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时分。朱琬萍独坐房间里。
原来,她的包包也跟来了。
如果说,千鹤是重要的人证,那麽这个包、与这堆拉里拉杂的私人物品,应该就是铁铮铮的物证——
证明她来自於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
於是,保她无罪开释。
从包内物品被水残害的程度研判,看来LV的人造皮,防水功能还不赖。
化妆包没有浸湿,粉饼腮红吸油面纸都还能用,皮夹里的钞票证件信用卡一张都没少,不过手机无法开机,就不知道是摔坏了还是因为电量已经耗尽。
翻着页缘残留些许水渍痕迹的记事本,前一周、前前一周、前前前一周、前前前前一周……
她还记忆犹新,关於那个嘴里咬着法国吐司、手中端着一杯拿铁,带着笔电开车进出事务所与法院的自己——
朱琬萍突然感慨起过去的两三天,竟然像一下子飞逝了两三年的光阴,让人感到空虚而不安。
『抱歉打扰了。』山南漾着和煦的笑脸,在房门口轻轻遮住了亮晃晃的阳光。
阖上手里的记事本,朱琬萍抬眼:「山南先生、斋藤先生,午安。」
「午安。」
与斋藤双双在朱琬萍放好的垫子上曲腿而坐,山南开口:『怎麽不见雪村君?』
『她去厕所……呃,或者说茅房……』顿了一下,朱琬萍的视线落在自斋藤手中放下的那叠熟眼熟面的布料,『有事吗?』
『我请斋藤君陪同你们外出添购换洗衣物。不过在那之前——』
山南朝斋藤示意,斋藤将摺叠整齐的衣服推到朱琬萍面前。『先将你的衣物归还。』
「谢谢。」朱琬萍拿起最上面那一件,抖开。
是她的衬衫,虽然不若原本的笔直平整,但是看得出来已经打理过,没被蹂躏成咸菜乾。
『让你穿着不合身的男装上街会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你若穿戴自己的衣物外出,恐怕也会引起不少侧目……』偏着头,山南交叠着双臂缓缓说道。
朱琬萍静静睇着山南似乎颇为伤神的模样。
或许吧!
这年代,让她穿着G2000的短裙套装、踩着木屐在京都的街道上乱晃,除了被窃窃私语搞不好还引起骚动,也难怪山南这麽伤脑筋。
不过,比起穿这件不知道大了几个尺码的男用和服上街,她宁愿穿着自己的衣服被指指点点的,都还来得坦然些。
『我先穿自己的衣服,买了合适的服装後,再跟店家借地方换上。』朱琬萍直接给结论。
『也好。』山南点头微笑,似乎对她的决定不感到意外,『换下来的衣物就请还给斋藤君吧。』
「斋藤先生?!」朱琬萍的黑眸瞠得铜铃般圆亮,一张红唇因为惊愕而微微绽开。
她一直穿着他的衣服?那表示当初动手剥她衣服的人是他?
彷佛同时想到同一件事、意识到同一个画面,斋藤与朱琬萍不约而同地开始脸红……
『雪夜里不将湿衣服换下恐怕会生病,还请见谅。』山南的笑容依旧和煦。
当晚。
皎洁清亮的月光,在云层晕出一轮淡青色的光圈,静静的吟诵着今夜的天晴风朗。
朱琬萍坐在缘廊的台阶上,手里拿着白天穿过的,她自已的衬衫。
左肩线附近,两处破口很仔细地被缝合过。破口来自罗刹的啃咬,那麽这缝合的细致,出自斋藤一的手?
手指摩娑着那丝质布料上的缝线,朱琬萍的心头,竟然止不住的开始泛酸。
她来自一个从不缝补衣服的家庭。
事实上,她後来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小就穿戴名牌、过着别人口中所谓的优渥生活。因为她有个名律师老爸,委托人争相捧着大把钞票请他打官司;还有个名媛老妈,据说继承了外公与外婆的大笔遗产。
所以她住在父母用金钱堆砌的城堡,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却难得与他们碰面与说话。家里有二十四小时轮值的管家,而她从未吃过妈妈亲手烧的一顿饭菜。她的衣橱里不时会出现妈妈添购的当季新款,但她从来没有机会告诉妈妈她的衣服是怎麽弄脏弄破的……
这件丝料衬衫看来是毁了。
可是在她心头上,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却似乎被无声无息地缝上了两针,不再那麽渗雨透风。
『睡不着吗?』山南的声音跟他的脚步一样轻,来到朱琬萍身边的台阶坐下,『有没有打扰你?』
唇角微扬,朱琬萍轻摇了两下头,缓缓的折叠着手中的衬衫。
『白天在街上发生的事,我已经听斋藤君报告过了。据说琬小姐的口齿伶俐辩才无碍,折服在场所有人——』山南的笑容里尽是赞赏,『做为律师原来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化干戈为玉帛啊!』
『我只是多嘴说上两句,碰巧他们愿意接受我的意见。』挂在朱琬萍唇畔的微笑,淡得比月色还透明。
『律师,说穿了不过就是在法条的字里行间玩弄注解、法庭上察言观色耍耍嘴皮的行业!』
她还记得爸爸对於她申请到柏克莱大学法学系、想以父亲为榜样成为一名律师时,留下的唯一结论。
『多亏你的口才,店家可是感激涕零。』山南将一旁的托盘放在朱琬萍腿上,里头工整的摆放着一件和服,『为什麽不留下和服呢?』
她托斋藤君将店家致赠的酬金与和服上缴,无疑是一种认同与尊重新选组的表现,当下令他们对她的好感度大大提升。
『我没有机会穿,想送千鹤她说不合身……』略垂螓首,朱琬萍抚过眼前这匹粉蓝色的布料,『这麽漂亮的和服应该可以卖些钱吧?就当是我跟千鹤的伙食费罗!』
白吃白喝本来就非她所愿,虽然她待不了多久食量也不大,但是既然因缘际会让她发挥本业、凭着一张嘴赚了点钱,该付的费用她也不要占人家便宜。
况且,留着这些古代日本的钱币,难道还能带回现代的台湾花用?
『感谢你的心意。因应队上的开支,酬金我们就收下了。』浅灰色的眼瞳揉进几缕温柔,山南的笑容总是和煦,『和服你就留着,穿不穿都是一种纪念。』
『衣服很美,应该很适合你。』
朱琬萍蓦然想起傍晚的屯所後门旁,一路静默无语的斋藤,没头没脑冒出的一句话。
提起衣肩细细端详,停驻於布面上的蝴蝶刺绣栩栩如生,彷佛随时都能在蔚蓝晴空中翩翩轻舞……
随时都会飞走。
『你对我们……』略为迟疑,山南问道:『对新选组的事知道得很透彻?』
『对於一百五十年後的人来说,新选组的各位早已经是作古的人。』
放下衣服,朱琬萍侧过头看着山南:『而你们做过的事,自然成了可供阅读的历史。』
说了解倒也还好……动画有演过的,她多少就知道一些。
『那麽,希望我们的所作所为,没让後人感到失望——』山南的微笑渗进一丝苦涩,眼眸深处依稀燃着点点火光。
瞅住那双掩在镜片後闪烁的眼眸,朱琬萍看见了一股凌云壮志,清晰地映在浅灰色的瞳仁深处。
她对日本史没有特别钻研,对新选组的认识来自於《薄樱鬼》。
动画以历史人物为蓝本改编,总不免加油添醋修枝剪叶,她还当真是不晓得史实中的新选组诸公们,究竟在史学家眼中的评价如何。
而,这是动画。他们明明是虚拟世界的虚拟人物,为何她凝望眼前此人的此刻,感觉这样真切?
『明天我与土方君到大阪出差,这几日无法照顾你,语言不通可能让你甚感处处不便,有什麽需要协助的事情,可以去找近藤先生商量。』
流转在灰眸中的关怀很真诚,笑容里溢出暖人的温度,山南站起身:『随队外出时,请务必紧跟带队的组长以策安全,雪村君就拜托你了。』
『大阪?』瞠目一惊,朱琬平抬头看着山南,『山南先生要到大阪?』
——印象中,山南不就是去了大阪之後,左腕受伤而废掉左臂的吗?!
『是啊,明天还要早起,晚安了。』
『等一下!』朱琬萍急忙拉住山南的衣袖,『别去!』
为了再续剑士生涯,山南变成了罗刹,最後化为尘土……却依旧饮恨吧?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琬小姐?』山南轻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错愕。
『山南先生别去大阪!』朱琬萍更加揪紧他的衣袖,『真的别去大阪!你会因为负伤而废掉左臂——再也无法挥刀!』
也许,这次她能够……帮帮他!