的沉重。
『认真归咎,井上君是追随替代我的近藤先生前去大阪,若要怪罪,也该是由我来承担。』缘廊转角的暗影下,缓缓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形,『请琬小姐别再自责。』
「山南先生!」雪村与朱琬萍同时回过头。
『雪村君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一切不能怪你,并且——』
山南在朱琬萍左方空位坐下,一双灰眸揉进唇角延伸的笑意与温柔:『还有其他人会相信你!』
『谢谢。』唇畔漾起的笑容依旧轻浅,却不再渗着苦味,朱琬萍用力的吸了吸鼻子。
庭院的右前方回廊深处,两道伟岸的人影倚着墙面,相对而立。
「哎呀,看来我准备好的笑话似乎派不上用场了。」绿眸微瞟,双臂抱胸的冲田一脸笑意,「一君,你呢?」
「我只是奉命,前来确认有无任何异状发生。」眼角轻抬,斋藤小心歛住游荡在眸底的忧虑。
「是这样啊?」冲田搓着下巴貌似深思,橄榄绿的瞳仁上,映出斋藤深刻俊逸的五官,「不过如此一来,一君是否认为已经出现——那个不能信任她的理由了?」
「关於这点,我遵从副长审慎评估後的决断。」斋藤的声音同於脸上的神情,清淡如水。
「一君!」放下交抱的双臂,冲田唤住转身准备离去的斋藤,「我是问你,还相不相信她……」
「我对自己所相信的事——」斋藤回头,宝蓝色的瞳仁异常澈亮,「从来深信不疑。」
「劳烦你去叫他们下来吧。」斋藤再度转身迈步,「屋顶上那三个。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